蒹葭殿位於白月城主軸以西,與東三殿之尾的琉璃殿對稱,離開伽羅王所居主殿九黎殿路途最遠。孟清羽以太師千金的身份奉召入宮,被封爲正三品婕妤,居蒹葭殿主位。彼時,新朝初立,百廢待興,可朝野內外卻因小周氏的得寵沸反盈天。桓康王下旨選納世族高門之女充盈後宮,一爲安撫,二則制衡朝堂。
那時候,小周氏風頭正勁,桓康王無暇旁顧。她偏安於蒹葭殿,光陰漫漫,歲月靜好。後來,周家姐妹相繼辭世,桓康王着實心灰意冷了一陣子。等他回頭再看六宮繁花似錦時,那雙眼裡更多的是上位者的審視和籌謀。
蒹葭殿地處偏遠,與內府省相隔甚遠。代掌六宮後,桓康王曾有垂問,但孟淑妃婉謝了他的好意。只說住慣了,也不必爲她耗費人力財資。大抵桓康王也只是一時興起,見她無意便也作罷,只苦了內府省每日辛勤奔波。
一晃經年,蒹葭殿廊廡下,當年她進宮時栽下的梨木已是亭亭蓋蓋。她在自己的這片天地裡淡看花開花落,日子固然無趣,卻也清淨。
孟淑妃在一片寧靜和平中醒來,沉水香的香氣寂然蔓延。帳外人影晃過,桐雨豎起耳朵仔細分辨牀帳另一邊的動靜,一壁低聲輕問:“娘娘起了嗎?”
孟淑妃不急不緩地應一聲,桐雨守着牀頭,對外提聲喚水。
進來的是杜虞晗。她捧着茶盤,穩步繞過四季山水屏風,進屋後先怯怯地與桐雨對了一眼。午後,翁小來帶來大王的口諭。他跟着他乾爹翁守貴歷練這些年,一些非關緊要的事多數由他跑腿。大王賜下宣明殿女官尹氏于靖王這類的小事,自然不值得他乾爹出面。
杜虞晗聽見那旨意,當下便心裡燒火。大王不是最重視子嗣嘛?孟姐姐懷着孩子,他卻急着給靖王送美,豈不是給孟姐姐添堵?!且看聿德殿蘇側妃接連胎動不安,還不是被寧王左擁右抱氣得!可娘娘接了旨意,半點不見着急,如常吩咐內府省造冊備案,還賜下一套頭面於那尹氏……
“前兒你說替娘娘炮製了花茶,這就去沏了來吧。”桐雨見她走了神,不作聲色地接過她的差事,順道打發她出去。她自幼陪伴淑妃,從孟府到深宮一路相隨。左右她在外頭沒有牽掛,早幾年便做主自梳,打定主意終生陪伴淑妃。杜虞晗剛進蒹葭殿時,她因着三姑娘的緣故有心關照,後來見她乖巧聰慧,桐雨拿她當半個女兒一樣關愛。
杜虞晗手上一空,臉上浮了窘色。她不敢違逆桐雨,訕訕地福身應是,只是心裡藏不住事,慢慢屈膝時,還不死心地凝眸去抓孟淑妃的眼神。可惜淑妃沒有察覺到。
“去吧。”桐雨伸手推她一把。
小姑娘的五官霎時垮下去,失望地埋下頭匆匆退步。她低頭太快,恰好錯過淑妃面上一瞬而過的釋然。
“香識一直守在外頭,伸長脖子等着您。”桐雨抖開緄火狐毛的大衫,搭在淑妃單薄的肩頭。
“還是個孩子。”淑妃清淺莞爾,坐到妝臺前,半耷了眼皮。她說這話時,口吻裡意外地透着溺愛。
杜虞晗初來時,是個懵懂怯懦的孩子。叫桐雨調教了這些日子,卻是比從前放得開了,只是遇事魯莽,直白得不懂掩飾。孟清羽知道,杜虞晗這樣的女孩並不適合宮廷生活,可因着她與阿窅的那點因緣,她從翹首期冀的待詔閨秀中獨獨留下杜虞晗。因爲她的直白在繁花團簇的白月城顯得彌足珍貴,是孟淑妃在暗藏歹意的千姿百態中聊以慰藉的一股清流。
“三姑娘也不比她大幾個月,今年就要做母親了。”孟窅是四月裡報出喜訊,到冬天就該瓜熟蒂落了。桐雨觀她面色淡淡的,又接着說道:“中元祭祖之後,緊接着就是聖壽和中秋,怕是到八月下旬才能得閒,也不知道三姑娘的身子吃得消不?”
孟淑妃斂下思緒,偏首斜睨了她一眼。“什麼時候起,你和我說話也要扯些彎彎繞繞的?”
桐雨被她點破,不無尷尬地訕笑一聲,拾起篦子與她通頭。“香識那丫頭替三姑娘着急呢。”
孟淑妃看着銅鏡裡倒映的一雙人影,語重心長嘆道:“都是這麼過來的,她遲早要面對。”莫說皇親宗室,即便平頭百姓家裡,男人若有富餘,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世道如此,縱然她竭力斡旋攔下這一回,也未必真的對阿窅有益。說到底,阿窅能依靠的不是孟家、不是自己這個姑母,她能依靠的、該依靠的,從今往後只有崇儀一個。
桐雨一時凝噎,也不再開口,只是到底心疼孟窅。彼時,主僕二人尚吃不準靖王的心思,連崇儀本身也無法斷言他對孟窅的用心。
崇儀請旨賜婚時,固然是欣賞孟窅的直率可愛,也不乏以退爲進的謀算。及至婚後日夜相處,他喜愛孟窅的簡單真誠,珍惜孟窅對自己的拳拳情意,可也不曾放下靖王的身份。
不論作爲兒子,抑或是臣子,他無法拒絕大王的賜美,可他理智屈從感性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瞞着玉雪。
高斌得了崇儀的囑咐,暗道這差事難辦。大王賞的若是個擺件,收進庫裡完事,可偏偏賜的是一個大活人……況且往深了說,他也有私心。西苑那位目下是得寵,可兒女情長從來鏡花水月,哪天三爺對那尹氏看對了眼也未可知,他不想得罪人。
最終,崇儀把人交給了李岑安。她是當家主母,責無旁貸。轎子擡進東苑,李岑安第一時間召見了,安排在頤沁堂東側的雨花閣住下。她自己梳妝更衣過,帶着親自燉的蟲草竹絲雞湯,往安和堂求見靖王。
“父王身邊的必是妥帖人,我很放心。”她將自己的處置細細回過話,面含愧色地自責道:“實在事出突然,只好先委屈尹妹妹。”
東苑以頤沁堂居中,東西兩側分別是雨花閣和露香居,原是收容媵妾通房的居室。崇儀知人事時,內府省給他送過一對宮女,後來開府建牙便隨他出宮來。前兩年,一個病故了,餘下的那個姓盧,仍舊住在露香居里,尋常不怎麼露面。崇儀性子孤高,於男女之事上並不熱衷,王妃屋裡也只初一十五應卯似的走一回。加之李岑安體虛多病,兩人極少行那事,竟有大半的日子只是純粹的同牀安眠。盧氏那兒就更不提了……
李岑安不知道靖王和孟氏相處時,是否依然光風霽月淡泊持禮,可端看靖王往來椒蘭苑的頻率,也叫人難堪,何況孟氏還有了他的孩子……
此番大王無端賜美,她直覺的反應不是妒忌失措,竟是不能免俗地竊喜,故而格外殷切熱絡,話裡話外提醒靖王尹氏的出處,也是爲着捧高尹氏三分。她哪裡知道她一句“父王身邊的人”,正說到崇儀心中芥蒂,叫他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內院的事,王妃做主即可,不必事事回於孤聽。”崇儀毫無修飾地表現出漠然與疏離,仿若事不關己。
李岑安凝眉斂容,表現出嫡妻的大度,一壁謙遜道:
“承蒙王爺擡愛,臣妾不敢擅專。父王欽賜的姻緣,臣妾真心爲王爺高興。尹妹妹瞧着是個好的,說話行事也穩妥。不知王爺預備給妹妹什麼位分?”
崇儀想起暄堂外與尹氏那場官司,想起樑王不懷好意的眼神,只覺齒冷。再聽李岑安一口一個妹妹,十分親熱熟稔的做派,只冷眼睇去。
“就依王妃的安排,提爲侍妾,住進雨花閣便是。”尹藍秋原先不過一介末流九品女官,給個從八品王府侍妾的名分已屬擡舉。況且父王雖賜下人來,卻未交代品階名分,可見對尹氏之流未曾上心。如是應對合情合理,任誰也不能多舌。
李岑安面上一僵,遲疑不決。
“畢竟是父王給的人,只給個侍妾的名分,會不會太低了?”
崇儀垂下目光,手裡的湯碗還是滿當當的,被他擱回去。“王妃覺得該怎麼定?”
碗底與鐵慄木案面碰觸時似有鐘鳴罄響,李岑安再是遲鈍,此刻也聽出他話裡的不耐煩。
“臣妾不過白說一句。王爺是一家之主,自然依着王爺的意思。”一腔熱切被他潑了冷水,再開口時,她愈發小心謹慎:“尹妹妹新來,循例在家辦一桌酒席……”
崇儀打斷她,“不必,孤不喜吵雜。中秋家宴時一併引見即可。”
萬壽未到,中秋尚在一個月多後,這期間卻叫尹氏如何自處。李岑安的心一沉,只怕尹氏難入他的眼,最後掙扎道:
“那……這兩日,王爺多陪陪妹妹。”雖是侍妾,也算是過了明路的,哪怕只是因着父王的賞賜,料想靖王也得感恩戴德,且把場面上圓過去。
果然見崇儀不置可否,須臾點了點剛毅的下頜。李岑安徑自吁了口氣,福身功成身退。崇儀是言出必行的性子,她十分放心。
夜裡,頤沁堂燭火冉冉,李岑安歪在軟塌上翻看賬本。更鼓敲響第三遍,秦鏡進屋回說,王爺進了雨花閣。
李岑安點點頭,一時悵然若失,心裡仿若打翻了調味罐子,可謂五味陳雜。
“這是好事。”秦鏡湊近了低語寬慰。他一直盯着外頭,等到雨花閣的燈都熄了,確保事成後纔來回話。西苑再得寵,只要能在她和靖王只見撕出一條口子,他才能想法子翻轉局面。
李氏一眼捕捉到秦鏡眼底的算計,可笑他壓根不知道靖王對尹氏的態度。她在光影裡低眉苦笑,片刻才徐徐點頭嘆息:“是好事,是好事……”哪怕不成呢?她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尹藍秋能在宣明殿當差,自然有她的好處。次日就起個大早,因靖王夜裡就走了,她梳洗後便自發到頤沁堂服侍李王妃。
李岑安沒有不誇的。
“咱們府里人口簡單,規矩也少。你不必拘謹。”她命人爲尹藍秋設座,親暱地動手夾一隻熱騰騰的龍眼包子放在她的碗裡。
尹氏斜簽着坐了半邊身子,再三謝過王妃的恩賞。飯畢,她恭敬扶着李岑安堂前高坐,兩手捧着茶高舉過頭,俯身大拜。
“妾蒲柳之身,蒙大王錯愛,今後自當以王爺王妃爲尊,奉命唯謹。”
崇儀在雨花閣歇了兩晚,第三天沒有再往內院來。可不妨秦鏡早有準備,已經讓徒弟陶正伺機在裡外散佈。
幾日功夫,王府上下盡知,雨花閣進了位新娘娘,是大王金口玉言欽賜的美人兒。從前在宣明殿當差時,知書達理多蒙大王加贊,其中軼事描說得繪聲繪色。尤其強調尹侍妾出自宣明殿,卻並不依恃出身,依然侍奉主母勤謹。言下之意卻是將椒蘭苑與之相比,影射孟窅深得靖王寵信,卻仗着與淑妃姑侄的身份,對李王妃多有怠慢。
府裡僕婢走動不少,最難的管便是人言。崇儀雖早有交代,可高斌一時私心作祟,等他回過頭再看,府裡的言論已然無法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