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姐姐,你讀的哪本書,借與我瞧一瞧。我想依法調了獻給娘娘。”她日常也看淑妃烹茶,胡瑤說的製法聽着新奇,杜虞晗有心討淑妃的歡心,也不隱瞞自己的小心思。“娘娘爲聖壽連日勞頓,我人小力微幫不上娘娘什麼,爲她調一碗可口的茶湯略盡心意也好。改日我得了香茶,一定也也送去姐姐府上。”
涼風忽而掀起竹簾啪嗒搭在窗櫺,一陣送爽。胡瑤微微歪着臻首,罕見地淘氣。
“我自己也調製,香識難道預備只用一碗茶打發我呢?”珍珠耳鐺在如荔腮邊搖曳生輝。
杜虞晗一怔,下意識拿眼向一旁的孟窅求救,卻見她擡袖掩面竊喜,半幅飄逸的袖擺掩不住她笑意滿溢的星眸。
“孟姐姐,娘娘最疼的就是你,你還不快幫幫我。”她嬌嗔睨一眼,嘟囔着拉孟窅下水,若不是孟窅的身孕,便要揉身上去挽着她撒嬌。
孟窅正悠哉看兩人的熱鬧,賴皮地擺擺手,只瞧她孩子氣的歡喜樣兒,哪裡有一絲宗室命婦的穩重端莊。
“我若有法子,自己討來方子給姑母就是啦!”她眨眨眼,流轉的眼波直往胡瑤身上帶。“你多說幾句好聽的,討了阿琢歡心,或者她回心轉意就應了你呢?!”
杜虞晗也不輕易上她的鉤,嘟着小嘴兒,不依不饒纏着孟窅。
“那如何才能討了胡姐姐開心?”
她躋身挨着孟窅坐下,晴雨擰着眉不甘願地退開半步,不放心地跟一句。
“典儀輕些,我們主子如今經不住力道。”
“哪裡這麼嬌弱了?”孟窅嗔怪着打發晴雨,“你先把這蓮花送回去,就擺在牀頭上。”
也是杜虞晗心大,沒放在心上,反而依言放輕手腳,鬆鬆挽着孟窅,不再擺動。
五月的天氣娃娃的臉,杜虞晗正磨着央求孟窅相幫,簾影簌簌拂動間,卷着溼意的涼風一陣急過一陣。
“怎麼突然起風了?”胡瑤回首向外探一眼,細風鑽進她霜色衣襟裡,滲入一股涼意。
宜雨擡手撩起竹簾,正探頭向遠處眺去,對岸烏瓦牆那一頭隱隱泛着沉重的青灰色。
“彷彿要落雨呢!”她不確信的喃語着,可話音未落,遠遠地傳來隆隆雷聲,悶得像躲在滾滾雲層裡的鼓點,奇的是窗外日頭還好端端掛着。
孟窅也扭過身子放眼向遠方看,一面叫人撤下帷簾。早先爲隔絕外間的熱浪,三面大開合的鏤花窗門上垂着細竹簾子,因此未有察覺。
“要下雨了。”胡瑤直起身子,目光帶見身邊的胡瑤,提議說:“趁着沒落下來,咱們換去屋裡吧。回頭打溼了石磚,路滑仔細跌跤。”
“那就回我屋裡去。”孟窅一手撫着肚子,虞晗扶着她站起來。
三人要好地挽着手往回走,身後的丫鬟們將糕點果品依次盛放進食盒,屋外伺候的丫頭走在青石板路邊沿,打起油紙傘給主子們遮陽。
“老天爺不賞臉,真掃興。”孟窅不愉地嘟噥,不無憂心。一會兒下起雨來,各自歸家去,今天這聚會就要散了。
“你若想我們,哪一日不能聚?”胡瑤含笑寬慰,“再者,這時節多是陣雨,飄灑一陣就停了。”
一時回了西苑,齊姜從屋裡迎出來。孟窅怕她規矩多,便叫她留守沃雪堂,方纔孟窅說要回屋,就有人小跑着回來報信。
齊姜趨步步下石階,身姿亭亭,裙裾未拂。“奴婢請胡側妃安。見過杜典儀。”
胡瑤在歸山見過她,對孟老夫人選的這位教養姑姑十分青睞,便點一點頭示意。
“去重新沏茶來。”孟窅牽着胡瑤的手一同走進去,“前些時候宮裡賜下的那套茶具,那個好看,就用那個沏茶來。”
“你如今也不能用茶,多費那功夫作甚?”胡瑤按下她。她心知阿窅怕招呼不周,可自己與她的情分哪裡計較這些,反倒顯得生分。只是這話,她也不過放在心裡想一想,若是說出口去,怕孟窅敏感委屈。
“我不吃茶,你卻是吃的。”孟窅自有主張,想着齊姜努嘴道,“齊姑姑自會安排好。她才囉嗦呢,哪裡會給我吃茶!”從歸山回來後,齊姜儼然成了西苑的耳報神,直接聽命於明禮,對自己管束得更細緻了。有一回,自己圖方便喝了一碗涼茶,當天就被明禮知曉了。
“你還委屈了?!”胡瑤笑她促狹,“好在有齊氏約束你。”
“阿彌陀佛!”杜虞晗雙手合十口唸佛號,誇張地鬆了口氣。“回頭我也告訴娘娘,有人能管着你了!”
茶葉和滾水都是現有的,煙雨得了齊姜的吩咐,從小茶房架子上層取下一式八件的十錦琺琅杯,先用滾水燙洗過。她原是膳房裡伺候的,做起這些來得心應手。
可茶盤端上來,胡瑤先是一驚,壓住孟窅的手急忙呵道:“你怎麼用這個!這釉彩對胎兒不好,是誰給你的?”
孟窅嚇了一跳,齊姜也是驚得眉心一跳,緊忙叫煙雨撤下去。
“奴婢不察,這就下去換了。”
“不會吧?方纔孟姐姐不是說,這是宮裡的賞賜嗎?”杜虞晗一臉不可思議,輕聲疑惑。她一個姑娘家哪裡懂這些,只單純地以爲宮中的賞賜不會有錯。
“阿琢?”孟窅信任胡瑤,只靜候她來解惑。
“我也是書上看的。”胡瑤神色間有些不自然,仍捉着孟窅的手沒放。她苦於無妊,空學許多醫理,此刻多說一個字,嘴裡都是苦的。
孟窅惶惶訥言,倒吸了口氣。當時得了這套茶具,她一眼便喜歡上,可惜齊姜不讓她喝茶,這才擱置了。現在想來不禁一陣後怕,自己這個做孃的實在糊塗,竟不知什麼對孩子好,什麼不好……
“我竟不懂,好在今日有你提醒我。”
齊姜想得更深遠,沃雪堂的庫房一向由她打理記冊,每一件東西的來歷,她都心中有數。這一套茶具是側妃回府後沒多久,跟着大王的賞賜一同送進府的,想來是被人鑽了空子。一來,大王的賞賜繁多,不可能件件過問;二則,孟窅新做人婦不明白孕中忌諱,倘若身邊沒個懂事的,可不就耽誤了!
孟窅慚愧不已,一手護着小腹。“孃親真是糊塗,好在有你胡姨。”
“是我關心則亂,沒嚇着你吧?”胡瑤凝眸關切,“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偶爾用一用並不妨礙的。”
“還好還好……”杜虞晗聞言,一顆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裡,還是嚴肅地勸道:“不過,孟姐姐往後還是別用了。等我回去,回稟過娘娘,再挑了更好的送來。”
自是不必她說,孟窅也不敢再用。煙雨換了白瓷碗來重新奉茶,她還不放心地拿眼去看胡瑤,直把她當成杏林妙手一般。
“我那是歪打正着,碰巧在書上看過,你還真當我是千金科的大夫呢?”
孟窅訕訕一笑,果然揭過不提。這場驚嚇只在齊姜心裡埋下一個念頭,座上三人又從頭敘話。午膳時分,王妃賜的席面流水似的端進沃雪堂,外頭也下起雨來。
孟窅叫人打開窗戶,讓外頭涼快的空氣流通進來。
杜虞晗看着窗外,只擔心回宮的路上不好走。好在雨勢急促,正如胡瑤預言的那般,一頓飯的功夫,天上有光束刺破黑沉沉的雲頭,重又放晴了。
胡瑤擔心天氣反覆,最先提出散席。杜虞晗還要回宮覆命,更沒有多待的理由。孟窅心裡捨不得,噘着嘴吩咐宜雨叫門上的隨從準備車駕。可惜底下人不知她的心思,今日手腳麻利得很,一炷香的功夫也不到,底下人便進來回話說,車駕都套好了。她再也沒有強留的道理,只好陪着起來。
“你且留步吧。”胡瑤看了看她的肚子,好心婉謝。
“是啊,有我呢。我與胡姐姐一道,正好替孟姐姐送她。”外頭雲散雨歇,可地上溼滑,兩人都關心孟窅的肚子。
“才用過膳,我正好走走散一散。”孟窅難得做東,不招呼周至心中不安。最終雙方各讓一步,胡瑤只答應她送到西苑門外,因庭院裡被雨水澆了個透,三人施施然走過遊廊,在院門下又是一番依依惜別。
胡瑤不放心,堅持哄着孟窅回屋去,看她轉身走了,才與杜虞晗並肩穿過月洞門。豈料,才轉過一個彎兒,迎面竟看見靖王一行走過來。
“靖王安好。”
“王爺千歲。”
二人駐步,屈膝見禮問安,皆是低眉垂眸,埋着頭未與來人照面。
崇儀在前頭聽說門上套了車馬,琢磨着時辰差不多了纔過來,此刻撞見二人也是意外。杜虞晗是女官無所謂,胡瑤是樑王的女眷,倒顯得幾分尷尬。
他擡手免了二人的禮,淡淡地不顯神色。
“玉雪時常提起胡側妃,今日有勞側妃。”
胡瑤愣一愣才反應過來,靖王口中的“玉雪”應是孟窅無疑。她立時聯想起孟窅豆蔻年華,出嫁前尚未來得及取表字,便知是靖王的手筆。
“王爺客氣。我與阿窅多年相交,都是應該的。”
“高斌,送送胡側妃。”場面話說罷,崇儀也不拖沓,徑自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院牆那頭,孟窅聽見下人們請安的聲音,歡喜地折回來。所幸她還有爲母的自覺,不敢趨步快走。一個大步流星,一個小心挪步,恰恰在月洞門下匯流合一。
在場的,崇儀身份最高,他客氣地讓貼身隨侍送客,胡瑤也不能託大,只守着規矩等他先走進去。這一耽擱,等高斌目送了主子,再回頭恭請貴客時,胡瑤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一眼身後的廊廡。
廊檐廕庇下,靖王挺拔的背影走在最前頭,臂彎裡掛着一段艾綠粉白的洋縐紗,是孟窅的新裙子。胡瑤耳根一陣發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
阿窅,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姑娘……
沃雪堂裡,孟窅正把彩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崇儀。
“還好我不曾用過。”話裡不無可惜,她特意囑咐放在小茶房,就是想着自己留用。
“你屋裡沒個有經驗的,確實不妥。王妃也不懂,還是我讓人安排。”崇儀沉吟,大手覆在她柔軟的腹部溫柔撫摸着。隔日,高斌效率極高地送來兩個醫女不提。
“今天很開心?”
孟窅滿足地眯着眼,蜷在他懷裡細數。
“開心,點心好吃,王妃姐姐賜的席面也好。我喝了兩碗魚湯,也不噁心了。”忽而攀着他的肩,擡頭追着他的目光。“我們摘了蓮花,我給你送去一缸,你看見了嗎?”
崇儀低聲發笑,聽說她用得香,便叫高斌去賞小膳房。
“看見了,很有天然雕飾的意趣。”那一缸子各色不一,也沒個章法層次,實在不知道如何形容。他讓高斌搬去裡屋,以免叫人看見笑話。
“你笑什麼?”孟窅捏着他手背上一層皮。她喜歡他的手,骨節分明、白皙頎長,熨帖的溫度叫人眷戀,握着他的手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摩挲他掌心裡的薄繭。
崇儀反手握着她忙不停的小手,忍不住作笑,又岔開話問:“下午做什麼?”在府裡調養月餘,她的氣色一天好過一天,看着小臉也圓潤了,一雙手柔弱無骨。
“你還教我寫字吧。”
孟窅骨子裡散漫,最有興致的就數女紅,可崇儀一早讓人收起她身邊鋒利的物什,一如繡針、剪子一類。他也怕她平日無聊,一得空就過來親自指點她寫字。
他的字自成一體,秀逸遒勁,比名家字帖也不差。何況愛屋及烏,孟窅描他的字便極用心。只是她腕力虛浮,手勢不好,一橫短了一豎長了。有時寫不好,她就着急要補救,常常一個字收筆後再去補上面一橫、下邊一捺。
崇儀看不下去,只好握着她的手一起寫。
“寫吧。”崇禮的太陽穴隱隱刺痛,無聲嘆口氣,滿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