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捲起蓮池上溼潤的水汽,吹來清爽的涼意。孟窅吃下一碗五彩什錦果丁,猶覺不足,眼神貪戀地圍繞着杜虞晗手裡那碗酸梅湯。
“孟姐姐可別這麼看着我,我可不好意思了!”杜虞晗抿着笑,側過半邊身子,作勢護着手裡的小碗。
“小膳房裡備着溫溫的,奴婢去端一碗?”宜雨看着孟窅垂涎三尺的眼神,深覺傷眼睛。蓋因孟窅初初懷相不好,如今王爺不教給她用寒涼之物。便是屋裡的冰山也只許在暑氣最盛的午後在角落裡放一盆,內寢裡是不許放的,耐不住悶熱的時候,就讓小丫頭輪流對着冰山打扇,把涼氣送過屏風後去。
孟窅不領情,眼睜睜看着杜虞晗美滋滋地抿一口,孩子氣地皺着鼻頭輕哼。
胡瑤忍俊不住,點着孟窅,一副拿她沒轍地無奈笑顏。
“你呀、你呀……還是要做孃的人呢!還饞這一口酸梅湯。”長日無聊,她一心想要個孩子,也是日後的依靠,平日裡查閱過不少醫書典籍,自然知道婦人有孕時諸多忌口。可人就是這樣奇怪,越是被拘着不能做什麼,偏越是忍不住想做。這酸梅湯實在不是稀奇的吃食,孟窅羨慕的大抵是碗裡的碎冰,可她還是故意曲解着逗她。
“纔不稀罕呢!”孟窅嘟着嘴佯嗔,斜着眼波睨一眼杜虞晗,以示自己的不屑。
杜虞晗嬉笑着,雙手捧起小碗咂咂嘴,回味着感慨:“美味呀美味,可惜孟姐姐不好這一口。”
孟窅氣得把櫻脣抿成一條線,憤憤地甩過臉去,不看她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臉。可也不過是一回頭的功夫,自己當先裝不下去,一下兒破了功,扶着腰咯咯直笑。
她身邊的丫頭緊忙伸出手,貼身扶着她,苦笑着賠罪:“杜姑姑可饒了奴婢們吧。仔細叫側妃閃着腰,齊姑姑跟前奴婢要吃掛落的。”
說話的這個叫晴雨,是崇儀修建西苑的時候買進來的,一起買下的一共二十四個,最大的十六,最小的只有八歲。孟窅嫁過來後,高斌將她們的契書交到齊姜手裡,又帶她們給孟窅磕頭。
“都是聽話的孩子,王妃看着若可用,就留在身邊使喚。”他說話時像個客氣的長輩,正領着自家的孩子引見給客人,倏爾話鋒一轉,目沉如水。“如有哪個不盡心的,也只管知會奴才,立時發賣出去即是。”
孟窅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只把眼光往齊姜看去,找了個面上尚且過得去的拙劣藉口。
“這麼些人瞧着都眼花……姑姑替我拿主意吧。”
齊姜自若地穩住場面。她閱歷不淺,識人的眼光老道,先挑了其中六個年紀大一些的,提拔做了屋裡伺候的二等丫頭。宜雨和喜雨作爲孟家的陪嫁丫鬟,又最熟悉孟窅的起居,穩佔大丫鬟的名額。
孟窅比着身邊大丫鬟的名字,在書案前熬到日落西山,搜腸刮肚地湊出十來個帶“雨”字的名字,餘下的轉手爲難齊姜去了。隔天,把各人的新名字賜下去,女孩兒們依次進屋拜謝,便算是正式認主了。
晴雨手腳勤快,比宜雨膽大,比喜雨細緻,二等丫鬟裡隱隱地最是出彩。好在她是個有分寸的,知道宜雨喜雨和主子的情分是自己沒法比的,素日裡擺得正自己的位子,不爭先不搶眼,勤勤懇懇做好本分,倒叫孟窅如今有些離不開她。因此,這會兒聽她一提,孟窅也記起肚子裡還有個小的,扶着小腹坐正姿勢。
三人用過茶點,胡瑤提議移步往敞亮的窗邊賞蓮。浣蓮臺枕着潾潾綠波,在蓮池畔延展而出,人坐在翹檐下一派油亮的鵝頂椅上,窗下就有荷葉田田,迎面蓮香縈繞,仿若一探手就能拈花聞香。
胡瑤扶着孟窅落座,眼不錯見地盯着她的動作,嘴裡還反覆提醒她。
底下人早預想了各種情形,胡瑤才一提議,就有人捧來錦墊。晴雨等孟窅坐下去,不等人吩咐,又往她腰後塞兩個軟枕墊着。窗邊沒有設桌案,自有丫鬟將果品擺放裝盤,各自端着茶盤左右站成兩列,只消主子一個眼神的停留,就奉上前去。
孟窅自是一屋子的焦點,正愜意地倚着扶攔,軟枕託着腰,襦裙下淺顯的弧度浮上來。
方纔三人圍着圓桌落座,隔着一段距離,還看不真切。這會兒就近坐着,胡瑤忍不住探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孟窅肚子上。
孟窅倒也大方,還挺起腰去湊她的手,自嘲着:“像不像過年吃胖了?”
胡瑤眼角一抽,真是哭笑不得。“做了娘,說話還不正經,也不怕孩子聽了生氣!”
“哪有人只胖肚子的!”杜虞晗雲英未嫁,對這些一知半解,倒是不敢伸手去碰孟窅的肚子,只好奇地看着。
“是真的胖了!再說,他在我肚子裡聽得見什麼呀?”孟窅毫不在意地嗤嗤一笑,更拉着胡瑤的手去摸肚皮尖兒。自從肚子裡住了位小嬌客,她總也不自覺地扶着。從前孃親懷宥哥兒的時候肚子有西瓜那麼大,孃親走動時需得用兩隻手抱着,好似怕鬆開了手,肚子就要掉下去一般。那時候,她還小,以爲是肚子太重,眼下自己懷了孩子,才知道那是一種母性的本能。
胡瑤感受着掌心脆弱的圓弧,心裡一陣發漲。阿窅懷了,蘇晗有了,自己卻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她低眉,目光無限慈愛地聚焦在孟窅的肚子上,伸手時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來。
“我送你的石榴石手串呢?怎麼不帶?那個寓意好,你時常帶着,說不準福氣就來敲門了!”她心裡還有小算盤,想着自己與胡瑤既是妯娌,若孩子年歲相仿,將來堂兄弟間也好一起玩耍。
那日,是杜虞晗親手轉交的手串,她自然也記得。當時孟窅輕易地轉送她人,她還替淑妃不值,心裡還有幾分埋怨孟窅。
“那是娘娘在歸元殿上香祈過福的,肯定靈驗。”她對淑妃奉若圭臬,故而真摯地看向胡瑤,“胡姐姐的喜事想來不遠了!”
胡瑤心頭一牽,瞬間想到歸元殿旁清修的那位。可杜虞晗和孟窅渾然不察的,她假裝挽袖籠低眉藏下心緒。。
“那就借你吉言啊!”孟窅立時咬着她的話不放,似真似假地威脅道,“要是不靈,我可要找姑母好好說道說道!”
杜虞晗一愣,又回味出孟窅話裡的戲謔,惱羞着跺腳。“胡姐姐人好,必能心想事成。孟姐姐只會那我玩笑,好不講理!我巴不得鐵口直斷,要是真的,孟姐姐和胡姐姐都得一對大胖小子纔好呢!”
“瞧瞧,我一句沒說,無端叫你倆編排。這麼些個好東西還堵不住你們的嘴。”胡瑤笑着去拉杜虞晗在自己另一邊坐了。“說好的賞蓮呢?真真呱噪!”各打五十大板完事。
窗外蓮池上,一葉扁舟徐徐分開接天碧色,船頭身穿桃粉宮裙的侍女探出身子去折一枝亭亭玉立的蓮花。芙蓉玉面,不知是花紅映了人面,還是人面羞得花紅。
“靖王府的這池蓮花卻也雅緻,渾如天然圖畫。”
竹簾簌簌搖曳,服侍的丫鬟也不用打扇了,宜雨在孟窅肩頭搭上一件薄衫。胡瑤贊她一句細心,就聽孟窅神來一筆。
“蓮花雖美,等過兩個月,還能摘蓮蓬和新藕吃。”
“真是吃客,心裡唸的、眼裡看得只有吃的。”胡瑤滿腹詩意霎時散個乾淨,無可奈何地失笑。
杜虞晗握着嘴偷笑,卻也厚道地幫忙岔開話去。
“蓮花插瓶極好,夏日裡最是應景。再有蓮葉清香,陰乾後放在熏籠裡,氣味清雅宜人。”
孟窅便想起淑妃來,叫人傳話給小舟,說要親自挑選。
“姑母爲萬壽裡外忙碌,也沒有閒情賞花。一會兒插了瓶給你帶回去,就放在她理事的那間裡,等她忙完了,一擡頭就能看見。”
“你這份貼心,娘娘肯定高興。咱們孟窅越來越會心疼人了。”
杜虞晗自然一口應承,也說要幫忙擇選。
這時,喜雨帶着兩個八九歲的小丫頭走進來,話未出口,笑已盈盈,臉上彷彿還染着水波上燦爛的光華。小丫頭各自抱着滿滿一捧,怒放的蓮花、含羞的蓓蕾、亭亭的荷葉各式皆有。她自己捧着一個玉色淺盤,盛着一朵盛放的紅蓮,花瓣上還帶着滾圓的水珠。
“奴婢親手摺的,一會兒放在牀頭,帳子裡就都是蓮花的清香了。”西苑裡早撤了薰香,日常只放些時下的花果。
“都有賞。”孟窅就近賞着花,舒心一笑,看着小丫頭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臉蛋兒,體貼道:“給她一人端一碗酸梅湯,多灑些桂花。”
兩個小的喜笑顏開,抱着花兒就等不及要福禮。“謝主子。”
晴雨空出兩個茶盤,讓她們把懷裡的花兒放上去。
杜虞晗坐不住,招手讓把花捧過來。
“瞧把她急得。”孟窅繞着襦裙上一段垂落的宮絛,慵然莞爾。
“可見杜女官對淑妃娘娘有多上心。”
三人品得頭頭是道,觀形鑑色聞香,一時說這朵顏色太濃烈,失了濯清漣而不妖的風華,一時又說那支花徑不夠挺直,少了不蔓不枝的氣節……林林總總看了幾十枝,不過選出五株來,依着胡瑤的眼光還只能說差強人意罷了。
“來年咱們自己坐着船去採,定然比這些好。”孟窅亦有些不盡興,叫人找兩隻白瓷畫缸,把餘下的一股腦兒插在一起,又點着一個叫送去安和堂。
“全開的不如半開的,取莖長的插在瓶裡,也能多觀賞幾日。”
“需得勤換水,根莖不能爛。”杜虞晗點頭補充,一邊拈一顆荔枝解渴。
纖指撥弄着盤底淺淺的水,胡瑤興致闌珊說道:“其實屋裡可以種碗蓮。”
她擡手比了個海碗大小的圈兒,“我二哥出遊芷州時見過,養在缸子裡,屋外屋裡都放得。只可惜這花金貴,經不起顛簸,比荔枝海難伺候。”
杜虞晗卻是在蒹葭殿裡見過,深有感受道:
“可嬌氣呢!水不能渾了,也不能換得太勤。娘娘屋裡就養着一盆,盆裡還養着兩尾紅眉,都是木公公親自照料。”
孟窅聽着直襬手,她有自知之明。“算了吧,這一大捧還不知怎麼辦呢!怪可惜的。”
“可以炮製花茶。”胡瑤拈着纖薄的花瓣,靈機一動。“我在一本書上看過,用紗布袋子裝上春茶,放在蓮花的花心中,用線將花瓣攏起後紮緊,次日再取出。”
杜虞晗聽得聚精會神,還待追問。“春茶淡雅,花香不會搶了茶香嗎?”
胡瑤翻開白皙的掌心,無辜莞爾。“我也不曾試過,不若你依法炮製了,再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