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什麼顏色的?
白色,純潔的色彩,純潔如處子。
雪是什麼味道的?
冷冽而苦澀,冷冽如劍鋒,苦澀如江湖。
雪地,如同被放逐的童話一般荒遠而淒涼。
灰色風衣罩裹全身,青色斗笠邊緣壓低於眉睫,他俯下身,鞠一捧雪,化在口中,喉結翻動,一股雪水順着喉嚨流入了腸胃。
雪水不僅可以解渴,還能令人清醒。
獨孤敗的精神爲之一振。
背上狐裘皮囊露出一截竹劍劍柄和半隻鐵弓,腰間很隨便地一左一右懸掛着一刀一劍,烏魚皮鞘,斜斜插入粗布腰帶。
整個人就像是雪地中的一隻灰色大鳥。
唯一鮮明的色彩,就是胸口處的一枚火紅色的龍形印記,手指大小,栩栩如生,頗爲傳神。
雪花紛揚,刀子般的風吹過,衣袂飄飄,胸口的龍形印記如跳動的明火張牙舞爪,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布面上飛出。
這已是他孤身踏入崑崙的第十天。
飛行了三日之後,可伸可收的那對斬空影翼就完全被風雪凍結。
即便是重陽子所鑄就的影翼也難以在衆神之地長時間的飛行。
依靠翅膀飛行的生物,修爲談不上高,至少比不上神。
神是可以御風駕雲而行的。
惡劣的風雪之中,他的神情並不落寞。
他在微笑,笑容如冰雪中的陽光,是雪地中唯一的一抹溫暖。
因爲他想起了他的朋友,孽龍敖遊。
他問敖遊:“神界入口究竟在哪裡?我早試了千八百遍,就算飛至九萬里以上的高空也根本望不見什麼神界的影子!”
敖遊瞪大眼,忽然笑得前仰後合,就像是城裡人聽見傻乎乎的鄉下人進城問着傻乎乎的問題一樣。
“笑死龍了,哈哈……誰告訴你神界在天上?”
獨孤敗疑惑,追問:“神界不在天上在哪裡?”
敖遊回答:“就像妖界在雲荒島上一樣,神界在崑崙山!”
思緒又回到極北之地的崑崙,飄渺仙山之處。
敖遊已化作了胸口的圖騰,一對龍角化作了獨孤敗腰間的刀劍。
敖遊已將自己的氣完全屏蔽。
敖遊告訴獨孤敗:“老神棍老淫龍神通廣大,龍大爺若是現身崑崙即刻就會被他感知,剩下來的路暫且只能靠你自己了!”
背上的射日弓似乎是一直鬧着情緒,笨重的鐵弓絲毫無神器的氣息,腰間的飲龍劍飲龍刀更是刻意被敖遊屏蔽了神氣。
獨孤敗就這樣上路。
路上是一望無際的雪原。
孤寂,渺遠,恍如一觸即破的冷冽夢幻。
怎麼看也不像是棲息神靈的地方,反倒像是隕落衆神的葬身之所。
殘陽如塗丹,將雪地染成一望無際的暗紅。
獨孤敗只在每日黃昏時分趕路。
因爲日間經雪原反射的日照不是半分的傷眼,過不了數個時辰就能將人的雙目刺瞎。
可是他每日這一炷香左右的時間所趕之路相當於常人一月甚或數月不眠不休趕路的總和。
他的速度實在是無與倫比!
人影動,夕光閃,控暴虐之速,擒閃電之影,驂風而駟霞。
身形極端輕盈,鼓盪起的微風將飄落的雪花浮動成一串規則的浮影。
他在浮影中,如電弧掠過蒼穹。
極速飛掠的時候,有神的眼注目八方,耳聽十路,但是思緒卻一分爲二甚至分爲三或更多。
他將自己的思維抽象爲幾個獨立人格的生物,在自己的腦海中演繹着不同的故事與傳說,並一面琢磨着劍法的精義,另一面又如哲人一樣思考着生命的終極意義。
事實上跟白日做夢完全是一回事,只是他從不把這當白日做夢而已。
他覺得這是自娛自樂的好法子,白日夢中他至少不會寂寞。
因爲他拒絕寂寞,那切割靈魂吞噬肝腸的寂寞,難以救贖的苦難包裹之下的寂寞,絕非是未經人事的人而能懂得的寂寞。
他的腳步忽然停下,儘管還有一線夕陽鑲於天際,仍未消逝。
因爲他再一次望見了昨日留下的記號。
記號是一隻雪人,巨大的雪人,足足稱得上巨人,有數十人高。
這是他昨晚堆的雪人。
他堆雪人並不用眼睛,而是憑藉直覺,因此黑暗並不能阻擋他派遣寂寞的娛樂方式。
這當然也是留作路標的方式。
然而奔襲了數千裡之後,他再一次發現了這個標記,意味着他又一次回到了原點。
蒼白的原點。
他承認自己對於方向的辨別簡直還不如一個白癡,一條極普通的至多四五個分叉的路,他不走過數十遍是絕對記不住的。
但他總自認爲很聰明,所以他很驚愕的停下,很驚奇的發現自己迷路了。
可是他的樣子一點也不懊惱,他甚至還在笑,笑容連半分自嘲的意思都沒有,自語:“據說天才都很容易在人生的道路走失,因爲他們已超越了時代的步伐。”
他取出腰間的刀。
朴刀狀,飲龍刀。
漆黑的刀身,厚而重。
刀鋒甚至已鈍,如鼠牙留下的齧痕。
但是他並不怎麼在意,隨手將刀作鐵鏟使,挖了一個洞,很深,數十丈,再掘數尺一定就能掘出冰雪下的凍土。
然後用刀背將坑中的雪拍實,最後很舒服的躺在遮蔽風雪的安樂窩般溫暖的坑裡。
無論什麼情況,他都會盡量使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
星光皎潔而深邃,像極美麗的眼。
夢想着可愛的姑娘如星星般對他眨眼,他進入了夢鄉。
當他醒來的時候,似乎蓋着厚厚的棉絮,喘不過氣。
是雪洞邊的積雪塌陷,將他埋住了。
如果換了別人被埋了一夜,就算不凍死,至少也給清算了半條命,但獨孤敗竟然沒事人一樣,寒意全無,惺忪的睡眼似乎訴說着還想再睡半個時辰的願望。
他懶得理身上的積雪,閉眼,整頓,捲土重來,向夢鄉進攻。
“噠噠……”啄木鳥般的聲音很快將他從夢鄉里拉出,身上的覆雪也有些鬆動蓬鬆。
積雪如滾水般翻動。
那是因爲雪地上面一隻巨大的白雕正在覓食。
獨孤敗看來是它的目標。
眼前天光霍然,白花花一片,跟着衣領和腰部一緊,身子騰雲駕霧般飄起,耳畔風呼如潮。
定睛看時,紅日如磨盤,看起來不比磨盤小多少的白雕在白雪中高飛。
鳥爪中是獨孤敗,獨孤敗看得清白雕乳黃色的爪和腹部雪白的翎羽。
他緊盯着黃色的爪子。
因爲他很久沒看到除了白色之外的顏色了。
眼角餘光瞟見那雪白鵰翎如鋼似鐵,順滑白亮,高貴雅緻,簡直是天生的羽箭,獨孤敗在想,是不是要趁機拔幾根羽毛以作射日弓的羽箭。
被巨雕抓了,他一點也不焦急,一點也不爲自己的命運擔憂,他臉上的神情反而很舒服,很高興。
被載着免費觀光,雖然在爪中不如在背上來得舒服,但也聊勝於無。
更重要的是自己反正找不着北,何不讓鳥兄帶自己一程?
獨孤敗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一人一雕倒也很和諧地一路飛行。
白雕速度不慢。
北極星光般的雪雕,夢幻般的速度。
日懸中天,已是晌午。
雪原中,孤獨屹立的城池撲入視野,只如黃豆大小。
城池的輪廓分外模糊,是因爲他們飛得太高。
就如居廟堂之高的人,怎能瞧見江湖之遠的疾苦與病痛?
即便在高空也能感覺得到城牆上的守將宿兵皆非等閒,但也並非仙神,見多識廣的獨孤敗斷定這些守兵在羽化初境至峰境不等。
這便是神界的城池?
好不容易在雪原中發現一座城池,獨孤敗想要下去看一看。
可是白雕似乎並沒有下去看一看的意思。
獨孤敗有對付它的辦法。
他的手竟然沒有被爪子抓住,他伸臂,輕輕奮勁一扯,一大片羽毛從腿上拔落。
“吱——”憤怒的鳥鳴如天鼓捶天,雪雕空中數千度的轉體中,獨孤敗覺得胸腔被爪子壓迫得窒息,接着便全身一鬆,無半點着力之感。
獨孤敗從天空掉落,姿勢一點也不優美。
鉛球般墜落。
後來據救他的客棧劉掌櫃回憶,他們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費時三個時辰掘地三十尺纔將從天而降、墜落地殼之中的獨孤敗挖出來。
他沒有受傷,這點高度對他來說稀鬆平常。他記得曾經有一次被一個美貌姑娘,七師姐清淨散人直直打落入地底百尺。
他很順其自然的在救命恩人劉掌櫃手下當了一個小小的夥計。
管飯管睡,沒有工錢。
剩餘價值被連續壓榨了十天之後,獨孤敗覺得頗算融入了這座城池,初步瞭解了神界的格局。
崑崙神界,這是一般的稱呼。
獨孤敗更願意詩意地稱之爲雪崑崙。
從雪崑崙之名可想而知,除了雪原中星星點點相隔甚遠的城池之外,崑崙似乎就只剩下雪了。
只有雪的神聖才配得上神的身份!
獨孤敗所在的城池名爲鼎寒城。
城池城主是散仙鼎寒,城主是城民的信仰與神。
一座城池,只是一位散仙的領地。
散仙之上的正仙居於雲端宮殿,再上位的真神住所非人莫能知。
城牆上的守衛清一色白銀戰甲,是手持寒鐵的羽化境,稱爲天兵。
天界修者,稱爲天修。
城中之民,稱爲天民。
有一位聖人說過:“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爲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者,以安社稷爲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另一位聖人爲天民註解:“民者,無位之稱,以其全盡天理,乃天之民,故謂之天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