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許是這個世間裡最最詳和詭異的一樣東西,摸又摸不得,看又看不清,且不論你多麼作孽多麼糾結,它只管它的無形無影,你只能憑藉日月更替滄海桑田的去感受它悄無聲息的飛逝。
這日傍晚,兩人一馬駐步在一潭碧湖前。
湖靜如練,映上了西邊落日餘霞成綺的同時,少不得又添置了四周層巒迭嶂的青山翠綠,卻是一幅難得可貴的秀麗山水畫。
芣苢立在湖堤上,敝開心胸盡情領略完這湖光山色後,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淺翔在湖面的肥魚上,免不得食指大動饞蟲蠢蠢發一發感慨:“好山,好水,好魚。真真是好!”
連日來頓頓的雞肉兔丁蘑菇野菜,不免有些膩胃。若是先前靠山吃山珍,那麼此番臨湖自然也要吃湖味。十多日來終於有一個改善伙食機會,芣苢儼然是耐不住性子等薄言撿柴回來,欣喜頗有些若狂的尋來一截比較順手的斷枝,磨了尖做成了個簡易的魚叉。
除去鞋襪挽起袖口褲腿,舉着魚叉,芣苢喜滋滋的下了湖,就勢要捉魚拿來將烤。
然而將等了半日,肥魚倒也有一兩隻的吮着她的腳丫子游了過去,只是肥魚雖肥,林林總總的都是些靈活敏捷的。每每在芣苢瞅準時機將要動手之前魚尾一擺,傲嬌地潛回了深水中。這魚,忒不老實,委實令人失望的緊。
若是芣苢有些水性,自然可以學習游魚潛在水裡說不定還可捉來肥魚一兩隻。可惜芣苢是隻旱鴨子,比不得那晚中了魔症可以任意在水中穿梭,如今水深沒膝已是極限,只得乾巴巴的瞅着遨遊在碧波盪漾的湖水裡甚是自在爛漫的肥魚流下口水一兩滴。
纔將氣餒回了岸,便見薄言抱了捆柴薪而來。深邃的眼眸往芣苢這邊一瞅,恰如碧湖般幽深難測。見芣苢捊袖挽褲赤腳裸腿的將將淌回湖岸,眉棱稍股甚是不滿。然而眼角牽了牽最終也未說什麼,只埋頭猶自選了塊適合生火的地方放下柴薪。
芣苢將魚叉支地傾身而靠,巴眨得杏眼盈亮中充滿了幽怨。瞅着三丈外的薄言怡然自得的拂去粘在衣袍上的木屑,幾分愜意的掀一掀衣襬單膝下蹲搭起柴堆,幾分恣意的掏來火摺子燃起篝火。一番動作如行雲流水好不熟絡,非但不覺粗俗,反瞧着甚是霞姿月韻的別有番滋味。
芣苢潤潤脣角,礙於妖石當道不敢前去親一親芳澤,強捺百爪撓心哀嘆連連。委實心焦,心焦的緊吶!
月上中空,芣苢直挺挺的往後一躺,心滿意足的摸着圓滾滾的肚子,嗝出一個響噹噹的飽嗝,魚腥回舌,繞齒三日而不絕。
仰望浩淼無際的夜空,才知朔月已逝皓月當前。心下多發感念,遙想當年,與車雲子同行的慘痛經歷,芣苢搖頭直嘆,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打發了車雲子去長安,也不知那姮姐姐眼前是否餓着病着可還安然。
薄言斜眼睨向芣苢,對於芣苢不文不雅的舉動早已習以爲常,也懶得皺眉。起身踱步往湖面走去,負手立在岸邊。瞻仰晧月如銀,灑入大地卻是清清淡淡欲欲寡寡,心念所至眼底流露了鮮少的憂傷,卻在眨眼即逝。
月色清清,晚風習習,衣袂飄飄,散發揚揚,頗見幾分憂鬱之色使得芣苢忘情且陶醉。
託了腮幫蹲在了一旁,芣苢眯着如癡如醉的眼:“秀色可餐,真真是秀色可餐吶。”
耳邊拂來泉水叮咚的清冷妙音,妙音雖妙,可在薄言聽來,總歸是攜了那麼一絲半絲的誘惑,令其耳邊一熱紅粉敷面。幸叫夜色清淡掩了無蹤,方得以佯裝出一副賞月賞得入迷非常,閒言碎語均入不得耳的清心寡慾狀。但始終抵不住心神頗是羞澀以至腦袋微微盪漾。
不過芣苢倒似未曾發覺薄言的異樣,移視當空圓月,將嘴巴巴嗒巴嗒的憑空咀嚼一番,繼而道:“那月亮橫看豎看就是師叔親手烹製的手撕餅,若能啃上一口定然十分的美味。”
薄言僵了僵盪漾的腦袋,扶了扶額角,嘴角牽動要笑不笑:“纔將吃了幾條燒魚又惦記上了手撕餅,真是好胃口。”
“嘿嘿,哪裡哪裡,口福而已,口福而已。”芣苢揚手一搭,說得真誠極是謙虛。蹲得久了,擠着腸胃有些難受,便抖抖筋骨正欲起身舒展,哪料薄言面色一凜目光冷冷斜向身後的樹影中:“出來!”
一聲叱吒乍然驚悚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湖水妙曼的夜裡,着實匪夷所思的令人振奮。
芣苢驚醒着一雙靈動的眸子,靈活地跳往薄言身前,大敵當前也顧不上妖石當道不當道,雙臂一張將薄言護在身後。
這月朗星稀的夜色,正是山匪殺人劫色奪命越貨的好時辰。
芣苢左右晃着腦袋搜尋山匪的身影,嬌弱的身子顯得十分的英烈。
憶起前段時日子長城裡的那位二爺瞧薄言時眼色裡透着各種的曖昧,芣苢不禁起了滿身疙瘩子,遂昂了昂脖子愈發的英烈:“我芣苢長得清心寡淡叫人瞧了也無甚胃口,但薄言哥哥這等姿色上成秀色可餐的風情卻是大大不同,若是被搶了去做了壓寨的小倌可是十分的了不得,權且護你一護,也免得日後多生遺憾。”
薄言睨着芣苢一身纖細的小胳膊小腿,尚且還算感激。然而那番話入了耳後,眼角搐了搐,自牙齒縫中硬生生地擠出兩字:“多謝!”末了還算鎮定的維持着最後一絲的犀利,盯視着篝火另一端樹影參差下的人影:“若再不出來,莫怪鄙人不客氣了。”
拜芣苢所賜,音色較之方纔,顯然少了那麼一絲兩絲的氣勢。
“朋友莫要誤會,夜路獨行難免孤寂,在下斗膽便尋着火光而來,試圖湊份熱鬧卻又不敢冒昧叨擾,得罪之處望請包涵。”人影緩緩現身月下,拱手彎腰,抱着摺扇往前一推,極是有禮的作了一揖。
芣苢遠遠瞧去,此人長挑身材,衣着光鮮,灑了月輝顯得澤澤有光,態度誠敬謙和,一派彬彬甚是有禮確非歹人之相,瞧着倒有幾分小倌之態。
當下收起將酸未酸將將要酸的兩小臂膀,回首對薄言嘖嘖了兩聲:“瞧着此人斯斯文文瘦瘦弱弱的,若是動起粗來,也不知是他倌你還是你倌他?”
聞言,薄言眼神中最後的一絲犀利立馬消失殆盡,鐵青着臉色瞟了一記芣苢,然見芣苢猶自捂嘴癡癡然偷笑地跑了開,薄言只好受敗垂頭唯獨哀嘆。
哀嘆時,芣苢已奔去了篝火邊,斂了笑意朝來人招了招手:“相遇是緣,男菩……兄臺莫要客氣,旦請近前說話。”
來人出於禮貌拘了一禮,方將頭一揚擡步前行。隨着腳步的遞進,火光映亮了來人的臉,也映亮了此人額前斜掠至右邊的劉海,劉海頗長,飄揚得虎虎甚是生風。芣苢瞧得甚感新鮮,扶起下巴且品頭論足的一派架勢將來人通體瞧個透。最後做了一番歸總:除卻那劉海,別的倒無謂新鮮不新鮮的,就是那雙丹鳳掉梢眼,一顰一笑的總覺得幾分眼熟,可一時間又記不起來從哪裡見過。也怪不得芣苢健忘,普天之下,想來只有薄言的事情才能叫她真正的上心。
疑惑間來人已帶着一臉明快的笑意來到近前又拘了一禮:“在下綦愜之,就近鄄城縣人士。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噢,原來是綦公子,有禮有禮。”芣苢隨意置了禮,眉眼含笑答得乾脆,“實不相瞞,姑娘我見綦公子相貌俊美,劉海飄逸,真真是一枝獨秀,天下無雙。令姑娘我心生敬意,欽佩不矣,旦不知——”話音還未落全,便被隨後跨步而來的薄言冷言嗆住:“鄙人薄言,此乃義妹,南陽福家,單名苢字!”
對於薄言信口開何的說辭芣苢不甚認同。想她芣苢好歹也是修了十多年道行的道姑,私以爲出門在外應當行姿端正,站姿剛直,如此藏頭露尾拐彎抹角的委實是小人作風,不符道家作派。
是以,芣苢鄭重了臉色瞅着薄言大有責怪之意,豈料那薄言平日裡面皮薄得跟個水嫩的桃子般,這會子竟理直氣壯得回瞪着她。這臉皮厚的,哪裡是什麼桃子啊,分明就是一撥不開皮的柚子。
然而綦愜之似未嗅出兩人眼中的電火雷光,猶自眯着那狹長的丹鳳眼,將芣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個透,又將薄言下下上上的打量個遍,方纔轉向芣苢:“自古南陽是爲鍾靈毓秀,鸞翔鳳集之地,尤其勝產美人。在下早生仰慕之心幾番欲之神往,可惜一直得不償願。不想今日巧遇福姑娘,實乃是上天之厚待,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吶。”
不想區區南陽,竟會有如此的讚譽,芣苢暗自思忖對較歸總一番,大覺不甚吃虧。當下便不再計較是“長安的芣苢”還是“南陽的福苢”,滋滋然的將心花一收,欠了禮甚是謙虛地推諉一番:“綦公子謬讚,姑娘我委實慚愧的緊,慚愧的緊。”
纔將說完,旦覺右手手腕處一緊,已然被人握在手中:“黑夜無際哉獨步孤苦兮,仰天唯盼哉嫦娥下凡兮,福至幸哉神光引路兮,清月冷湖哉美人嫣笑兮,怦然心動哉一見中情兮,緣至幸哉白首揩老兮……”
芣苢愣了愣神,擡眼巴巴的瞅着綦愜之一手牽了她的手腕,一手執起摺扇仰天對月深情意重的一派歌頌,卻不知如此情深如此意重是爲歌頌哪般。
然則那靡靡之音飄渺之調較之車雲子唸誦道文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芣苢忍了幾忍終將沒能忍住,抽回右手撫下幾束寒毛幾鬥疙瘩,顫着聲線道:“綦公子且慢着‘兮’,姑娘我先去湖邊洗把臉將醒將醒。”言後不待綦愜之迴應一溜煙跑了去。
綦愜之舉目望着芣苢湖邊拘水的倩影,摺扇一展搖擺在胸前,扇動得輕風揚起了劉海飄了又飄,眯起了鳳目,笑得幾番沉醉:“秀外惠中,纖巧動人,果然是人間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