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同跪的,是與薄言相同面貌被喚作“從夷”的男子;左上方立着滿目正氣態度恭敬的留須男子,然不知爲何,芣苢對其充滿了牴觸,甚是鄙夷;而那上坐之人面色嚴峻,不怒自威,芣苢一見之下,竟心生瑟瑟微微發抖。
儘管芣苢疑懼非常,但事態已然十分的明瞭,她這個旁觀者,已然替了那“芣苢仙子”正跪地領罪。如此莫測的變幻,若說不是夢境誰人會信?這般解釋似乎十分的合乎情理,如此倒使得芣苢冷靜了許多。
回首與從夷含笑對視,柔聲緩緩:“你度我精血,助我飛昇,此恩叫我如何回報?”言方出口,芣苢心悸一滯,她分明要問的是:“你是誰,這裡哪裡?”誰料出口之言竟是這般南轅北轍,而更是奇怪的是這南轅北轍的心境卻是如此的隨心所欲,好似事前經過演練萬遍一般熟門熟路。
這是一種古怪至及的感覺,似着魔中降了般不能自控,仿若自己只是一屢幽魂,湊巧寄在了“芣苢仙子”的身體裡,感受到了她的感受。
事已至此,芣苢索性以尚處在夢境中來寬慰自己,將自己融入其間,就這般苦苦澀澀地去體驗透骨酸心的別樣滋味。
心境的融合,再去領略這番滋味,興許別有深意。
從夷一臉的驚愕,顯然是已窺破了她或着“芣苢仙子”話中的意圖,別過臉絕然道:“只不過是幾兩廢棄的污血,湊巧施捨與你。”
“我將精血練化之時,亦留下一滴存在這裡,與心同在。”望着從夷指着左胸心脈,芣苢咬着下脣,盈盈熱淚溢出淚眶。
從夷怔了幾怔,然神色卻是更加絕然:“敗將之軀,不值仙子廢神。”
芣苢煞白了臉色,潸然淚下:“你且說過,待我昇仙修神,你便將我娶回司正神府,我只問你,算也不算?”
從夷將頭仰天干笑兩聲藉以隱下蠢蠢欲動的熱淚,爾後瞥向芣苢萬分決絕:“當日戲言,勞煩仙子掛心。”
“好,極好,真真極好!”芣苢應和心境頓住了淚,連道了幾聲好,望着男子反而笑得滿心嫣然,“你心中分明有我,如此決絕只爲保全於我,我豈又不覺?”
冰冰涼涼地淚痕花了臉,“你心中分明有我,如此決絕只爲保全於我,我豈又不覺?”這句話於心中反覆吟唱,這般有血有肉的切身體會是何等的匪夷所思?可芣苢嘗下來卻是真實親切,就像是在溫習。
從夷眼瞼一合一張間,滑下一絲熱淚,伸手握了芣苢的手終於不再回避,啓脣溫語:“傻瓜,真是傻瓜,既知我心中有你,焉又不知我不忍你受罪?即知我欲保全於你,你又何不順水推舟,應承了司法天神的話?”
頰上的那滴熱淚,以及手中傳來溫實的感覺,像極了開敗的花,苦苦澀澀的舞落在芣苢的心田。這種別樣的感覺幾乎要令芣苢深信,深信這根本不是夢境,分明是在重演歷史。
而這種想法又是多麼的可笑,可笑到芣苢就真的以爲,自己便是那女子,所以才跪在了她的位置上,握着是她該握的人,更替那女子含了笑,替那女子在她心愛的男子面前搶言求罪:“帝尊威嚴,請容下仙放肆。下仙心念從夷,又因從夷飛昇,故此立下宏願,此生昇仙修神,以嫁從夷爲志。可是天不佑我,從夷糟奸人算計,陷身火融石洞內受苦,下仙只恨力薄智淺,非但尋不出證據替從夷平冤,反而聽信他言連累從夷不安思過之罪。若帝尊被讒言矇蔽降罪從夷,下仙心有不服,唯隨從夷同去,他若灰飛我便湮滅,至死不渝!”
一席話從善如流,驚愕了上坐之人的同時,也驚愕了芣苢自己。然而面容上,卻看上去如此堅定果斷。
“好一個膽大如廝的小仙。從夷一事本在追查之列,然從夷即使被冤亦是有錯在先方叫奸人有機可趁,本尊罰他與火融石洞內思過亦屬大懲小戒。然而火融石上,你區區小仙,若無神力相護,以你的靈力何以避過天兵耳目?違抗天旨乃重罪難饒,本尊念在你們一枉情深將且成全。司法聽命:剝奪從夷司正要職,與仙子芣苢一同貶落往生池,歷劫自醒……”
耳邊的話未完,周身場景忽得一片濃霧迷濛。
芣苢站起身來,透過迷濛的霧境,四下環顧,其他人都憑空消失,甚至連那威嚴壯麗的殿堂也不知所蹤。
然,尚未來得及去迷惑,旦覺腳下一空,便在將掉未掉將將要掉之時堪堪覺得腰身一緊,似有什麼圈住自己。芣苢忙不迭底頭查看,卻是一條臂粗的根藤。
此時的芣苢腳下空空如也,目力所及之處均是茫茫一片霧靄縈繞,冷風寒寒,深不見底,也幸有這根藤圈住她,使她穩穩懸在半空而不致跌入萬丈深淵了。
正當驚懼之際,忽聞頭上有人問話:“芣苢,你這是意欲哪般?”音色自訝然中帶了些許沉痛。
芣苢詫然擡頭,只見頭上老樹根盤,根藤晃動不休,而晃動的弧度便似蕩在水中一般隨意。除此之外,瞧不見有人,芣苢不禁疑神暗道:這是誰在說話?可是與殿中之人是一路的?
正當疑惑之際,但聞耳邊傳來悽悽而然的聲音:“老槐爺爺莫管了,芣苢自有道理。”
芣苢轉頭尋聲而望,才知道左旁與她不遠處亦有一女人被根藤纏腰懸在那裡。而這女子,這女子竟是殿中所跪,被稱爲“芣苢仙子”的女子。
芣苢無不駭然,以爲眼花,幾番擦眼,那女子確確懸在那裡,真真切切作不得一點含糊。只見其口中碎碎念訣,雙手飛快布印。隨着訣印而起,自女子的印堂入滲出青色的煙霧。
煙霧初時色淺而量少,漸濃漸亮,不稍半盞茶的功夫,青色煙霧團團圍住女子。而又不過幾息時間,青霧乍消,卻已不見女子行蹤,本圈住女子細腰的根藤上,束着一株枝嫩葉綠的芣苢草。
芣苢心中不由的一陣唏噓,然那陣唏噓還未呼出口去,又不覺的擰緊的心神再與那株芣苢草忘去。卻見一屢青光自芣苢草根心處幻出。與此同時,芣苢忽覺心脈一痛,緊接着隨着那青光愈濃而心脈愈痛,仿若就是有人將你的心生生掰開兩瓣,撕心裂骨,痛不欲生。
芣苢捂着胸口蜷曲着身子,額頭豆汗滾滾,只盼那青光可以停止,好結束這種抽魂奪魄的巨痛……
夢便斷在這裡。心在顫,手在抖,芣苢醒來時,額邊的汗仍還冰冰涼涼的掛着,心脈還在不緊不慢節湊有力的跳着。手仍無意識地糾緊着胸前的衣襟。許是爲了要安撫顫抖的心,可那裡還是隱隱傳來陣陣餘痛,令人苦苦澀澀的甚是抑鬱且迷惘。
旭日初出,天邊霞光萬道甚是絢麗。芣苢曲膝側臥,單臂支地,眸光訥訥的瞅着燃盡的那堆星火,尚且閃爍着揮發餘力,火堆旁架着芣苢昨夜穿得衣物,被晨風撩起衣角飛場,自主怡然不知主人苦。
“剝奪從夷司正要職,與仙子芣苢一同貶落往生池,歷劫自醒……”
清淚不覺的滴下兩行,帶了幾分惆悵與可怖,碎碎念着,將字符逐字逐句一一跳過心間,留下不深不淺的跡印與震動,胸口又有餘痛傳來,如針扎。
“你醒了?”
冷不丁的淡語悄悄鎮住了芣苢的心神,忙不迭拭去頰邊的淚痕。對於薄言的問候,芣苢破天荒只回了一個“嗯”字。許是昨夜身臨其境的夢境留給芣苢太多的震撼,震撼的胸口餘痛隱隱不止。
芣苢委實不敢擡頭去看薄言,害怕將他與夢境中的從夷混曉攪亂;更害怕嗅到他脖子上那塊晶石的味道,似充滿了魔力,叫她陷入混沌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薄言習慣性的蹙了眉,伸手探了探芣苢的額頭,與自己的溫度作了一個比較,顯然是沒較出一個溫差來。便也不再說什麼,蹲在火堆前挖來昨夜烘下的叫花雞:“填飽肚子後出發。”
觸額的溫實使得芣苢將心一震,恰恰重疊了與夢中的從夷肌膚相觸的溫實。
自腳心抽起絲絲涼意一路飆升後脊樑骨,愣是叫芣苢抖了兩抖,忙不迭緊了緊身上不甚合身的白袍,悄然往一側挪了挪。
薄言撕開一隻雞腿遞給芣苢,見芣苢屁股挪得飛快,當下僵硬了臉色,顰蹙着眉,握了虛拳置在脣下:“昨夜你不慎跌入潭中,迫不得以方換下你的衣物。”這般解釋委實是尷尬了些,但薄言還是清清嗓子作進一步的澄清,“咳咳,摸黑換得,什麼都不曾看到。”
芣苢頭也未擡只憑着感覺接下那隻雞腿,堪堪送至嘴邊還未將咬,便聽着薄言的澄清大覺喉間生吞了只蒼蠅梗在那裡不甚滋味。便忙不迭嚼了口雞肉連着喉間的蒼蠅一舉吞下,方道:“不打緊不打緊。”
薄言抹一抹額上的虛汗,鬆了口氣。
雞肉隱噹噹的下了肚,芣苢暢了口氣補了句:“你胸口的兩粒葡萄我辨得極是清楚,左右不甚吃虧。”
經過昨夜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詭異夢境,芣苢一反常態的遵循了車雲子日常在耳邊唸叨的“清淨無爲方顯大成”,十分的中規中矩不再僭越。這與先前芣苢暗自擬下加快緣分的目標反差之截然,心裡委實也是着急得緊。
可惜薄言身上所攜的這塊妖石怨念忒重了些,每每與其有所肌膚相觸,芣苢心中皆會莫名的苦苦澀澀酸酸楚楚甚是憂鬱惆悵,甚至有時會落下兩行清淚溼潤了衣襟權且排解這股難言的憂鬱惆悵。
人在咫尺卻碰之不得,作孽啊作孽,真真是作孽啊。
而相論於薄言,則是鮮有的通體順暢,牽了馱着芣苢的追月徒步行走雖是辛苦吃力卻也輕鬆便捷。沒有了壓力,沒有了迫力,更沒有了需要打坐入定狂念清心咒或泡冷水來抵禦的誘惑力。但同時,薄言的心中好似缺了什麼,空空如也好似嚼蠟無味。凡事總不能如以往般坦然自處,恰如做賊心虛般總需要往芣苢處覷上一覷,見其臉色如常方纔安定。
若釋重負卻抑鬱難安,糾結啊糾結,真真是糾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