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逸縱然有大海般的良苦用心,奈何他的徒兒全然不知。道靜完全沉浸在出逃給他帶來的暢快感覺中,微妙的負罪感使得他充分利用每一刻的時間來玩樂,做以前想做又沒有機會實現的事情。比如說用一整天的時間來品嚐沃野能找到的每一種酒,比如扒掉衣服扎進河裡游水,比如嘗試着學習七絃琴。諸如此類,每天都有新花樣,
蒙慕的政務並不繁重,陪着道靜在這個初秋徹底的瘋玩了一回,實際上他也不是個能消停的人。
可是某一天,在受邀參加了紅長老孫子的滿月酒後,他的心裡浮現一絲隱憂。
天台山的主人不會想到,他同他的侍女討論無果的難題,會在不久之後同樣出現在這片大地上的另一個心裡。
紅長老的孫子頗有他祖父的風範,賓客還沒見到他就先聽到了洪亮的哭聲。蒙慕起先還擔心道靜會否感到心煩,事實上他對於這麼小的娃娃頗爲好奇。很快的,目光轉移到了抱着娃娃的婦人和他的丈夫身上。這是一對夫妻,現在成爲了一對父母。
爹、娘、孩兒,這三者間終生都繫着血緣親情的紐帶。孩子的誕生,完整了一個家庭。他會繼承父親的意志,會擁有母親的容貌。這就是道靜所能理解的極限。
所以他除了以仙家的身份送去祝福外,也有其它的感情和看法可表達。
當晚,蒙慕就失眠了。
從某種意義來講,他與道靜有相似的地方。他偏執的認爲幫助就是施恩的另一種稱呼,而施恩的目的就是圖求報達。那麼受到恩惠的一方早早晚晚的要通過某種方式償還這份恩情,這樣才能達到一種平衡。
親眼所見,道靜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所以蒙慕也要比照做來。他們倆也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以致於在這一點的認識上達到了空前的統一。當兩個思維方式相近的人湊到一塊,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其中一個爲對方做過什麼,另一方緊跟着要想方設法的做到更多。如此下來,所謂的恩情就像債務一樣越滾越大,陷入了越還越欠、越欠越還的死循環。
如果他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大把的前輩都可以爲他們指點迷津。可惜這種相處方式,在短時間裡迅速的增進了兩個人的友情,他們還自以爲不錯。
但是緊接着,終極難題出現了。
能爲道靜做的,蒙慕都已經做了。當他的“債務”清單中只剩下最後一條救命之恩的時候,蒙慕覺得自己要是再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就只能死一死了。
可喜的是,一杯滿月酒除了讓他品到海棠釀的酸爽外,也給他帶來了新的靈感。
江南風味的午飯後,道靜沉浸在宮人講述的神怪事件中。他一邊指正其中的謬誤,一邊聽的聚精會神,甚至於蒙慕終於得到了機會敲他的額頭。
“嘶!我看你是欠扁了。”道靜呲牙咧嘴的捂着腦門,礙於旁人在場,他只能發出口頭警告。
這段時間以來勇烈大王膽子見長,面對道靜的時候不再小心翼翼,事實上他過去的拘謹也非常有限。
今天,蒙慕爲他的公子請來了一位貴客。想到自己欠的債即將還清,他簡直開心的要飛起來。
道靜被拉到了王宮花園湖心的樓閣前,他一頭霧水的被推進門,在想問什麼的時候險些被門扇撞斷鼻子。
“大膽放肆,唉。”道靜習慣性的搖搖頭,開始好奇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轉身前他的心裡轉了幾個念頭,不會是鹿箭,她要是來了絕不可能老老實實等在這裡,早就竄出來嚇人一跳了。也許是清虛真人,大家都知道的,清虛真人最近跟鹿箭走的勤,跟蒙慕也是舊相識,這位老好人來串串門也是有可能。
腦子裡走着神兒,道靜理理衣襟轉回了身,剛準備擡起手施禮,卻愣住了。
丈高的門扉擋住了日光,重重淡紫色的簾幕半遮半開,玉步輕移間珠翠叮噹,走出來一個他最沒有想到的人。
南極夫人!
道靜的耳邊“嗡”的一聲,腦子徹底變成了空白。他就那麼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擡起一半的手頹然落下,下意識的擋在腰間。
亮白的日光透過鏤空雕花,落在兩個人中間,碎成一地尷尬。
其實南極夫人的反應也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如果她的師兄在場,那很有可能她會果斷逃掉。可惜今天沒有人能夠替她收拾殘局,所以再不情願她作爲長輩也得開口。
“靜兒?”
無法掩飾的慌亂落聽道靜耳中,讓他更加緊張。他侷促的站着,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說起來,他倒並不怪罪窮奇的無禮,那一刀讓他認清了現實。他不相信在以前受傷流血的時候,閱歷更深的旁人,比如雲蘇,沒有看出端倪來。
善意的隱瞞和惡意的揭露哪個更有益?道靜已經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他只是覺得,既然知道了,就該瞭解的更多一些。
一個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從前他說過,沒有師尊就沒有他。而現在想想,如果沒有南極夫人,他也不會有機會來到這個世上。
可是這個真相他不敢挖的太深,以致於連基本的信息他都不敢問了。
南極夫人說出了第一句,也就有了勇氣去面對。她緩緩走到道靜身前,目光從他的眉眼間落到墜在腰際針線粗陋的錢袋上。
“還留着呢?早知道我就請人多做幾個了。”
道靜一愣,移開了手,兩顆避塵珠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是別人幫你做的?”
南極夫人忽然覺得好笑,不理解道靜的關注點。但她依舊老實的搖了搖頭,害羞的神情使她看起來不像一位母親,反而更像個因自己手藝笨拙而不好意思的大姐姐。
“這個是我親自做的,我的女工不好,時間又太緊。”她小心的觀察着道靜的反應,繼續道:“師兄提醒我你即將要滿十歲的時候,我想不到合適的禮物,正巧手邊有兩顆西海送來的避塵珠,所以……”
當年在堆積成小山的禮品中,小小的道靜對這個錢袋情有獨鍾。他也說不上來是爲什麼,只覺得特別,因此這麼多年都帶在身邊。
可是對於這個把自己生辰都忘記的母親,道靜簡直無語。的確曾有那麼一刻,他真的想問一問爲何多年不告訴他這個事實。但是看起來,這位神女大人應該也不是當孃的材料。這下子,他倒是想起師尊的好來了,思念頓時涌上心頭,他有點想家了。
沒有孃親不要緊,他不能沒有師尊。
道靜想到這裡,心裡的包袱消失的無影無蹤,反過來安慰起南極夫人來。
“我過的很好,您放心就是了。”
面對這無比釋然的神情,南極夫人有些意外於他的淡定。雖然從各種途徑聽說中,道靜是個懂事又極聰敏的孩子,可今天來的路上,她還着實擔心了一把。
萬一要是哭鬧怎麼辦?質問呢?南極夫人坐在九龍車上,幾次想原路返回。
道靜的反應讓她暗自長出了一口氣。
親情的維繫就這樣草草結束,雖然沒有達到蒙慕想要的效果,總體來說還算是不賴。
私事了結後,道靜突然想起她的身份來。曾聽聞這位南極夫人長居崑崙,執掌太丹宮。那麼別的不說,對於緱山仙庫應該是瞭如指掌的。道靜覺得,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說起公事來,南極夫人開朗了許多。她可能不是一位好母親,但絕對是一位稱職的神女。再加上面對的是自己的親兒子,他只要不是關於他的身世,其它的都好說的多。
湖水在微風中緩緩盪漾,一圈圈的波紋散開,映着碧藍的天空和剛顯嫩黃的秋葉,靜謐且和諧。
蒙慕在門外走來走去一刻停不下來,他關心的是屋內兩人能夠能不能和諧的交流。
去請南極夫人的時候,他可差點磨破了嘴皮子。不得不撒幾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才終於把這位有着和道靜一模一樣薄脣的神女說動,讓她相信道靜是真的非常思念她。
偷聽的屋裡的對話後,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木門被推開條縫,道靜伸出一隻手掌,衝着他甩了甩,嫌棄的意味不能更明顯了。
蒙慕耷拉着腦袋剛準備離開,身後傳來變本加厲的要求:“回去後記得叫人幫我準備點心,一壺茶。”
嘁!有孃親了不起啊?明明你連叫一聲都不肯,哪有那麼多可聊的?
抱怨歸抱怨,蒙慕真心的覺得自己沒做錯。誰規定兒子見了母親一定要痛哭流涕的?這樣平平靜靜的不也挺好?
他心裡有點小小的驕傲,袍袖一捲,輕盈的轉身踏上小石橋。
突然,一個修長的影子籠罩在他的身上。蒙慕心裡“咯噔”一下,喜悅之情涼了個透,他絕望的閉上了眼,膝蓋一彎跪倒在地!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金邊的晚霞漫上西天的時候,道靜送別了南極夫人。看着九條威武的白龍載着香車登天而去,他全身上下蔓延着解脫的快適。
“嗯?”他的目光落在遠處橋頭那個匍匐的黃色身影上,終於明白了點心爲什麼遲遲沒到。可是蒙慕在幹嘛?睡着了?
道靜飛快的靠近,趁機踢了他一腳,清朗的大笑道:“你又搞什麼花樣?也不怕人笑話。”
“啊?我、我不小心摔、摔……”蒙慕懵裡懵登的,看樣子想爬起來又沒力氣,不得不靠道靜施加援手,才軟綿綿的佝僂着背站穩。
道靜臉上的笑意漸漸變淡,關切的道:“你怎麼了?”
沒等對方回答,道靜猛然捉住他的手腕,片刻的診脈後,居然有了意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