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雲霧茶,一爐紫薇香,月白風清,正是玄逸上仙難得的空閒時刻。
鳳軫殿開了一扇窗,隨着他的凝視,整個吳越大地清晰浮現在窗前,每一座城池每一條街道隨着他的心意變換着呈現。這些他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之所以每天抽出時間來靜靜的觀賞,大概是一種積年的習慣。
明月屏退了殿中的仙童,走上前來拿着玉梳熟稔的給她的主人順着發。風姿不可仰望的上仙還未到蒼老的時候,昔日烏黑柔亮的長髮已經遍染白霜。明月很想嘆息,但是她忍住了。
對於能夠做到不老不死的仙人來說,白髮固然有礙觀瞻,但也分長在誰的頭上不是?
“主人,今日您面見天尊並未提及公子修行一事,”明月停下手裡的動作,柔聲道:“是不是他外出不歸讓您爲難了?”
整個天台山都知道他們的公子在一個太陽雨的早上被劫走,精良的守衛隊伍莫名其妙的敗給了一位高調劫獄的大姐,這既沒面子又匪夷所思。
道靜走後,金虹連山同鹿箭火速離開。和嶽保持緘默,也沒有派人追也沒有尋找的打算。看這穩如磐石的樣子,明月覺得自己大概摸着了一點思路。
至少,道靜公子很安全。
玄逸上仙報以溫和一笑,洞開的窗化爲平靜冰面,映出了他知曉一切的從容。
“其實從未有修行一說,我的本意是想讓靜兒專心休養,畢竟他受了傷。”
這對師徒也是亙古少見。做師尊的只想讓徒兒看到最好的一切,所有負面的信息避重就輕;做徒弟的偏偏要闖一闖龍潭虎穴,打定主意挖出點風波來。
明月往前回憶了一番,道靜小時候也是調皮,但畢竟調皮的有限。這長大了會了仙術又結識了新朋友,越發的大膽衝動了。
畢竟年少,吃點虧也好,她想。
跟隨玄逸的時日不短,明月可還是頭一次這麼強烈的渴望看到他的身影。她捧着自己曾梳理過不知多少遍的頭髮,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明月的身形比起一般女子來要高挑許多,深棕的髮色顯示出她屬於某類純正的血統。玄逸看着她的鏡像,忽然察覺到了她的消瘦和憔悴。
這是怎麼了?
對於這無聲的詢問,明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僵硬的苦笑。難以忍受的酸澀從心頭竄上鼻尖,使得她的眼眶蓄滿了淚水。這位素日來堅強又穩重的女官伏在她的主人膝前,輕輕的搖了搖頭。
“明月只是覺得可惜……”
在她的心裡,主人永遠是第一位。她還記得來到天台山的第一天,是玄逸上仙的登位大典。衆仙雲集觀禮,熟悉的紛紛道賀,不熟悉的都想找機會與之結識。
明月被擠在人羣之外,對於這位昨天還帶着她乘鶴奔雲的主人,她只能遠遠的遙望。看着他仙服加身,看着他從容的登上**的神座。古真殿外已沒有落腳之地,明月只得走遠了些。金庭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不適應,包括陌生的環境,也包括一舉一動帶着疏離和尊榮的仙官和仙靈。
這是頭一次,她不能站在主人的身旁。她意識到,從此後他的目光將會被更多的人分享。隨着他仙位的確立,他們的生活徹底的改變了。
和嶽與和鬆尚且能夠有用武之地,而自己除了照顧主人的衣食起居之外,大概也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她了。
覺得輕鬆嗎?並不,在人羣中看到了從東海送來的明豔女子後,明月察覺到了一絲危機。
偌大的金庭沉浸在空前的喜悅裡,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失落。她漫無目的的穿過重樓疊院,最終停在了一株綴滿冰晶一般透明花蕾的玉樹下。
眼前的花苞剎那間綻放,她的思維有一瞬間的停滯。冰寒冷冽的香氣襲來,身旁明明白白出現了修長的藍色身影。
玄逸上仙百忙中分神,只爲了告訴她:“天台山是個福地,你把這裡當做安居之處便好。”
明月心裡的冰雪瞬間消融,她不會忘記那一天,和那一句話。不論玄逸是什麼樣的身份,她始終是他的家人。
家,這是個仙人應該忘記的概念。然而玄逸一直堅持的觀點是,他的喜好和他的蒼生沒有輕重的區別。鑑於他的隨從越來越多,來歷更是五花八門。或許他考慮到需要給他們一種統一的觀念,換言之就是以他爲中心的這個集體。如果非得要冠以一種稱謂,那的確沒有比家更合適的了。
直到玄逸收了一個徒弟。
在道靜來了以後,明月曾以爲玄逸的宗師之路即將開始,家的概念將會被門派所替代。
可她的擔憂沒有變成現實,儘管沒有親眼見過的誰都不會相信,但在外患不斷的那些年裡玄逸確實是親力親爲的撫養了一個孩子。聽了十多年的“師尊”,她有時候會想,其實如果換成“父親”或許更恰當一些。
家的概念沒有變,反而從某種意義上講更具溫情,這使得她格外的喜歡道靜。
所以她感到可惜,她擔心主人這麼多年的心血付出,可能會換來一場空歡喜。
對於明月的話,玄逸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他以一貫的溫和語氣緩緩道:“你是覺得靜兒長大了,會離開我?”
明月沒有這麼說,但她也知道最近頻繁來探望的那一位神女,與道靜有着非同一般的關係。時隔多年,她爲什麼有勇氣來到這個隨時可能會遇見被她遺棄的孩子的地方?
“南極夫人與公子相認了嗎?”
“沒有。”玄逸的情緒有些許的低落,對於這件事,他感到無力。不過今晚的他倒是有了新的思路,明月既然看在眼裡,或許她從一個女人的角度會有些不同的意見?
這麼想着,玄逸示意明月站起身來,對着她琥珀色的眼,認真的道:“你覺得我應該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消解他們心中的芥蒂?”
“?”明月聽到這句問話,覺得不能理解。南極夫人固然是主人的師妹,可是也不至於替她養孩子。做師兄做到這個份上,真是太高尚了。
這麼想的,明月就這麼說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給主人提個醒。
“多年來您把公子作爲繼承人來培養,寄予厚望。可他素來心野主意大,一旦讓他們母子相認,極有可能會去往崑崙。面對着更廣闊的天地,他還能再回來孝順您,聽您的話嗎?”
這一瞬間鳳軫殿靜極了,玄逸一貫從容的神情難得的浮現了片刻的呆滯。他美麗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一臉正義的明月,好似沒聽懂她的話,又好似聽懂了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他滿臉的僵硬才突然破冰,以手抵額邊搖頭邊發出無奈的輕笑。
“明月啊,看來我該等你嫁人生子後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明月瞬間漲紅了臉,頗爲不滿的看着自己笑的不能自已的主人,眉毛皺成一團。
玄逸笑了一會兒,放下手怔怔的望着房間某處,發出一聲輕嘆。
“其實,”他說:“於孝一道我自己尚且未曾做到,又爲何要以旁人的標準來衡量他?我不會去要求他來孝順我,也不需要他爲此放棄理想中的生活。”
從第一次抱起道靜到現在,十二年的時光如同原野跑馬,一眨眼就過去了。在仙人漫長的歲月中,這點時間不過是短暫的小憩。但對於玄逸來說,這一個個熱鬧的日子豐富了他的生命,讓他體悟了許多仙法之外的感情。這些情感如此重要,甚至要遠遠超過他曾經的付出。
這麼說來,他還要感謝那個滿手泥巴的小鼻涕蟲。
“爲人也好,爲仙也罷。濟世修行千百年,多麼偉大的成就在我看來,也不如用心養育一個孩兒的功業。我撫養他教導他,只是因爲他值得我這樣做,不是爲了預期的回報。他是自由的,當然……”
玄逸平靜的補充道:“是在確定了他能夠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之後。”
這番肺腑之言從明月的角度來理解,她只能說道靜實在是太幸福了,一位好師尊遠遠勝過他那多年不露面的爹孃。同時也覺得主人真的該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孩子,不過,怎麼可能呢。
等等!她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她不敢說,今晚她已經太大膽了。
“不是現在嗎?”
玄逸擡手抹去了窗外的一切景象,合上的窗櫺將夜風阻擋在外。喧囂與我無干,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現在還不行。靜兒與容真相見時,雙方都幾乎逃走,這是我沒想到的。他當時突然跑過來問我他有沒有孃親,我並未給他任何解釋就讓他們見面,結果也是情理中。他還沒有清醒的認識到父母的意義,是我考慮不周。現在他有自己的思想,當然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服的。或許我該早一點告訴他?或許吧。”
明月的注意力放在其中的某一句話上,心中的瘋狂猜想更加難以遏制,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對於玄逸的自問自答,她太熟悉了,這麼說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想告訴道靜事實。但是不說呢,心裡又有少許的歉疚。
南極夫人都無動於衷,他爲什麼要歉疚?
道靜的身世,幾乎可以斷定不是一段佳話。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還是隱瞞到底的好。相對於殘酷的事實來說,這點歉疚可以忽略不計。
“主人,公子年紀畢竟小。給他點時間,他會想清楚的。明月覺得南極夫人應該擔負起母親的責任來,若真的想認回孩兒,她該主動一些。”
仙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這使得他們並不需要對某件事傾注太多的感情。隨着時光的流逝,所有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找到正確的運行軌跡。仙人能做的,就是在恰當的時機,推一把而已。
可能,現在真的不是適當的時機?
玄逸下意識的撫着掌心,陷入深思。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