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我完全沉浸在這樣發泄班的分崩離析時,湖的對岸,那排高級病房裡,崇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湖對岸哭得傷心欲絕的我們。
他的雙眼像是冬天蓄滿水的黑色湖泊。湖邊一圈放肆燃燒的紅色楓林。
他舉起手,對着湖邊的人們揮了揮,但是,我們卻沒有看見。
後來,崇光告訴我,當時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隔絕在摸一個孤單的世界裡,萬籟俱靜,自己的聲音消失在某一個洞穴裡。
在我扶起顧裡,準備送她回家的時候,我聽見湖對面那排獨立VIP病房裡,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起先覺得應該是錯覺,因爲我不可能認識什麼人,可以高貴到住在那一排每日平均護理費700的高級病房裡。
簡溪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他的臉上依舊溼淋淋得,頭髮上的水順着臉頰兩邊留下來,他一邊擦着臉邊流下來得水,一邊指了指湖的對面,對我說:“有人叫你。”
我擡起頭,對面落地窗前的人影有些眼熟,直到對方喊起來:“我是崇光。”
世界像是被誰的大手用力的捏變了形,湖泊大海,山脈森森,一瞬間都積壓到了一起。
聽見洪水四處氾濫的聲音,也可以聽見森林咔嚓咔嚓折斷的聲音。
我走進崇光病房的時候,他正站在落地窗強打電話,他擡起頭看看推門進來的我,臉上微笑着,熱情的招呼我進去。
他掛了電話,轉身跳到牀上,報了個枕頭在懷裡,歡天喜地的對我說:“剛剛是KITTY的電話,沒想到會看見你哦,你怎麼在這裡啊,朋友生病了”
我本來消沉的心情,被他這麼一問,就更加的消沉。
我坐到崇光牀邊的凳子上,擦了擦掉下來的眼淚,開始講顧裡的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從何講起,我胡亂的講着顧裡的生日,顧裡的父親出了車禍,我的男朋友有了別的女孩子,我的好朋友南湘潑了我另外一個好朋友顧裡一身的紅酒,因爲他和他的男朋友上牀了。我想一個喝醉酒的人一樣,說話亂七八糟,還間或的停下來小聲的哭兩聲,整個過程裡,崇光特別的耐心,睜着他好看而迷人的大眼睛望着我,像一個年輕的神父再聽前面人的告解般安靜而又溫柔。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對她講起這些,講起最近自己身邊發生的一團亂麻般的生活。可能是他身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親近的氣質,或者一種讓人信任的吸引力——儘管大多數時候,我都會把他和“不靠譜”畫上等號,特別是每個月催他稿子的時候。
當我哭哭啼啼的講完這一切,才突然想起來問他爲什麼也在這裡。
崇光把抱着的枕頭拿起來放到腦袋後面,輕輕的笑着,半眯起眼睛對我說:“胃癌啊,我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吧。”
我從哭泣裡擡起頭,不可思議的看着他。
像是在路上突然被不認識上的人甩了個耳光一樣目瞪口呆。
我看着面前的崇光,英俊的臉,年輕的身體,濃黑的眉毛,看起來像古代那些風流倜儻的書生秀才。就算拿着他牀頭的病例,我也難以相信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
他苦笑了下,沒有說什麼,從旁邊的包裡翻出白色的iPod,對我招招手,說:‘來,我給你聽首歌。”
我趴在崇光的牀邊上,戴上耳機,他就往牀邊挪了挪,拍拍身邊的位置,說::“到牀上來吧,”我剛想要罵他“不知羞恥,陌生男女怎麼能共躺一張牀的時候”看見他特別真誠的臉,沒有任何猥褻的表情,像一朵潔白的雲。我突然爲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很羞愧。
我窩再崇光白色的病牀上,耳朵裡是他現在正播放的那首歌,簡單緩慢的旋律,只有簡單的吉他伴奏,一個溫暖而有些沙啞的女聲,唱着古英文的歌詞。身邊是崇光身上年輕男孩子的香味,不像是宮洺身上那種經過法國香薰師門精心調配的各種香水味。雖然每次經過宮洺身邊的時候,都會有一瞬間靈魂出竅而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但崇光身上的,更像是我在高中時代站在球場邊上時,聞到的那些年輕男孩子身上傳來的朝氣蓬勃的味道。
夏天裡茂盛的樹木清香,
曬在陽光下的白色被單,暖烘烘的香味。
當我想到身邊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就要消失不見的時候,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高級病房的牀墊和被子,甚至比我家裡的還要高級,我現在軟綿綿的白色裡面,聽着悲傷的音樂。呼吸着周圍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殘酷空氣,依偎着身邊這個我並不瞭解卻感覺格外貼近的男孩子,哭個不停,她的手輕輕地在我們共同蓋着的被子上隨着音樂打拍子,手指修長而又幹淨,就像是輕輕地敲打在我的心放上。
而當我完全沉浸在這樣的悲傷中時,我並不知道,窗外的簡溪,正在黑暗裡,默默地看着我和崇光。她的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在湖的對面,沉默的望着我。
崇光在我旁邊,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那面空白的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林蕭,你一定要告訴宮洺,我的葬禮一定要用這首歌做背景音樂。”
“宮洺?”我轉過頭,望着崇光。
“恩”崇光點點頭,轉過來,用它紅紅的眼睛看着我,說:“他是我哥哥。”
再去看崇光之前,顧裡和唐宛如已經先走了,簡溪說他在外面等我。而現在,我找不到他。
我摸出手機打他的電話,聽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一個人走在凌晨的大街上,身邊是不斷被風捲起來的報紙。他們都是下午纔剛剛面世的晚報,不過倦容的白領們再3分鐘之內閱讀完後,就隨手把它扔在了大街上。
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像是一份被扔掉的報紙。
在這個晚上之前,無論發生多麼沮喪或者悲痛的事情,比如我奶奶腦溢血搶救無效,死在了去醫院的路上,或者電腦又中了該死的病毒,我都可以肆無忌憚的找到尅依賴的人,衝他們發泄我的怒氣,或者我的悲哀。比如簡溪,比如顧裡,比如南湘,哪怕是唐宛如,都可以用她自身的力量,讓我感覺到“其實我也不是很慘,看看她……”。而現在,我不敢找他們任何一個人。
或者說,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他們。
像一個恐怖的怪獸突然襲擊了上海,他張開口,把簡溪,顧裡,南湘,一個個吞進了他黑暗的肚子裡,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仍在大街上。我甚至想要對他吶喊:“你爲什麼不把我一起吃了!”
而當我正在想着要不要去顧裡家陪她度過這個難熬的晚上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爲是簡溪,結果翻開手機,看見顧源得名字顯示在屏幕上。
我掛了手機之後,擡起手,用盡丹田的力量超一輛正在企圖飛速衝過我身邊的出租車大吼了一聲。
在我坐進了車裡,告訴了司機去浦東,以及顧源家那個不需要地址,只需報出名字,全上海所有司機就都知道在哪的小區之後,司機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剛剛那個嚇死我了。我以爲你要衝過來撞死在我車上,哦呦,幫幫忙哦!”
我看着司機如釋重負的臉,一句“我剛剛確實有點想”沒有說出了口,忍住了。
電話裡顧源說他父母都不在家,問我可不可以過去找他,他有些是想和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