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泥鰍的妹妹翠衣原本也是個苦命的女孩子。六歲上死了母親,父親又不務正業,便把她五兩銀子賣進了青樓。因當時年紀小,綠玉館的老鴇便知叫她在後院做些粗活,燒水砍柴,洗衣服,倒馬桶什麼的。到後來略微大一點,因怕做粗活磨的雙手粗糙難看,便叫她開始學刺繡針線,爲了擡高她的身價還專門請了教習師傅教她讀書寫字,琴棋書畫各樣都學了些。
後來到了十來歲上,有心叫她去前面服侍那些接客的姑娘也好學些規矩,幸好盧峻晨出面,每月花七八兩銀子把她給包下來,只准她隔着簾子給客人唱唱曲兒,卻不叫她出去陪酒陪笑。
那時,翠衣便以爲盧峻晨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一門心思的想着終究有一天這位晨少爺會爲自己贖身離開這煙花之地,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卻不知道她在盧峻晨的手中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先是用她來牽制花泥鰍,逼着花泥鰍乖乖的爲他們母子做事,等她再長大一些還有別的大用處。
今年的翠衣,剛好十五歲。
出落得花一樣的模樣,因爲養的好,調教的也好,言談舉止中自有一股風流嫵媚的韻味,自然與那些大家小姐不同。但卻又不是煙花女子的那種輕浮。
她謹言甚微,又極會察言觀色,很得盧峻晨歡心。而包養她的月銀也已經從每月的七八兩漲到了十五兩。當然,這十五兩銀子只是買她暫時不接客而已。
在盧峻晨去江浙府趕考的前一晚,她這枚棋子終於派上了用場。
盧峻晨用八十兩銀子的價錢爲她開瓜。翠衣滿心歡喜的打扮了在屋子裡坐等盧峻晨,誰知道來的卻不是盧峻晨本人,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
翠衣的美夢破碎,自此後心灰意冷,每日以淚洗面。
卻不料盧峻晨走後不過半月的時間,盧家的大管家卻用了二百六十兩銀子爲自己贖身了。
自從進了盧家大院的門,翠衣便整日的忐忑不安。她知道盧峻晨趕考尚未歸來,他的姨娘張氏必不會如此大方的替自己贖身。卻終究猜不透這其中的緣故。
直到此時,有丫頭帶着她來到張氏住的小院門口,讓她獨自進院門去花廳見大少奶奶,她才明白替她贖身的人不是盧峻晨,而是這位大少爺整天想暗算對付的大少奶奶柳氏。
翠衣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踏着青石板鋪成的臺階進了花廳,卻一眼看見跪在花廳中間衣衫不整的哥哥。不由得一陣惶恐不安,忙上前去蹲在地上拉着她哥哥的衣袖問道:“哥哥,你怎麼在這裡?”
花泥鰍只是三天沒見妹妹而已,卻不料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見到自己在這個世間唯一記掛的親人。一時間有些發懵,回過頭來看着翠衣憔悴的面容,呆呆的問道:“翠衣,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林管家給我贖了身,我以後就是大少奶奶的人了。哥哥——你這是怎麼了?可是做了什麼對不起盧家對不起少爺的事情?”
“林管家……給你贖了身?”花泥鰍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木然的轉頭看着邊上的林謙之。
林謙之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是大少奶奶心慈,出了銀子給翠衣贖身。而你這狗殺才卻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大少奶奶……”花泥鰍轉臉看着柳雪濤,想想不久前自己還帶着毒藥去陳家堡,和陳大富合謀要殺了這個女人。卻想不到今日她卻肯爲自己的妹妹贖身?陰謀!一定有陰謀!
柳雪濤冷冷的笑了一聲,說道“花泥鰍,你不用這樣看着我。是的,我的確不會白白的花那麼多錢把你妹妹從那種地方贖出來。你想的不錯,我是有所圖謀,但我要的不過就是想讓你把嘴巴閉上而已。雖然你做的這些事情告到官府足以讓你在牢獄裡呆上一輩子。但我卻不想大少爺和盧家的名聲受損。你把嘴巴閉嚴實,我保你妹妹一生無憂。否則——你們一家人只怕要到地府裡團聚去了。”
“少奶奶饒命!”翠衣聽了這話,嚇得花容失色。趕緊的轉身跪倒在柳雪濤面前,一下接着一下的磕頭,“求少奶奶饒了我哥哥的性命,您讓翠衣做什麼都行……”
“做什麼都行?你能做什麼呢?”柳雪濤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花一樣的姑娘。青樓出身的她手工針線不過是應個景兒,陪說陪笑陪酒還算是不錯,可自己卻不是妓院的老鴇。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模樣長得好看一點,會些勾引人的功夫,還能做什麼呢?
“……奴婢,奴婢什麼都能做,只求少奶奶饒過我哥哥的性命……”翠衣有些氣短,她自然也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可取的長處,再加上自己已經是殘花敗柳,又是那種地方出來的。自己這種人在外人看來,連那些乾淨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可是,她還是願意爲了哥哥去犧牲一切。
“你什麼都能做?你可知道你哥哥做了什麼?”柳雪濤冷笑着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花泥鰍,不等翠衣再求饒繼續說下去,“他和張氏通姦,爲了保住他們的秘密二人又合力逼死了他的金蝶兒,他受張氏教唆私傳物品,送毒藥給陳家堡的莊頭陳大富,企圖謀害我和大少爺的性命。害人不成又起色心,欲對陳大富的妻子不軌。翠衣你說——這些罪名若是告到縣衙裡,會是個什麼結果?哦,對了,花泥鰍,我忘了告訴你了。陳大富賣老婆的事情被我聽說了,蘇氏如今也被我贖了出來,之前在莊子上的那些事兒,還用把蘇氏叫來和你對質麼?”
花泥鰍聽了這話,一時再無任何僥倖心理。他知道張氏已死,盧家的人又不想把盧峻晨怎樣,這所有的罪過恐怕只有自己和張氏擔着了。於是便頹然的搖搖頭,跪坐在地上再無話說。
“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哥哥,你怎麼會做這種事……”翠衣聞言,嚇得跌坐在地上,一時間六神無主,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柳雪濤冷笑道:“如今,我並不想要你的性命,只是想讓你閉上嘴巴以後永不能言,再送你去牢房裡吃幾年牢飯而已。若是運氣好,過幾年放出來,你們兄妹還能見上一面。難道,你們兄妹二人還有什麼不滿的嗎?或者,我也不要這名聲臉面了,咱們就明着去縣衙打官司,讓你去菜市口直接受那一刀,了卻這番恩怨?”
“不——不——”翠衣痛哭失聲,上前抱住柳雪濤的腿,連聲求饒:“求大少奶奶慈悲,不要告官,不要把我哥哥砍頭……”
柳雪濤動了動腿,又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婆子,兩個婆子便過來把翠衣拉起來直接帶走。
在座的幾位族中長老都嘆了口氣,互相對視一眼。還是族長盧老三開口,說道:“花泥鰍,我們大少奶奶這樣處置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說呢?”
花泥鰍不是傻瓜,剛纔他看着盧家的人用草蓆卷着張氏拖出去,便覺得自己今日是難逃一死。
卻想不到還能撿條性命,最主要的是妹妹也終於脫離了苦海。以後她跟着盧家的少奶奶爲奴爲婢,總也好過在青樓裡迎來送往賣笑求生。
於是他轉過身來,恭敬地給柳雪濤磕了三個頭,說道:“奴才謝大少奶奶恩典。請大少奶奶賜藥。”
柳雪濤嘴角輕輕地動了動,看了一眼林謙之。林謙之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丸藥給了花泥鰍。花泥鰍接過藥丸後,仰頭服下。然後又給柳雪濤磕了個頭,慢慢的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柳雪濤便吩咐林謙之道:“你親自帶着他去縣臺府衙,就說他潛入盧家內宅,盜竊財物,還出手打傷了我們的家丁。被我們捉住,人贓俱獲。請顧大人幫忙給我們家出口惡氣,關上他幾年好好地教訓教訓他。”
林謙之忙答應一聲,自去料理這件事情。
柳雪濤又把知情的家人都叫進來,當着族長的面狠狠地嚇唬了一頓,叫他們嚴守秘密,不許亂說。又說外邊若有一星半點的傳言,定把今日所有的知情人都一併賣到北疆去給那些常年駐守邊疆的人做奴才。
衆人哪敢多說,一個個兒都賭咒起誓,說以後絕不會亂說話,請大少奶奶和族長等放心。
柳雪濤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她自然不信這些人個個兒都把嘴巴閉嚴實。而且就算他們不說,以後也難免會有風言風語,首先在座的這幾個老傢伙就不是什麼好鳥。
但是——管他呢!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說的也說了。至於將來的事情,愛怎樣就怎樣吧,反正也不幹老孃一點關係。
盧老三等人見事情已經處置清楚,便紛紛嘆息着,說家門不幸出了這些禍事,以後定當小心謹慎的過日子。盧老三的老婆又念念叨叨的說什麼家中有人對神靈不敬,或者行了不孝之事得罪了祖宗。說自己要去廟裡上香,求菩薩保佑家宅安寧之類的話。
柳雪濤便淡淡的笑道:“三婆婆爲閤家的平安去廟裡上香,是爲了大家好。我年輕,也不懂那些禮佛之事。只好捐些香油錢求三婆婆給廟裡帶去,算是我的一份虔心吧。”說着,便從髮髻間摘了一隻鑲了五顆大珍珠的絞絲銀簪子遞給旁邊的婆子,那婆子便轉身送到老太婆的手裡。
那老太婆果然眉開眼笑的把柳雪濤誇了一番。連盧老三的臉上都有了興奮之色。
柳雪濤又怕族中的其他幾個老東西心中妒忌,便吩咐身邊的婆子道:“時候不早了,你去吩咐廚房,備一桌像樣的酒菜,今兒就留各位叔叔伯伯在家裡用頓便飯吧。”
如此,衆人便全都心滿意足,一個個兒都決口不再提張氏的事情,只齊心把柳雪濤誇讚了一回。
當晚留飯,柳雪濤只留下盧之孝帶着幾個利索的丫頭從一旁伺候着,自己便以身體不適爲藉口回了旭日齋。
進了自己屋子後,柳雪濤便長出了一口氣,一邊捶着自己痠痛的腰身一邊扶着紫燕的手靠到軟榻上去,一疊聲的攤着:“今兒可真是累死我了!再多動半步兒都要了我的命了。”
碧蓮忙端了一碗蔘湯走到近前,半跪在榻上用小湯匙喂着她,又勸道:“家裡的事情繁雜,少奶奶千萬保重身體。不然的話,前些日子那些苦豈不是白受了?等大少爺回來也不會饒了奴婢們。”
柳雪濤失笑道:“你這丫頭,是擔心我的身子呢,還是擔心你們少爺責罰你呀?”
碧蓮也笑着說道:“奴婢受責罰是應該的,照顧不好主子的身子,可不應該受罰麼?只是少奶奶若是再被大少爺禁足養病,可別再怪奴婢沒提醒您。”
“反了反了,如今大少爺不在家,你這死丫頭當真要造反了?”柳雪濤連聲嘆氣。
恰好紫燕帶着小丫頭擡着食盒進來,聽了這話笑道:“都是主子縱的她,如今誰不知道少奶奶身邊碧蓮丫頭是第一等的人,把我這陪嫁過來的都比下去了呢。這會子主子又說她反了?”
“她原本就是盧家的丫頭,向着他說話倒也有情可原,怎麼你這陪嫁的也跟我作對?嗯,我看的確是我平日裡縱壞了你們。以後總要嚴厲些纔好,把你們這些臭丫頭們一個個收拾的避貓鼠兒似的,看你們還敢囂張不了。”柳雪濤此時雖然很累,但心情卻極好。一邊就着碧蓮的手喝參湯,一邊同她們兩個拌嘴磨牙。
一時小丫頭擺好了飯菜,紫燕和碧蓮又伺候着她用了晚飯。紫燕便叫秀兒過來給柳雪濤捶腿,自己和碧蓮下去用飯去了。
林謙之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戌時,當時他先來旭日齋給柳雪濤回了話,說顧大人聽了此事十分的生氣,又因花泥鰍已經認罪伏法,便判了他十年的牢刑。
柳雪濤點點頭,說道:“也罷,十年之後,縱然他從裡面出來,也沒有爲非作歹的力氣了。”
林謙之應了一聲,又問道:“主子,金蝶兒,翠衣還有蘇氏三人該如何處置?”
柳雪濤嘆了口氣,沉思片刻後說道:“這三個人雖然命苦,但身上卻帶着極大的怨氣,斷然不能留在家裡再生是非。且先送到城外的淨慈庵去吧,讓她們三人在庵堂裡打掃靜修,聽聽梵音佛語,洗滌一下身上的怨氣。待將來我有用得着她們的時候,再接她們出來。”
林謙之忙回了一句:“少奶奶仁慈,奴才明兒就安排人送她們三個去淨慈庵。”
“嗯,拿些錢給淨慈庵的主持師太,算是她們三個的伙食費。告訴師太也別太過苛待她們,讓每日在庵中做些雜事,不過是想磨練一下她們的心性,想來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我必有用得着她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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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謙之又應了一聲:“是。奴才會把少奶奶的話吩咐到的。”
柳雪濤擺擺手,讓林謙之自行退下,便靠在榻上慢慢的睡着了。
秀兒原本在一旁給她捶腿,因見她漸漸地睡得沉了,便悄然停下,拿了一條厚厚的絨毯蓋在她的身上,自己悄悄地出了房門,坐在門口守着燭火打盹兒。
睡夢中,柳雪濤迷迷糊糊的感覺到了一個所在,像是雲端霧裡,四周的景物皆看不分明,只是聽見嬉笑聲,怒罵聲,哭喊聲,歌唱聲……一時間覺得的煩躁不堪,難求清靜,自己身心疲憊,只想擁有片刻的安寧。於是她便擡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焦躁的走來走去,想找個沒人的所在休息一下。卻忽然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柳雪濤擡頭一看,忍不住大吃一驚。那人並非別人,竟是服毒自盡的張氏。
張氏怨憤的指着她辱罵,說她設計圈套陷害,逼死人命,終究會遭報應。
柳雪濤也不示弱,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都擺出來和她爭辯。
吵着吵着,張氏終於沒了聲音,恍惚中原來張氏的臉忽然又變成了王氏,王氏看着她喟然長嘆,說什麼好事多磨,世上終究是難求兩全其美。還說什麼讓她一定要淡然處世,不可把功名之事看得太重。又叮囑她好生照顧峻熙,又說了一大堆的話。
柳雪濤正覺得莫名其妙,待要拉住王氏問個清楚時,又見手中抓住的並不是王氏的袖子,而是自己前世現代生活中的閨蜜。柳雪濤立刻歡喜的問自己的閨蜜過的如何,一向可好,卻見閨蜜看着自己淚流滿面,說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柳雪濤怎麼聽也聽不懂……
柳雪濤急切萬分,不知如何走好,忽然覺礙自己腳下一空,竟從雲端中跌落下來。
睡夢中她驚叫着不停地掙扎,陡然間從榻上坐起來,卻聽見紫燕在一旁着急的問道:“少奶奶,少奶奶您怎麼了?是不是做夢了?瞧這一頭的汗……”
柳雪濤喘息着接過紫燕遞過來的帕子自己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問道:“什麼時辰了?”
紫燕轉手端過一杯溫熱的白開水送到柳雪濤嘴邊喂她喝了半口,又輕聲回道:“還不到亥時。少奶奶剛睡了半個時辰。夜深了,這榻上總是睡着不舒服,奴婢服侍您去牀上睡吧?”
柳雪濤點頭下了榻,扶着紫燕的手去牀上重新躺好。卻看着窗櫺中透過的點點月光胡思亂想再也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