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夜叉已死,阿漢的真面目已經暴露。
狄靖的表現並不意外,那種瘋狂,震驚,慾望,表露得那樣清楚明白,而阿漢,只是靜靜地沉默着。
依然是淡淡的疲憊和蒼涼,不管什麼事,也懶得理會,懶得在意的冷漠。
那個曾經被他當做朋友的人,已經從他的心中被抹去了。所以狄靖的所有瘋狂,殘忍,都已與他無關。
就象第三世中,那些說着癡狂愛恨的君王一樣。
他不同他說話,他不理會他,他甚至沒有興致再去多看他一眼。
然而,狄靖傷他,又能有多深?
可比得上那個夜晚,他在他懷中醒來。可比得上那星光月華,他帶他走進那片琉璃晶彩之下。
當年,他以爲,那麼美麗的琉璃,已是世間極致,卻不知道,與小樓之中相比,那種粗糙的凡間俗物,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阿漢是那樣地爲着瓦粒沙塵般簡單而無價值的東西歡喜着,那一片煙花焰彩之下,阿漢的眼睛,曾經閃爍着那樣欣喜的光華。
狄靖傷他,能有多深?可比得上在最信任的時候,去面對最殘忍的背叛,可比得上在最快樂的時候,被人一劍穿心。
可是,那一劍之後,阿漢一直一直,堅持着,努力地對他說話,字字句句,都是叮嚀。
那一劍之後,阿漢一直一直,堅持着望着他,不肯錯過一眼,不肯稍移一瞬。
他不是狄飛,他不是狄靖。
阿漢待他……從來……從來是不同的……
狄靖的手停在阿漢的眼睛上,畫面就此凝窒,然後,慢慢淡去,徐徐消失。
自那以後,阿漢幾世的經歷,都已經被阿漢用精神力強行封鎖,以方輕塵的權限,是無法打開給他觀看的了。
可是,狄九也不必看。阿漢的性情他了解,阿漢不在意的人,並無法真正傷害到他。
然而,縱然可以讓自己不會傷心,又怎麼可能有快樂?
就算可以保護自己到沒有痛苦,又如何可能開懷。
狄九漠然地等着,等着看下一世重複的輪轉,等着看另一番相似的紅塵喜悲。
然而,他只等到小樓裡,一干人等繼續愚蠢地替阿漢設想,讓他擁有天下最完善的武學知識,而狄九隻得微微苦笑。
懷璧其罪,懷璧其罪,阿漢身上所懷之璧,已經太多太多了。
再然後……他終於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這一世,阿漢終究拋棄了那絕世的美麗。
那少年迷迷糊糊打着瞌睡掉下懸崖,迷迷糊糊一掌打死了剛剛神功大成的魔教教主,然後不得不爲此擔起責任,接過了修羅教的信物。
看到天魔珠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微微一動,然而,終究沒有逃避,沒有拒絕。
他還是一個人懶洋洋,騎着馬,迎着夕陽,向着遠方,修羅教的所在而去。
自那以後,一切命運流轉,都不可更改。
爲什麼歷過兩世劫難,遇過兩個姓狄的人,到最後,卻還是不肯回避這樣的命運。
爲什麼,明明什麼都不懂,卻還是堅持着肩負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哪怕,哪怕……從接過天魔珠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未來必定坎坷艱難。
狄九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責備他的愚蠢。這一世的阿漢,已經不是不懂。歷盡了諸世之劫,他早非七百年前的懵懂之人,只是縱然懂了,卻不願深想,縱然懂了,卻不肯深思,縱然懂了,卻還是堅持着,不讓自己因爲太明白而變得精靈聰明。
所以,他來到修羅教,來到天外天,來到了……他的生命之中。
往事如斯,電逝星飛。
不需幻境演示,不需仙法奇術,他記得他和他相處的每一刻,每一幕。
幻境之中,也並沒有去宣揚去展示他待他的好,幻境裡所展現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或者知道卻沒有親眼見過的一幕幕。
幻境裡的阿漢,依舊無憂無慮,吃了睡,睡了吃,安然地享受着人生。
幻境中的狄九,憤怒焦燥,五內生煙,猶如困獸,不得解脫。
狄九不是狄飛,他對阿漢沒有誤會,沒有感恩,所以他從來不謝阿漢給他的一切,他從來不會以爲阿漢真的待他的情深義重,如山如海。
看得太清,方纔自苦,心中太明,方纔自困。
阿漢的沒心沒肺,阿漢的冷漠麻木。
只有狄九自己,纔會明白,被人那樣隨意抓來求愛,一受拒絕,便眉毛也不動一下,立刻去找下一個,這是怎樣一種難堪,怎樣一種傷害。
然而,阿漢絲毫不曾體會,徑自一個人鬱悶埋怨,狄九的麻煩刁難。
阿漢是個好人。他不會主動傷人,不會刻意害人,他努力阻止所有眼前發生的殺戮,然而,他也從來不會真正用心去體會別人的心意,因此一次又一次,傷了人,卻不自知,傷了人,卻還是睜着一雙無辜的眼,那般的令人不快不平。
彷彿就在剛纔,他還對着那漸漸黯淡的幻影,心境冷漠地施捨給狄飛一點點些微的同情。而現在,他忽然覺得,其實,需要同情的,或許是他自己。
細碎的片斷,飛一般閃爍而去。
那一天,狄一打破了阿漢最後的硬殼,那一天,狄一把明明已經懂得一切,卻固執地縮着頭,躲在殼裡不肯明白的阿漢拖了出來。
狄九靜靜地看着,心境出奇地悲涼。
其實,爲什麼一定要叫醒他呢?
阿漢的麻木冷漠,無感無覺,不過是爲着想要保護他自己。
就象他自己所有的殘忍狠毒,冷酷殺戮,也只是爲着保護自己一樣。
任何人,歷經諸世,承受過了那麼多世的劫難,怎麼可能不變?他在修羅教纔多少年,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地獄深處的魔鬼。
他還能堅持着他自己的原則,自己的善惡對錯,本已經是他的極限。
何苦非要拉他出來,何苦非要迫他面對,何苦非要讓他明白,當時的他,其實……對不起他!
阿漢變了,而他不知道。或許,即使知道,他也並不在乎。
狄一努力地向他分說:“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他沒有理會,也並不在意。
狄一努力地警告阿漢小心他,而阿漢卻只是微笑着要求狄一,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責他……
狄九看着那些他知道卻不曾親見的往事前塵,想着當時的阿漢,又是以怎樣一種了悟的心境決心要愛,想要對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和付出,心間居然一片冰冷。
如果阿漢一直待他如待狄靖一般,始終保持着超然和平靜,那麼,無論他做過什麼,無論他如何謀劃,對阿漢的傷害,也一樣會是有限得很……
害了阿漢是的誰?是那一片好心的狄一,還是始終懷着惡意的自己,又或者,只是天意,只是,阿漢自己心中的情。
他不是狄飛,他也不是狄靖。
他是這七百年的孽,他是這七百年的緣。
他是那個小傻瓜,封閉了七百年後,睜眼所看見的第一人。
他的身上,沒有他們的血脈,可是有過狄靖,有過狄飛,他的靈魂,他卻可以看得見。
他愛了他啊,他愛了他睜眼所看見的第一人。
他愛了他睜開眼來,所可以瞭解的第一個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識情,必爲情所傷。
混沌開七竅而亡,世事總是如此的諷刺和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