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再次閃亮起來,景象已經重回了小樓之內。
那些無論容顏還是力量都同樣完美的人,嫺熟地操縱着各種寶物,漫不經心地對答着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比琉璃更晶瑩澄澈的法器裡,阿漢靜靜地沉睡。
隱隱約約,他明白,阿漢已經睡了六十年。
那個引誘阿漢選擇最可笑試煉論題的女人,走向那仙家修煉沉眠的法器,她用力敲擊着,叫醒沉睡的阿漢,她怒氣衝衝地,說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什麼主角配角的話,她拉着阿漢去看所謂死後發生的事,卻並沒有真的讓真相重演。
迷迷糊糊的笨蛋阿漢什麼也不知道,轉了頭,繼續去睡他的覺。
狄九隻是靜靜看着屏幕裡阿漢。看他安然沉眠,睡容依舊出奇地沉靜。
心間居然仍舊隱隱做痛。狄九不得不皺起眉頭,爲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軟弱。
只是緣於他太瞭解阿漢吧,所以他看得見,那個迫不及待沉沉睡去的少年,不止是因爲貪睡,不止是因爲懶惰,他只是……需要很長的時間來療傷。
他笨得並不知道自己受了傷,只是那些所謂的神仙中人,那些全知全曉,有通天入地之能的人,卻爲何也似乎不知道。
百餘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
阿漢醒來了。
他被他的幾個同學拉着說話。那樣紅潤的臉色,那樣健康的身體,完全可以控制自如的手足四肢……
狄九貪婪地看着。看着那個能走能動,能說話的阿漢。
他看起來,只是剛剛從一場普通的夢裡醒來罷了。
這裡果然是仙境,他果然是仙人。一切一切,本來便不是可以他用凡人的常識來揣度的。
在這仙境之中,果然便是沉眠百年,身軀所受到的保護,也已然勝過所有凡人徒然的勞心勞力。
那他,他們自己,這些年來,一直懸念着的心,一直不肯放鬆的身,一點一滴都不肯疏漏的照料,又算是什麼?所有的心血,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努力,數載辛苦,多少心酸,又算是什麼。
狄九微微一笑。
碧落說,暈迷不醒的人,是不可能長期生存的。
而他說,醫術有盡,而人心無盡。
就算是現在,就算是知道了,他們的努力,他們的堅持,他們對阿漢的一切照料和保護,在那些人看來,也許是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他們的性命,他們的人生,他們所有的決心和付出,於小樓中人看,也許只不過是彈指即逝的一點流光幻影,他也不後悔。
不後悔數載的付出,不後悔爲了練功而破敗到極處的身體,不後悔那一碗碗的藥膳,不後悔那一次次的按摩,不後悔一次次替他擦身,一次次替他鍼灸……
不後悔……那一口口,幫助他吞嚥下去的食物。
他很慶幸,數載時光,阿漢的身體,始終是柔軟靈活而健康的。他,並沒有因爲他們這些夏蟲的無知,而受到不應有的傷害。
小樓人可以轉生,小樓人的身體,可以隨便更換。所以,所有的小樓中人,都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看到同伴的長眠不起,所以,所有的小樓中人,都可以對他們同伴的身軀,如此漠不關心。
可是,對於他來說,那個身軀,是阿漢。
他的阿漢,不應該是躺在那冷冰冰的容器裡,在那冷清清,單調到寂寞的房間裡,獨自沉睡……
所以,他不後悔。不後悔他曾經用他剩下的全部生命,來看護他這數載時光。
狄九冷靜地思考着,冷靜地看着,屏幕裡的人,爲阿漢展示了一個美麗到不可思議的身體,然後你一言我一語地確信着阿漢下一世的幸福。
狄九的面容在那變幻不定的光影裡,一點點陰沉下去,看着屏幕裡的少年,迷迷茫茫地點頭,看着那三個自以爲聰明,且明明已在凡塵俗世做過了不起大事的笨蛋,如此的愚蠢,如此的自以爲是。
阿漢的第二世還沒有開始,狄九心中的憤怒就已是隱隱風雷動。
第一世時張敏欣本來是存心陷害人,他看着除了厭惡之外,倒也沒什麼太深的感受。
可如今,這三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傢伙的好心辦壞事,卻讓狄九不可抑制地憤怒。
阿漢愚蠢也就罷了,方輕塵他們這三個所謂的精明人,對於世人的本性,居然也沒有最基本的瞭解?
從來懷壁其罪,這樣一種美麗,而且又是毫無自保之力的美麗被投入到紅塵俗世之中,除了巨大的災難,還能帶來什麼?
狄九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個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幾個風雲人物,蓋世英豪。原來所謂的仙人,除了超常的仙力和一些遠勝凡人的知識之外,都是連凡人也不如的笨蛋。
二世而三,絕美的身體帶來的,果然只有毀滅,只有荒淫,只有瘋狂的佔有,只有肆意的殺戮。一切都如他預料的一樣,乏善可呈,只是一場醜態畢露的人性表演。
狄九寒了眼眸,冷了心神,靜靜地看,阿漢卻只是懶洋洋地,對於一切,倦於應付,倦于思想,甚至倦於反抗。
狄九記得,阿漢常常同他爭執,爲着一些不能殺人,不該害人,人活着應該做什麼這一類可笑而無聊的事情,那人常常帶着不解的表情追問不休。
然而,幻境裡,他從來沒有問過身邊的那些暴君皇帝,他看着死亡,看着殺戮,看着毀滅,看着鮮血漫天漫地,但他一個字也不問,一句話的抗議也不提,只是在最後,冷靜地從高樓上跳了下去。
那個堅持着不殺人的傢伙,最終選擇殺死他自己。
這甚至不是因爲羞憤,不是因爲仇恨,也並不是爲了拯救蒼生,他只是……只是疲憊了啊……
原來在那麼久那麼久以前,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之前,那個曾經有一雙清澈眼眸的少年,就已然疲憊了身與心。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旁的人又不在意,所以,一切繼續,輪轉不休。
狄九在心中莫名地嘆息了一聲。想着多年前,總是對他問個不休,總是與他爭執不止,總是把他氣得夠嗆的傢伙。
那時候,他對他那些天真可笑的問題,執着荒唐的想法,簡直是抱着憎惡的態度,卻不知道,卻不知道……他肯這般問他,他會這般與他相爭,已是待他不同了。
狄九輕輕搖頭,事至如今,知與不知,又有何區別……
又是小樓,又是一羣人熱心的幫助。易容,內功……狄九隻是冷冷一哂。
阿漢這種人,明明是縱執利刃也不識其用,給他無以倫比的內力,除了自招禍端,又還能有什麼用?
幻境之中,阿漢安安靜靜地過着自己的生活。
幻境之外,狄九的心一點一點揪緊,等待着那必然到來的宿命。
從第一世見到狄飛開始,他就已隱隱知道,與狄靖結緣的人,只怕也同樣就是阿漢,只是他沒有想到,再見狄靖的情形,竟然幾乎和當日初遇狄飛時一模一樣。
阿漢看着狄靖的容顏,呆了一呆。而他,看着阿漢,低低嘆息。
他依舊努力地治療狄靖,就象多年前照料狄飛一樣,只是,他已經比當年有力量,比當年有經驗,不會象過去那麼笨手笨腳,愚蠢可笑了。
可狄九知道,狄靖不是狄飛。
他和他一樣,是從修羅道里走出來的影衛。他不會有狄飛那最基本的良心,從地獄裡掙扎出來的魔教之主,不會有狄飛的胸襟和氣量。
他看着狄靖與阿漢結交,看着狄靖拉了阿漢去遊山玩水,看着狄靖攜了美酒來,教阿漢共飲,看着他們似乎漸漸成爲朋友,然後,那個夜晚,傷重垂死的狄靖就這樣出現在阿漢面前。
狄九不用看屏幕,就知道事情的每一步發展,他看着狄靖,如同看着另一個自己。
相比他的隱忍,相比他的深謀廣慮,相比他的步步爲營,相比他一個計謀暗中籌劃安排那麼多年再徐徐實施,狄靖已經太沖動,太莽撞,太迫切地盼望成功了。
不過,幸好,他要對付的那個人,是阿漢。是那個不管輪轉幾世,似乎都永遠是個白癡的傢伙。所以,再破綻百出的計謀,都一樣可以成功。
狄九不看狄靖,不看夜叉,他只是一直一直,深深地注視着阿漢的臉,阿漢的眼眸。
那樣平靜的,帶點淡淡倦意的面容,即使是用強大的內力替人療傷,即使是世上最強橫的力量,如流水般自體內逝去,他的神色也沒有大的變化,只是眼睛忽然睜大了一瞬,然而,他沒有停。
狄九終於咬了咬牙。
他沒有停。他知道,但他沒有停。
就象許多年以後,他知道他要殺他,卻從來不曾迴避,不曾逃走,不曾防範。
狄靖不知道,那個始終淡淡相待的阿漢,其實當他是朋友。那個明明心中從不曾忘記第一世所有遭遇的阿漢,從沒有因爲他的面容,因爲他的姓氏,而有過任何遷怒與記恨。
然而,縱然他知道,也不會稀罕,縱然他知道,對這個計劃,也不會做絲毫改變。
就象狄九一直一直都知道阿漢如何待他,卻也從不曾真正珍視在意過,卻也依舊心冷如霜雪地進行着他的計劃一樣。
那時,他帶着阿漢日夜兼程奔向他的琉璃屋,那時,他笑着勸阿漢去睡。那個一向貪睡去一直堅持着不肯睡去的阿漢,把頭伏在他的背上,輕輕說:“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然而,最終,在長久地凝視他之後,那人依然微笑着,順從了。他安然閉目睡去,即使他以爲,醒來時,也許已不在人間。但即是他的要求,他就不願推拒,即是他的願望,他就不想相疑。
就象當年對狄靖,他猜得出他所有的圖謀,卻還是不肯防範,不願反擊,他明白也許所有的溫情都是欺騙,卻只要一日不揭穿,不暴露,就儘量努力地去信任。
狄九記得,在那個篝火溫暖的夜晚,那人在他懷中醒來,傻乎乎地看着他發呆,然後用力抱着他,傻乎乎地笑……
直到這一刻,看着屏幕裡的那個人,他才真正完全瞭解了當時阿漢的心境,他才真正明白了阿漢的感受。
那種歡喜,那種快樂,那種終於不會再被欺騙,不會再被拋棄,不會再遭受背叛的感覺……即使他是阿漢……他也一樣是希望被珍視,被愛護的吧?
那樣的歡喜,那樣的快樂啊……
眼箍之下,狄九靜靜地閉上了疲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