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生英雄,萬古如長夜。
英華無雙,神采飛揚。
方輕塵跨下駿馬揚蹄長嘶一聲,就在與最前排的士兵不過一尺之隔,猛然勒停。
他眉眼含笑,向衆人朗聲道:“大家聚在這裡,可是要看看我方輕塵何許人也?”說話間,他毫無防範一展雙臂:“大家儘管看!方輕塵也不過是個凡人,兩個眼睛一張嘴,並不曾比誰多長一隻眼睛,兩隻耳朵。”
黑壓壓一片的軍伍之間,響起許多低笑之聲。
至此,方輕塵對自己的出場十分滿意。蕭曉月和卓子云前面的功課作得不錯。他張開雙臂之時,如果營中射來一輪冷箭,他就算性命無礙,受傷狼狽卻是難免。那他憑藉寥寥三十人精心營造出的氣勢可就完蛋了。
人羣中卻有一人激動高呼:“方侯!”
第一個從人羣中擠出來的,直拜到在方輕塵馬前的,是一名十夫長。方輕塵舊日的將領們身份不同,不得不顧忌自己如果出來認帥對蕭遠楓的影響。而這位小小的十夫長,自然不需要考慮那麼多。
方輕塵笑道:“張山,幾年不見,你升官了?”
“方侯!”
“方侯!”
人羣中又是數人出列,方輕塵笑着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打招呼。這下更是了不得,幾十人呼拉一下都奔了出來,方輕塵將馬向後帶開幾步,無奈笑道:“你們倒是悠着點,這麼多人一起,我怎麼叫得過來。”
大家也覺出不妥,不好意思地集體後退兩步,魚貫列隊而拜,爲了讓方輕塵不必迴應,他們連“方侯”也不叫了,拜過便立刻左右散開歸營,片刻也不停留,給後面的人騰出位置。
擠出來給方輕塵下跪行禮的人漸漸形成一條沉靜而湍急河流,向方輕塵直衝而去,又在他面前急轉,看不到盡頭。
方輕塵靜靜受禮,只用誠摯的眼神和溫和的微笑來自己昔日的手下問候。
大營中漸漸騷亂起來,四處是竊竊的問話私語。
“張山,你小子這麼厲害,方侯都記得你,你怎麼纔是個十夫長?”
張山的眼睛紅腫:“我?那時候我不過是個馬伕!那年軍中馬疫,死傷駿馬無數,方侯聽他的坐騎染疫待死,所以趕來馬隊……”
“你治好了他的愛馬?”
“呸,我倒是想……那時候卓將軍傷心愛馬之死,正拿鞭子抽我。是方侯攔在我身前,握住卓將軍的鞭子……他撫着將死的愛馬垂淚,卻對卓將軍說,不可重馬輕人,他昭告全軍,下令自罪,不許任何人爲難馬隊,說軍中戰馬大批染疫,主帥才當領第一重責……”
“就這樣?以後呢?”
“以後?以後我奮勇殺敵,累功當了這十夫長,可是方侯再也沒有當面見過我。”
周圍的新兵都傻眼了。張山有些驕傲:“你們知道什麼?咱方侯可不是普通人!他記性賊好的!當年跟在他身邊的兵,哪個他叫不出名字?你們若是在他麾下……”
營地之中,拜過了方輕塵的老兵們,個個滿面激動,唾沫橫飛,給身邊的菜鳥講解方侯,惹得這些新兵心裡直癢癢。
方輕塵擡眼掃過營門口衆人,看那些新兵臉上又是懷疑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的神色,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我方輕塵可以不記得敵軍主帥的名字,卻怎麼可能忘記帳下的每一個士兵!”
這話明明就是純爲招攬人心。但是此時此刻說來,營中卻響起一陣海嘯般的歡呼!
“方侯!”
“元帥!”
那些將領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排衆而出,跪伏行禮!
有異心的新進將軍謀士們,臉色慘淡,眼神灰黯。有心者暗中估算,到現在,這些出陣行禮的人,已經佔據了上層將領的七成,中層將領的五成,下級軍官的八成。
其他那些新兵們當然沒有那麼複雜的想法。方侯英俊瀟灑。方侯英明威武。方侯愛兵如子。方侯高不可攀可是方侯就像大家的兄弟……
羨慕啊!崇拜啊!心癢癢啊!
卓子云忽然拔刀出鞘,高舉空中:
“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在他身後,凌方,趙忘塵,蕭曉月,以及其他三十六騎,紛紛拔刀出鞘,跟着揚聲大喝:
“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那些十夫長百夫長們連同剛剛被他們教育過的新兵菜鳥們全都忍不挺身高呼應和:“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圍在方輕塵身旁的將領們本來也還猶豫,他們若是在衆人之前徹底擺明立場,有些對不起蕭遠楓。可是看着方輕塵那樣微笑着凝視他們,不責備,不催促,終於還是跪不住,一個個紛紛站起,轉身面向大營,同樣舉刀向空,高聲怒吼!
“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身處災難無法解脫的人,誰不會希望從天上降下個神人救星?被衆人神化了這樣久的方輕塵,就是所有人心中期待的那個,無所不能的救星!
曾經響徹永安城外的這八個字,此起彼伏,山呼海嘯,響徹了十里連營!
正從中軍帳領了一干親衛謀臣驅馬前來的蕭遠楓一愣,勒住了馬,微微苦笑,向身邊的人說:“怎麼樣,我便說,他既然來了,這支軍隊,就是他的了。”
其實,蕭遠楓此時倒是全身輕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卓凌雲已然認了方輕塵,他就算是真的狠心去打,又如何能打得過?但是到底是有些不甘不捨不堪,所以纔不能決斷。
現在好了。現在這樣,自己再去相認,在天下人看來,也只是一聽到消息,就趕出來迎接恩師的熱情舉動,絕對不會有什麼被迫不得不認的難堪與可憐。罷罷罷,得失成敗,如人飲水。交出了權力,也就交出了責任重負。方侯已經爲他考慮到這個地步,做到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放不開?
在衆人高呼的間隙中,他大喝一聲:“所有人,讓開!”
所有兵士將領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蕭遠楓與方輕塵之間,再無半點阻礙。
四周一片肅穆,唯有風吹大旗之聲,獵獵在耳。
蕭遠楓心中一熱,再不遲疑,翻身下馬,徒步向那白馬銀袍行去,腳步越來越快,離着方輕塵尚有十餘步,他便在一衆兵將閃出的夾道中伏身拜倒:“方侯!”
方輕塵微微一笑,飛身下馬,快步近前,彎腰扶他起來:“才幾年不見,你倒多出這麼些禮數來了。”
蕭遠楓低頭道:“遠楓無能,不能拒秦兵於境外,不能安百姓於國內!願楓聞陛下瘋顛落入敵手,爲恐國本動搖,我……我不得不另立新君,雖是爲勢所迫,到底擅立之罪……”
方輕塵朗聲大笑:“秦人破都俘君,若非你當機立斷,再立新君,以定家邦之本,以穩天下之心,只怕現今我大楚豪傑,都要被秦人脅天子以制之!如此大功,何過之有?”
這一番話他是運內力說出來,聲傳全營。那些最初一致主張不認方輕塵,甚至暗殺方輕塵的謀士或將領,盡皆面露喜色。他們最怕的就是自己跟着蕭遠楓,爲着野心而冊立了新帝的事情。方輕塵對舊主的忠誠世人皆知,就是蕭遠楓向方輕塵投誠,以手中實力盡獻,這擅立之罪總是一塊心病。而他們這些在蕭遠楓帳下之人,又能有什麼好的前程?
現在……
蕭遠楓愕然怔驚,方輕塵這番說法,等於是當衆承認了他所立皇帝的合法性。這……
方輕塵輕輕拍拍他的肩,嘆息道:“民爲重,君爲輕。瘋顛之人,本來就不可理國了。更何況……”他神色悵然:“秦人已將他控於掌中,若不能另立新君,以正名份,絕了秦人利用之念,我大楚國本何在!”
他再舉目掃視滿營將士,聲蘊內氣,朗聲喝道:“遠楓當機立斷,冊立新君,於大楚有不世之功!天下倘有非議,輕塵願與遠楓共當之!”
此話一出,不少人高聲應和:“方侯英明!”
喊得最響的,就是那些當初要殺方輕塵的人。現在這擅立之罪,變成擁立之功了!就算第一個承認方輕塵,把權力交給他的人是卓凌雲,但蕭遠楓有擁立皇帝,保護國本的功勞啊!有了方輕塵帶着,整合了楚人最強大的兩支軍隊,將來打下江山,如果還姓楚,他們都是中興名臣,如果改姓了方,大家也算得開國功臣嘛!如此一算,前程倒似比以前還要光明遠大!
至此,一衆皆服!
蕭遠風心中大石落地,側行一步,伸手引路:“方侯,請入營!”
方輕塵微微一笑,舉步向營中行去。身後凌方趙忘塵以及三十六精騎,紛紛下馬跟隨。
當方輕塵在蕭遠楓的陪伴下,安然進入營門的這一刻,軍中不知何人,激動得發出一聲歡呼,接着便是全營將士,歡聲雷動,震得天地失色,四野回聲。
營門之外,唯餘軍旗獵獵,在呼嘯聲中飄揚。
人心如此,軍心如此!天地昭昭,誰敢再暗存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