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曉月話說得無比輕鬆,臉上還帶着笑。四周四五個巡營將領的臉卻同時綠了,僵在那裡,四下忽然靜得出奇。
似乎過了很久,才終於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小姐,您說什麼?”
蕭曉月眼波一轉,也不再言語,她身後十騎卻忽然放聲高喝:“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驚雷震耳,這呼喝之聲,響徹前營。
滿營兵士,無不愕然,高高的哨樓之上卻又再次敲起警鑼。營口衆人連忙遠遠眺望,卻見天邊又有幾十道煙塵乍起,整齊一線,推近而來。
巡營的主將轉身就要往哨樓去號令軍兵出擊阻截,蕭曉月卻一拉馬攔過去:“王將軍,來的是方侯!你只需在這裡耐心等待。”
“我身負巡營之責,豈可令外人輕易侵進營門五里之內?”
“那是方侯!是我大楚國的大功臣!是大哥最敬重的師長主帥!你敢稱他是外人?”蕭曉月怒視他:“大哥若在這裡,見你對方侯如此不敬,豈能饒你!”
蕭曉月氣勢洶洶,竟是匹馬攔住了營門,不讓這些巡營將領回返。這些將領一時間也是束手無策。平時蕭遠楓將方輕塵擡得和神一樣高,當做軍隊偶像來號召天下,現在,他們拿什麼藉口闖營?拿什麼藉口來衝撞眼前的大小姐?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營門之外,十個人,依舊放聲高喊。混雜了內力,激盪而出的聲音,遙遙傳出,整個前營都漸漸跟着沸騰。
方侯,哪個方侯?這天下間,可還有第二個方侯?
混亂,驚訝,震動,潮水般四下漫延。
操練的軍士們都不管將領還在下達什麼命令,而開始拼命向營門擠過去。將軍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遙望遠方。
騷亂以驚人的速度向大營深處漫延。
方侯來了,方侯要來了。方侯要親自來探故人了。
所有沒有軍令在身的士兵,紛紛向前營飛奔。當年曾在方輕塵帳下效力的將領士兵們,便是身負軍令,也忍不住往前營奔來。
他來了,他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新進的將領幕僚們,個個臉色蒼白,有人牽馬趕往前營,有人則轉身趕往中軍帳。
中軍帳內,蕭遠楓正對着案上空白的信紙,苦苦思索,該怎樣給方輕塵寫信,一個氣喘吁吁的謀士卻不顧禮儀直衝而入:“大將軍,方輕塵來了!”
毛筆跌落案上,再滾落地下,墨汁濺得蕭遠楓衣服下襬上點點黑跡。
謀士臉色蒼白地趨前,壓低聲音道:“大將軍,不能遲疑了!我們不能認他,不能讓他活着回去!”
他來了!
前營門口,擠擠挨挨都是人頭,無數雙眼睛遙望着遠方的煙塵,心跳加速。
地平線上,不過三十精騎,扇面散開,一線而來。三十匹馬,膘肥體壯,通體漆黑。馬上騎士,皆以玄色薄甲護體,外罩黑色大氅,遠遠望去,人馬一體,不可辨別。
三十騎,速度不算快,但是這樣整齊散開壓近來,卻自有一種凜冽的氣勢。
路上關卡,已經被蕭曉月一行事先破壞。其中軍兵,不是被迷倒,就是被繩捆索綁中。
所以,這三十騎,可以視路上的關卡爲無物,就這樣,緩緩地,堅定地,壓近來!
離得還很遙遠,還看不清騎士身披的玄色大氅飄飛空際,但是,原本輕微的馬蹄之聲,此刻已是如同驚雷貫耳。那三十匹馬,馬蹄竟是同起同落,三十匹馬的馬蹄聲,硬是踏出了萬馬千軍的壯烈波瀾。
前營門口的兵士已經看傻了眼。大家都是識貨的,這樣的精銳,這樣的氣勢,誰不心折?
“快快列陣!”
“不得讓他們侵入營前!”
“任何人不經通傳,不可直闖大營!”
從中軍趕來的那些新進幕僚與將領中終於有人醒悟過來,絕對不能讓方輕塵這樣以雷霆之勢襲來,給全軍將士留下戰神的形象。
四周有不少人應聲。看見負責看守營門的將領還在發呆,有人翻身上馬,厲聲喝斥:“弓箭手!盾牌手!給我立刻列陣防禦!長槍手!組陣破馬隊!其他人全部各歸其位,無令……”
話還未說完,只覺眼前寒光一閃,他趕緊往旁全力側身一避,情急之下,幾乎跌下馬去。
一支利箭,兇猛自他肩頭掠過,“奪”地一聲,射入身後的木柵之上。
蕭曉月滿面怒容,手持強弓,彎如滿月,弓弦上又搭一支利箭,直直指着他:“你竟敢冒犯方侯?!”
就算大家心裡都恨不得殺了方輕塵,也沒有什麼人敢公開說這種話。反應快的將領只得道:“方侯乃我大楚國擎天之柱,我等何敢冒犯。可是軍中以帥令是遵,若無軍令,雖帝王之尊,也不可讓道放行……”
蕭曉月冷笑:“帝王至而不讓道可以,帝王至而阻截狙殺,那是謀逆!方侯到來,你們自可入營傳報,等候大哥將令,但是,誰敢對方侯無禮,休怪我不客氣!”
她柳眉倒豎,杏眼遠睜,回手舉起鞭梢,遙指遠方來騎:“你們怕什麼?這裡有十里連營,數萬大軍,你們連讓三十人近前來的膽子,也都沒有嗎?”
語氣之中,滿是輕蔑,聽得一衆軍士,人人汗顏。
蕭曉月復又冷笑,策馬回身,馳出營外一箭之地,面對滿營將士:“我一個弱女子,也知道要敬忠良,尊英雄!方侯是大楚國的軍魂,是我兄長的恩師!誰要射箭狙擊,先殺了我!我要親眼看看,我兄長的精銳之師是如何勇武,親眼瞧瞧,楚國的七尺男兒,手中刀劍,是如何劈向自己的英雄!”
陽光下,她玉顏如畫,英姿颯爽,一番話更是說得凜烈非常,擲地有聲,軍中這些常年難見女子的爺們,不知大局的軍兵,由不得不傾心認同。
遠方,原本扇面間散開的三十黑騎忽然加速疾馳,聚攏成一條利落密集的黑線,蹄聲卻仍舊是不亂,驚心動魄,尖刀般直插過來!
轉眼便逼近大營最後一道警戒線前!
卓子云領頭的那十騎人馬也馳至蕭曉月身旁,排開一線,齊聲大喝:“楚國人不打楚國人!”
卓子云握住繮繩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手背上青筋暴露,整個人如同一張拉開的弓,繃得緊緊的,似乎隨時準備彈開來。
蕭曉月望了眼自己身邊的愛人,嫣然一笑。卓子云有點臉紅,回給她的眼神卻是堅定。
若有不測,在我死之前,我總會護住你。
卓子云不再看蕭曉月,挺起胸膛,直瞪營口諸人,怒吼:“兄弟們!秦人破了我們的國土,奪了我們的家園,擄了我們的妻兒!我們還要自己打自己人?你們中就沒有人家在北方?沒有人妻子受辱?沒有人父母無依無靠?你們難道,就不想再去看看自己的祖墳?方侯回來了!方侯來要帶我們去奪回家園,重整河山,大家難道不情願!”
那些受令列陣的士兵們,終是刀槍下垂,弓弦鬆動,初聞令時的殺氣,已是大消。
幾個將領和幕僚見勢不好,無不紛紛喝斥。
“我們不是要對方侯無禮,而是不能任人入我大營如入無人之境!我們身負守衛之責,無將令者必當阻截!”
“臨陣違令,你們是想死嗎?”
“軍令如山,誰敢懈怠!立斬不饒!”
蕭曉月揚聲大喊:“你們休得拿我大哥做招牌,大哥敬方侯如師,誰敢傷了方侯,大哥會饒了他?”
話音一落,前營處所有主張截擊之人,都覺身上微涼,眼神惶亂地彼此張望幾眼。
正所謂寧被人知,莫被人見。他們可以不捨得這亂世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可以在背後攛掇蕭遠楓不認方輕塵,除掉方輕塵,但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衆目睽睽之中,截殺了方輕塵,就算蕭遠楓暗中高興得要發瘋,也一定會把他們宰了“以慰方侯在天之靈”。
要麼,就不認這個方輕塵是真的,來個誤殺?可是,前有蕭曉月親口爲證,後有那三十精騎的氣勢爲襯托。他大大方方,只帶三十人,眼看就要親身歷歷,到了衆人眼前,說他不是,能說得通嗎?
也不過是稍一猶豫,他們的身後,已經傳來陣陣怒喝之聲。
“什麼人膽敢傷害方侯?!”
許許多多的將領,許許多多的高等兵士,十夫長,百夫長,偏將側將們,正自排衆而出,每個人臉上都是勃然怒氣。
他們的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已經是一言不合,立刻就要拔刀相向的架式了。
負責守營門的將領,還有後來聽到消息,第一時間準備趕來緊急應變的幕僚和武將們,對望一眼,廢然長嘆。
來不及了。
被蕭大小姐拼死拖延這一刻,爲了隔離消息,均被安排在遙遠後營的方輕塵舊部,已經趕來了!
來不及了!
上頭的人既然不再有攔阻的意思,下面的士兵別說整兵器備戰,根本連基本的隊型都不保持了,只盡量跑去爭搶最靠前,最有利的位置,準備觀賞方輕塵了。
而那些後來的方輕塵昔日舊部,卻自發地集結列隊,人人站得筆直,凜然遙視。而在他們的後方,還有潮水般的兵將們,紛涌而來。
三十騎馬,已經到了營前兩箭之地。純黑人馬倏然兩邊一開,從一字形變陣爲一支箭頭,而後方一騎白馬,一馬當先,排衆而出。
銀鞍白馬,銀甲白袍,白色的披飛在身後招展。黑白分明,襯得他如同寶劍出鞘,高雅威儀,奪人眼目!
多少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牢牢系定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能移開。
一箭之地已至,蕭曉月和卓子云一左一右,分領五名精騎,兩側分開,讓他們快馬通過,而這二人也和各自那五人一起,策馬如飛,靈轉自如地緊跟在隊伍之後。到了半箭之地,所有人勒馬住疆,只有方輕塵一人一騎,揚塵而來。
天不生英雄,萬古如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