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死去了。那個名動陳趙二國的戰神,死去了。那個創造過很多奇蹟的名將死去了,那個盧東籬一生最珍惜的朋友死去了,那個任性的,驕傲的,喜歡招搖還特愛炫耀讓定遠關所有同袍將領們恨得牙癢癢的傢伙死去了。那個在所有士兵眼中永遠最可靠,在任何危難中都可以依靠的將軍死去了。那個讓瑞王耿耿於懷,讓蒙天成又忌又妒的風勁節,終於,終於,死去了。
他以從容的態度面對將要來臨的死亡,卻在死前,因爲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爲太過被士兵愛戴在乎,反而經受了不可想象的非人折磨。
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盧東籬握住他瘋狂舞動的雙手時,他就已安靜下來,當他的朋友把他抱入懷中時,他的痛苦便已停止。
所以,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他甚至還是微笑的。
在最後的一刻,在一切苦難之後,他以一個淡淡的笑容,永遠安眠在朋友的懷中。
一切已經結束了吧,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吧?
幾乎每一個定遠關的將士,都會自然而然地這樣想着。
他們睜着空洞的眼睛,本能地去否定剛纔眼中所見的鮮血,親眼目睹的死亡。
這樣的慘烈,這樣的可怕,這樣的瘋狂,這樣的不可思議。那麼,這一定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吧。
也許再過一瞬,這夢就會醒來,也許再過一瞬,所有的悲傷痛苦都會遠去,那個人還會帶着笑,來到他們中間吧?
那麼,等待吧,等待這一切的慘痛過去,忍耐吧,忍耐這至大的苦難過去,然後,快快醒來吧,所有的一切,全是虛幻。
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沉默是因爲震驚太過,還是因爲不能接受這現實,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等待,是因爲期待不可能的奇蹟出現,還是因爲,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天地終於重歸寧靜,這死一般的寧靜啊。
人們依舊只能直着眼睛,看着校場中央跪在地上的兩個人。
風勁節的身體,完全依靠着盧東籬的支撐纔沒有倒下去。而盧東籬,也許只是因爲還抱着風勁節,所以纔不會倒下去。
他的右手依舊死死地握着短劍,用力之大,那劍柄幾乎已經嵌入他掌心稀爛的血肉中,彷彿隨時會穿過他的手背一般。
他的左手死命抱緊風勁節,因爲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手指已經扎進風勁節的背上。
然而,他就再也沒有了動作,他扎過九劍之後,就再也沒有改變姿式,他就這麼死死地抱着他的朋友,彷彿抱着他僅有的世界。他就這麼死死抱着他的朋友,以那樣親密,那樣緊依的姿式。
他的胸膛抵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臟靠的他的心臟,彷彿在親手施予這死亡之後,他還奢望着,以自己的身體去溫暖那漸漸冷去的身體,以自己的心臟,卻代替那已經粉碎的心臟。
人們望着他,人們等待着,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他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是誰已然乾澀的眼睛,終於漸漸流下淚水,是哪個鐵漢,撲倒在地,終於痛哭失聲,又是什麼人,跌坐於地,喃喃不絕:“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
那哭泣聲,那哀呼聲,漸漸瀰漫整個校場,漸漸有無數個聲音痛哭,有無數個聲音呼喚一個名字,有人仍然在往校場奔來,聽到這痛極的哭聲,怔怔停住腳步,臉上剎時失了血色。
有人才剛剛得到消息,忽聽得那無數個聲音融於一處的哭號,神色立時慘白若死。
整個定遠關,都被這哭泣聲,呼號聲所震動。
無數人還根本沒得到任何消息,已因爲心頭剎那間的了悟,而不由地任心中的悲憤抑鬱,隨着這哭號一起,化作痛呼。
整座定遠關都在哭泣,只除了盧東籬。
他極慢極慢地擡起頭,仰面向天。
真奇怪啊,天居然這麼藍,太陽居然這麼亮?
可風勁節,已經死了啊。
勁節,他死了。
蒼天啊,你怎麼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他仰面向天,想要去質問。
問這天,爲什麼,沒有了風勁節的世界,太陽竟還可以如此燦爛?
問這地,風勁節已經死了,爲什麼這個世界,竟還不曾毀滅?
然而,他張開口,卻只能發出一聲聲瘋狂的大叫。那一聲又一聲,沒有語句,沒有意義的大叫。沒有思緒,沒有理智,他只如野獸一樣,對着這樣冷漠的天和地,對着這樣殘忍的世界,呼號,吼叫,咆哮。
整個定遠關都在哭泣,然而他那憤極問天的聲音,卻已壓倒了一切。
校場上所有人都驚恐地看向他,竟是連哭泣呼叫,都已忘懷。
他們的盧元帥,是個斯文的讀書人,是個和善的儒將。在戰事之外,對誰都面對微笑,從來少有冰冷的表情,兇狠的神色。
然而,他現在的樣子,與其說是一個人,還不如說是一隻失去理智的獸。
除了那瘋狂的一聲聲的呼號,再也不會其他,除了本能地死死抱緊朋友那已再不會笑再不會動的身體,他已不會再做任何別的動作。
人們看着他,那叫聲就此入夢入魂入骨入髓,入一生椎心刺骨,魂夢難忘。
人們望着他,從來不知道,人的聲音可以如此悽慘,如此瘋狂,如此悲涼。
即使是受傷瀕死的孤狼,對月狂嚎,也不會叫得這樣悲愴孤絕。
就算是眼睜睜看着獵人殺死幼子的母虎,也不會叫得如斯瘋狂慘烈。
縱然是,沙漠上最高傲忠誠的神鵰,眼看着愛侶喪命,也不會叫得這麼淒厲哀苦。
他一直在叫,一直在叫,那麼久,那麼久的時間,眼睜睜看着太陽漸漸西沉,眼睜睜看着天地漸漸昏暗。
他卻一直一直,在呼號,在狂叫。
那聲音分明已然嘶啞破裂。那發出號哭的胸膛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嘶吼的心房,該已破裂粉碎了吧,那發出哀鳴的咽喉該已破裂粉碎了吧。
爲什麼不停下,爲什麼還不停下……
他在血泊中吼叫,他在瘋狂中哀鳴,他在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的時候,猶自不肯放開他的朋友,猶自對天地狂呼。
他早已不會思考,他早已沒有理智,他不記得他是誰,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明白,懷中抱的是誰,他只知道手不可以鬆開,他只覺得,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每一片靈魂都在哀鳴,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感覺,都逼迫着他,不斷瘋狂地吼叫着,儘管他已經不知道,這樣的呼叫長嘯到底是想要質問誰,想要表達怎樣的悲憤和痛楚。
然而,再沒人能受得了了。
他的瘋狂呼叫,震住了每一個人,人們不敢去阻攔他,不敢去打擾他,人們等待着,等他發泄了心中的痛苦,或許就會舒服一點了。
然而,爲什麼,一直一直不能結束。
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那麼多的鮮血仍在眼前,那樣相擁而跪的身體仍在眼前,那悽絕的呼號則時時響在耳邊。
大家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高聲大叫:“別叫了,元帥,求求你,別叫了……”
可是,盧東籬聽不見,也不能思考,他只能繼續叫下去。
世事如此無常,命運如此悲涼。凡人的生死,不過天意的遊戲,但至少,他可以發這一聲,不平的嘶吼吧。
有人痛哭:“元帥,不要叫了,你難受就哭出來,再這樣叫,會傷了你的性命……”
然而,他即不知道將要來臨的危險,也絕不會在乎。
那樣長的時間,是幾個時辰,還是幾年,又或許是幾個輪迴。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這樣的長嘯,這樣的嘶吼。
沒有人能繼續忍受這一切,但沒有人敢於接近他,阻攔他。
那樣可怕的血泊,那樣孤獨卻相擁而跪一生一死的人。
他們抱在一起,他們跪在一處。當他死去,而他仰天悲嘯之際,甚至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那樣一種極至的痛苦,和極至的肅穆,讓人自覺卑微而渺小,讓人只能眼睜睜看着,無比痛苦地忍耐着。
盧東籬的聲音漸漸斷斷續續了,卻仍然不肯停止。從那嘶啞至極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他的嗓子已經撕裂了。
大量的鮮血從他口裡涌出來,也無法讓他停止這樣的悲叫。
他的眼睛早就是一片血紅,隨着他的悲嘯,鮮血從眼角流下,仿若淚痕,徐徐地滑過已經連悲慘也無法表達的臉龐。
然後,是兩行細細的血,從耳朵裡,慢慢地流出來。
再然後是……
蒙天成終於按捺不住,大叫一聲,發瘋一般地衝了下去。
他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鎮定,足夠的膽識。他不象定遠關的人,對風勁節和盧東籬有如此深的感情,如此深的敬意。
然而,即使是他,也覺得自己要瘋了,也覺得,自己被那可怕至極的慘景震得動彈不得,直到這一刻,他意識到,如果再沒有人做什麼,盧東籬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瘋狂而絕不停止的嘶吼已經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傷得透了。他不但嗓子完全嘶裂,甚至胸膛內腑也受了極大的內傷。所以纔會不停得吐血,而且現在已經開始七竅流血了……
再不阻止他,那後果……
他跑過去,全身顫抖,他跑過去,眼神驚惶。他跑過去,忽然忘記了盧東籬要真的這樣死掉,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他跑過去,竟管知道,就算現在救了盧東籬,也並沒有什麼大的意義,因爲這個人的命運,瑞王早已爲他決定了。
然而,他還是跑了過去。
他見過那麼多殺戮,那麼多戰場,那麼多慘狀,然而,從沒有哪一刻,他如此驚慌,如此害怕,如此……愧悔。
他跑到盧東籬身旁。一句也不相勸,只是乾淨俐落地擡手,狠狠地在盧東籬的後腦上敲了一記。
折磨了所有人,太久太久的嘯吼之聲終於停止了。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感到輕鬆。
盧東籬暈倒過去,連帶着風勁節的身體也一起倒下去。
天地倏然一靜,然後響起一聲極輕極微地“咔嚓”一聲。是風勁節那被砍斷大半的頭顱,在落地時一撞,頸椎終於完全斷開,向旁邊略滾動一下,卻因爲最後一層皮肉連着,而不曾滾開。
一直受傷不起的小刀,強撐起身子,慘叫了一聲:“將軍。”全身劇裂地一震,終於又暈了過去。
蒙天成全身顫抖地跪下來,不敢正視風勁節的頭顱。側了臉,彷彿不願與已死之人對視,伸手想要把盧東籬和風勁節分開。
然而,他做不到,盧東籬即使暈絕,握着匕首的右手,依舊牢牢地不肯鬆動一分,而抱着風勁節的手,因爲用力過猛,手指都已經插進風勁節的血肉中了。
這時,已經有幾個將領,一些士兵,掙扎着走了過來,幫蒙天成一起要把他們分開。
就連重傷的王大寶,都半爬着靠近過來。
然而,沒有辦法,幾個人合力都扳不開盧東籬的手。
蒙天成到最後猛然一咬牙,伸手使力,硬生生扳斷了盧東籬三根手指,才把他的手從劍柄上拿下來,然後卸了盧東籬左手的關節,這才能讓他放開了風勁節。
兩個人的身體被分開之後,蒙天成又是一陣顫抖,而幾個強忍悲淚的士兵,更是哽咽着叫。
“將軍。”
“元帥。”
盧東籬那九劍,直接戮穿了風勁節的身體,也插進了盧東籬的胸口,盧東籬那九劍,用的分明是把兩個人生生釘在一起的力氣,然而,因爲是短劍,最終無法將兩個人都穿心而過。
一連九劍,九劍穿心,這九劍已經把風勁節的前後心臟處戮得幾乎爛了。可以想見,那顆血肉之心,被這麼連穿九次之後,想必也已化爲碎片。
一顆心被生生扎得粉碎是什麼樣的感覺,是怎麼樣的慘痛,在臨死的那一刻,風勁節到底有多痛?
蒙天成面色蒼白地鼓起勇氣去看那血泊中的頭顱,爲什麼,爲什麼,那樣悲慘的死亡,他還可以在朋友的懷中留下永恆的微笑。
風勁節捱了多少劍,盧東籬就捱了多少劍,整整九劍,在同樣的胸膛,同樣的心口處,把他的血肉也扎得淋漓稀爛。
那把短劍,明明不夠穿過兩顆心的長度吧,可是蒙天成卻分分明明地知道,風勁節的心毀成了什麼樣,盧東籬的心就碎成了什麼樣。
蒙天成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退開,再不敢,再不忍,再不願去碰他們一個手指。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士兵們,含着熱淚,爲風勁節扶正頭顱,打理衣裳,盡一切力量,想讓他死後的樣子不至太悽慘。
可是,砍下的人頭接不回去了,染滿了鮮血的衣襟,已經洗不盡了。再怎麼小心呵護他的軀體,在離開了盧東籬之後,死去的身體,必然會徹底地冰冷下去。
他只是用幾乎麻木的眼神看着將士們忍着悲痛給盧東籬上藥,小心地替他所有的傷口包紮。
但是,這有什麼用呢?盧東籬已經死了啊。
雖然他還有呼吸,雖然他還能發出聲音,雖然他還會動作,可是,他分分明明已經死了啊,就在他舉劍殺死最好的朋友的那一刻,就在他的劍尖穿過風勁節的心臟的時候,他自己不也是被九劍穿心而死了嗎?
盧東籬已經和風勁節一同死去了啊,爲什麼,這麼多人,一個也不曾查覺,一個也沒有看明白,又或是,明白了,卻不肯承認。
蒙天成一直站在那裡,感覺世界從未這麼冷過,那寒冷凍了軍人本來該有的熱血,那寒冷,毀了男兒應有的志氣。那寒冷鑄就了官場上日漸冰冷漠然的一顆心。
過了多久,士兵們才漸漸散去,過了多久,風勁節的屍體,盧東籬的身子,已經被人先後擡走了。
有人在耳邊說過謝嗎,有人擔憂地問過些什麼嗎,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了。
他只是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少年束髮從軍時,也曾豪情萬丈,也曾想着爲國盡忠,也曾想着仰俯無愧,不負大好男兒身,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現在如此可怕的樣子。
那些忍着悲痛,向他表示感激的定遠關將士們,有誰知道,在這場可悲的故事裡,他這個大好人,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夜晚。今夜月明星高,今夜晚風輕柔。
這世上發生瞭如此淒涼的慘劇,原來月亮一樣升起,原來星星一樣明亮,原來,老天並不會爲了好人的悲劇睜眼落淚。
原來,這個世界,少了誰都一樣,哪怕失去的,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人。
蒙天成慘笑着環顧四周,趙國僅次於風勁節和盧東籬的名將,瑞王倚爲心腹的英豪,特意來奪定遠關軍權的野心家此時此刻毫無成功的喜悅。
他漠然地看看校場。還留在這裡的,除了他自己的直屬士兵,就只有那在風勁節痛極發狂時就生生嚇暈過去,一直沒有人管,沒有人注意,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過來的兩位欽差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