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的忽然怒罵,盧東籬的住手不動,讓本應立刻開始的斬首一直停頓下來。
賀卓忍不住又催了盧東籬兩聲,而何銘的臉色已是極之難看了。
但此時盧東籬正剛剛睜開眼,與風勁節對視,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聞。
在這段極奇特的沉寂中,一個瘋狂的叫喊,打破了靜寂。
“冤枉,冤枉啊。”
幾千人的軍隊,外頭還不斷有聞訊趕來的士兵加入,此時根本無法確知是哪一個人叫的。
然而,隨着這一聲叫,幾千人中開始出現騷動了。
人們一聲又一聲地應和着。
“冤枉,風將軍是冤枉的。”
“大趙國有的是貪污軍餉的將軍,可風將軍從沒喝過半文兵血錢啊。”
“冤枉,這是大冤案。”
初時是一兩個人叫,轉眼變成十餘人,又在瞬息之間發展爲幾百人,再到後爲,竟是數千人都在大喊。
是誰第一個衝向前,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只是幾位將軍拼命彈壓勸止,猶難以攔阻。或許,這是因爲勸阻的人自己聲音也是哽咽的,攔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着熱淚,所以他們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臉色微變,隨着他輕輕一揮手,早已在校場四周做好準備的士兵們,拿了長槍,攔了過去。
每一把槍都非常仔細地把槍頭用包布了,確保不會失手傷人,長槍被士兵們當成臨時的鐵欄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阻攔同樣爲趙國效力的定遠關軍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苦苦咬着牙,拼命地攔着,擋着,撐着。
這些人拼了命攔阻。捱打捱罵也不還手,在推搡擠拉中,有人頭破血流,有人滿身灰塵,有人悶哼聲聲,有人痛得臉色蒼白。然而,他們只是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
“各位,別這樣,風將軍已經情願捨身了,你們何苦害了他的忠義名聲。”
“兄弟們,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也是奉旨辦差啊,這差事辦不好,大家一齊要砍頭。風將軍的事,已經是不能再說什麼做什麼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性命。”
“你們這麼做,豈不是讓風將軍爲難,他該多麼替你們擔心啊。”
“大趙人不要打大趙人啊。”
“各位兄弟們,我們都是趙人啊,我們不怕死,爲什麼不在戰場上一起和敵人拼殺啊。何必自己人傷害自己人呢。你們這麼幹,風將軍看了多傷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親戚,扯起關係,喊起老鄉來了。
“老哥,你別衝動啊,軍法無情,擾亂行刑,刑場喧譁,這都是大罪啊。我們好歹也是老鄉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來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撐過半年,就到了軍戶可以卸職歸家的年紀了,你要讓我一輩子出生入死,結果把性命送在這裡嗎!”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讓你的兄弟們別打了,我已經受傷了,撐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場來維持秩序的人,都是來自軍戶。軍戶,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軍籍,只要成年,國家需要時,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一定要當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傳。當初風勁節就是因爲名字被加到了軍籍裡,想辭官回家種地都做不到,盧東籬甚至生出用自己辭官爲代價,來請求當時的元帥爲風勁節消去軍籍的念頭。
軍戶從軍,天涯海角。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遠關的士兵,是同鄉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們哀求,聲淚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鄉和親人。
一時之間,呼父覓子,求兄叫弟之聲不絕,而用各種方言叫老鄉的聲音更是響個不停,情形無比混亂。
大家都是最底層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連,上頭有什麼錯處,大家也不過是奉命行事,實在並沒有什麼罪過,別說還有很多是熟人親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樣的大趙士兵,滿身灰塵,滿頭青腫,還苦苦忍着不還手,只哀求,便是定遠關這些悲憤至極的士兵們,終於也不忍心再亂衝亂撞亂踢亂打了。
因爲定遠關的士兵們沒有帶武器,只能用拳腳傷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勸阻,這騷亂雖生,到底還是沒有人死,或重傷,只有一些維護秩序的人受輕傷罷了。
可是對定遠關的士兵來說,舉起來的手軟了,踢出去的腳收了,心頭終是不甘,意氣終是難平,就在這混亂聲漸弱,但仍無法平息時,風勁節忽得大吼出聲。
“你們這幫人瞎鬧什麼?”他怒氣衝衝望向衆人:“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們這樣哭叫哀求,做出這麼多醜態!我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
大家素來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積威之下,人人站個筆直,再也不敢向前衝。
“媽的,全給我把腰挺直了,臉上有貓尿的給我擦乾淨了,纔多大點事,就鬧得象幫娘們似的,這麼多外頭人在呢,真不怕讓人把定遠關上上下下全給看扁了?”
風勁節雖說不象盧東籬那麼斯文有禮,但也極少說粗話的,難得這麼一通罵,竟似把整個校場罵得鴉雀無聲,再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敢亂動一下。
剛纔發生騷亂時,何銘與賀卓都嚇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場面被控制住才暗鬆口氣,哪裡還肯再拖下去。
兩人索性同時伸手推了盧東籬一下,聲音都叫得很重:“盧元帥。”
盧東籬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舊望着風勁節,手終於還是擡了起來,指間一鬆,那面牽着每個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塵埃。
“斬!”
“斬!”這是聖旨,這是帥命,這是軍令,然而,這卻沒能立時得到執行。
抱刀站在風勁節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從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將軍身後時,他就沒有停止過顫抖,倒象挨刀的人,不是風勁節而是他自己一樣。
他本來也是個膽氣極壯之人,在定遠關軍法隊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勁都是數一數二的。行刑斬首,在軍隊裡,這活兒他沒少幹過。
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讓他覺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時候,他差點手一軟,把刀也給棄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着沒動,何銘氣得臉都青了,惡狠狠對盧東籬道:“盧元帥,這就是你定遠關的軍紀嗎?”
盧東籬淡淡答:“公公請稍安勿燥。”眼睛卻還只是定定看着風勁節。
不會因爲內疚而轉眸,不會因爲慚愧而退縮,最後的時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視朋友的眼睛,記住朋友的容顏,不允許自己錯失一分一毫。
“這不是你的錯,動手吧?”風勁節的聲音在這一刻出奇地溫和,只是他的眼神卻還是沒法從盧東籬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邊的行刑手。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敢放鬆哪怕只是一個彈指的瞬間。他要一直一直看着盧東籬,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堅持。
剛纔的恐懼分分明明還留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頭,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個錯失,那個白癡又會去做瘋狂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柔聲安撫,希望一切快些結束,他知道盧東籬的性情與責任感,只要熬過了這最痛苦的一刻,以後,應該就不會再自尋死路了。更何況,他自己也還有別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會兒,身邊依然沒有動靜。
他依舊不敢收回目光,只輕輕問:“一切已經註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個結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時間去害旁人。”
行刑手顫抖着把刀舉高,卻遲遲落不下去。
風勁節終於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低斥一聲:“你要讓我這麼狼狽得象狗一樣叫人綁着一直示衆下去嗎?你就不能給我個痛快?斬!”
最後一聲斷喝,冷厲而肅殺,行刑手身子一震,身爲士兵對將領本能的服衆讓他在這一刻,瘋狂地大叫一聲,一刀用力揮落。
然而,在這最後的一刻,風勁節的眼睛,也依然只看着盧東籬,因爲他的心思,依舊緊緊繫在盧東籬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靈,竟沒有發覺,這一刀的不對勁。
所有人的心在這一刻都幾乎停止了跳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準備忍受這至爲痛苦的一刻,只要熬過去了,那麼,這痛苦,總會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刀揮落的結果,會讓他們痛到那種地步。
刀落之時,風勁節一聲慘叫刺破了天與地,刺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頭,然而,無數聲震恐至極的驚呼,也跟着響了起來。
沒有人想過風勁節會慘叫,幾乎所有人都以爲那個驕傲的,天塌下來,還笑得那麼漫不經心的傢伙,就算死,也會是帶着笑的,就算是砍頭,這一刀過去,也不過是碗大個疤。
風勁節也沒想過自己會慘叫,不過就是死,不過就是砍頭,他也不是沒死過,他的脖子也不是沒捱過刀。
然而,他真的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這麼這麼痛?痛到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間崩毀,痛到他全部的驕傲和堅持,都無法控制住這一聲慘叫。
不該叫的,不能叫的,本希望一刀來個痛快,至少讓盧東籬知道他去得很乾脆,並沒有承受痛苦,爲什麼竟然忍不住叫了,爲什麼竟會忍不住叫出來。爲什麼這一瞬間,會這麼痛,這麼痛,而他,竟會忍受不了這樣的痛?
行刑手一刀用力揮落,然而刀到半空,他想起刀下的人是風勁節,手中的力氣,已是消掉了大半,只是刀勢極沉,仍就重重地落了下來。這一刀,竟沒能把風勁節斬首,刀鋒深深卡在風勁節的頸骨上。
那一聲慘叫兀然而起,行刑手全身發抖地睜開眼,四面八方,已是一片驚呼,每個人的臉色都無比震怖。
行刑手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可怕的錯誤,驚慌地拔刀,手腳發抖,刀子一拔出骨頭,被堵住的鮮血立時迸濺了出來。
經常做劊子手的人都知道,斬首時,血從忽然斷了的血管裡噴涌而出,會噴得驚人得高,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風勁節的血,會噴得這麼高,這麼多。
彷彿只是一瞬間,漫天漫地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鮮血,然後在下一刻,那鮮血便濺落了他一身。
行刑手晃了兩晃,忽然棄刀跪地,放聲哭嚎。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職責,現在應該做什麼,他明明曉得爲了所有人好,爲了風勁節好,必須加一刀結束這可怕的一切,然而他的意志在這一瞬,已潰散如塵。
這一刻的鮮血,這一刻的慘呼,已成爲他這一生都不能忘卻的噩夢。
所以,他的理智躲入瘋狂的世界,以逃避這可怕的現實。但所有觀刑的士兵,卻分分明明看到,這世間最恐怖,也最悲慘的一幕。
在那所有人眼中,似乎足以遮蓋天地血雨中,風勁節的頸椎被砍斷了一大半,卻還沒有全斷,整個頭顱以一個極爲詭異的角度半垂着。因着氣管並未受傷,所以他還能慘叫。
本來頸椎一斷,人的全身都會癱瘓,然而,這突出其來的痛苦太過劇烈,超出了常人的抵受範圍,這傷痛太過出乎意料,也超出了風勁節事先的心理準備。人體的本能和生命的本能,使風勁節那無比強大的精神力,不經他的意志認可就自然而然地涌向傷口,盡力彌合那巨大的傷害,重新連續他的神經。
於是,被劈開的就不止是他凡人的頸椎,甚至包括他那超人的精神,他那最最真實的生命本源,也在這一刻,被利刃生生撕裂。
整個精神體被切割的傷痛,生命本源遭受到的巨大傷害,這種自小樓存在之後,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曾經歷過的劇烈痛苦,立刻擊倒了風勁節。
他想要把強大的精神力散開,別再那傷口處生生受難,但是過度的痛苦,已經讓他無法完全掌控到自己的精神,一旦他把精神力放開,那承受過巨大痛苦的強烈能量就會失控地即時炸裂開來,到時,整個校場,必將死傷無數。
這個認知,讓他在試圖移開精神力的這一刻,又咬緊牙關拼命撐住,硬生生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生命本源,迎向冰冷刀刃。
這一刻,他的肉身受到巨大的重創,而他的精神,也幾乎是在遭受凌遲般的痛苦。
真是已經痛到極點了,他的身體奮力一掙,本來就只是草草綁在他身上,根本沒束緊的繩索生生崩散開來。
因他痛得太厲害,全身真氣四下亂竄,膝下青石都生生裂了開來。身子自然而然往前栽去,雙手本能地向前一撐。
他即痛且亂,甚至沒有發覺身邊那個行刑手已經瘋狂了,他幾乎是昏亂地想勉強自己跪好,方便行刑手趕緊再加一刀,快些把這一切結束掉吧。
但真的是太痛了,身體早已不受控制,雙手十指,生生插進了身前的大青石裡。
爲什麼這麼痛,只不過是一刀沒斬死,大不了再斬一刀就是,不過就是骨頭砍了個大口子嗎?最多不就是精神力跟着遭了點殃嗎?那些古代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挨刀也不至於叫成這樣啊。
可是,真的是太痛了啊,分明是整個身體,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每一分知覺,甚至每一片靈魂都在一起顫抖,一起嘶號,一起瘋狂地哀叫。
爲什麼,我不是怪物嗎?我不是神明嗎?我應該刀槍不入,我應該金身不滅,我應該視凡塵所有劫難爲等閒,那麼,爲什麼,這一刻,我會痛至如此地步。
是誰說我們已超然一切之上,是誰說我們的靈與肉已再不受威脅,是誰告訴我因爲我們的無限完美和強大,甚至連現代醫學都已沒有發展的必要了。是誰在欺騙我,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教授的話,教材裡的資料,電腦給的一切數據,全是假的。
象我們這樣的怪物,原來也是血肉之軀,原來也會痛成這樣,原來即使連空茫無形的精神,也一樣會受傷,也一樣會痛。
好痛,好痛,他想要發瘋,想要掙扎,想要與這天,這地,這冥冥中掌控一切的無形命運去撕打。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理智都用來束縛那因傷痛而幾乎崩潰的精神力不要失控傷人,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發出慘叫,他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把一整塊巨大的青石用手指插着舉起來,他控制不住四溢的真氣,在身旁形成恐怖的旋風。
所有人看到他劇烈顫抖的身體,所有人聽到他瘋狂至極的慘叫,所有人看到那堅硬的巨石,就如泥石碎瓦般被他的勁氣震作碎片。看到他因爲昏亂下不懂運氣護體,以至於雙手十指,血肉模糊,幾不似人指,沒有盔甲保護的臉上,更被飛裂的碎石,割得血痕道道。
有人發出比他更淒厲的慘叫,有人掩面不忍看,那麼多百戰沙場的勇士,竟有不少人根本站立不住,或一跤坐倒,或曲膝跪下,有人低頭掩目,然淚竟已流不出。有人愕然張口,卻已訥訥不能言。
可怖的勁風中,風勁節身邊的行刑手被勁氣橫掃出一丈有餘,直暈了過去。卻偏偏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衝上前。
是小刀和王大寶第一時間,雙目盡赤不顧死活地衝過來,而這個時候,負責維持秩序的那些士兵們,沒有任何人記得要去攔阻。
然而他們根本無法靠近風勁節,還沒衝近他身前三尺之地,就被他那狂亂中四下胡亂揮舞的雙手中的勁氣,遙遙擊得倒飛出去,砰然落地之時,手足痛不可當。二人還掙扎着起來,想再衝過去,然而一人踉蹌幾步,終究倒地不起,一人在地上拖着爬了幾步,還是吐出一口血,再也動彈不得。
風勁節隱約知道自己傷着人了,卻不知道傷害了誰。痛得如此厲害,彷彿頭顱被撕裂,身軀遭焚燬,胸膛被戮爛,心肝絞作塵。
可是,心中爲什麼恨得這麼深,恨得想要戮穿這天,擊毀這地,毀滅一切讓他承受痛苦的人,撕碎這人世間所有的不公,粉碎掉身旁任何人事物。
然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以,這裡,到外都是他的下屬袍澤,到處都是他的戰友夥伴。他不能再傷人,只能控制,只能努力。
可是,實在是太痛了啊,痛得如此,如此,如此之讓人無法承受。
不能再繼續了,不能讓所有人再這樣眼睜睜看他受折磨,不能讓盧東籬再這樣眼睜睜看着他受折磨,不能讓自己再這樣受折磨,因爲,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忍受多久,還可以控制多久,他只害怕下一刻,自己最後一絲理智也會煙消雲散,然後那毀天滅地的力量就此爆發出來。
讓這一切停止吧?他迷亂地想着,可是痛得太厲害,神智太昏亂,他甚至忘記了最簡單的自殺方式。
他迷迷茫茫地把滿是鮮血的手指反插向自己的胸膛,銀甲擋住,便戮破銀甲,肌肉擋住,就扎穿肌肉,骨胳擋住,就撕裂骨胳。
骨頭斷折的聲音,血肉撕裂的聲音,鮮血激涌的聲音,和他瘋狂的,昏亂的叫聲響在一處。隨着正面護胸被生生扯裂開來,整個銀甲從他身上跌落。他的雙手帶着自己的血肉,帶着被戮穿的銀甲,在空中分開兩半,整片護胸,先是散成兩塊,然後,被震成碎片。然後回收,繼續用十指去一點點撕攔自己的胸膛。
他太痛了,他需要去撕碎毀滅什麼來發泄這痛,即然不能傷別人,就只好把自己撕成碎片了。
他就這樣瘋狂地叫着,雙手時而撕扯自己的胸膛,時而帶着自己身上的血肉,在空中隨意揮舞。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半斷的頭顱晃動,叫人以爲他的人頭隨時會落下來,卻偏偏就是不落。血一直在涌,一個人怎麼可以流這麼這麼多的血,爲什麼血可以這麼紅,比人的真心還要紅,爲什麼血會這麼多,多得足以淹沒這個世界。
幾乎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要崩潰了,直到那張監張臺被從高處,生生推了下來。人們纔看見,監斬臺後,早就被這可怖情形嚇成兩灘爛泥的所謂欽差大人。
人們也看到他們那親自監斬,親口下令的盧元帥衝了下來,玄黑的披風所過之處,留下一道觸目的血跡。
在剛纔,所有人都被那可怖的慘狀所震動,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望着風勁節,沒有人再有餘力去顧及其他,沒有人再能把目光略略移開一下,所以,也沒有人知道,看着這一切時,盧東籬曾有過怎樣的表情,怎樣的眼神,更沒有人可以體會得到,眼睜睜看着風勁節的掙扎慘呼,瘋顛若狂,盧東籬的心中會想些什麼。
人們只能看到,這一刻盧東籬衝向他的朋友,衝向那被他捨棄的朋友。
有誰在勉力大喊着:“小心。”“不要。”然而,這呼嘯的勁風中,聲音無法傳揚過去。又或者,縱然這聲音響徹了整個天地,盧東籬也不會聽到。
風勁節知道有人過來了,但他看不清楚。他的頭被砍斷了一半,以詭異的角度半吊着,這使他的視線裡,整個世界,也以一種怪異的,甚至是滑稽的方式顛倒了。
是誰,是誰還要過來?
不知道他現在無法控制自己痛極瘋狂的身體和力量嗎?這是在找死,然而他卻無力發出警告。
“勁節。”
那沙啞得聲音奇蹟般地穿透勁風,傳入耳中。
剎那之間,風止而勁息。
明明已經失去對力量的控制,卻還是在那聲音入耳的一瞬,使所有的一切停頓下來,世界剎時間安靜了。
原來,他即使已經發瘋,也會記得,不要傷那人一毫一髮。
所以,在他撲來的這一刻,所有一切重新納入控制,他甚至沒有再慘叫。然而不再瘋狂的風勁節便如用盡力氣,完全虛脫一般,砰然向下倒去。一個人影適時一躍而來,拉住了他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
盧東籬的手,被自己扎得掌心血肉模糊,風勁節的手,被自己的力量傷得幾不似人手。在握手的這一刻,血與肉,就這樣溶在了一起,四隻手握在一起,他們用的力都出奇地大,似是讓肌肉都合在了一處,而鮮血早已悄悄流於一處,然後慢慢滴落滿地。
於是,一切沉靜,於是所有的理智紛紛迴歸。
風勁節很努力地牽動嘴角,他真的很想在這一刻,對盧東籬的笑一笑。
他不再慘叫,他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拼命地聚攏混亂的思維,想要找回語言的能力。
他想要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
“東籬,真是對不起啊,我嚇着你了。”
“你別生氣,瞧,我不是故意的,這只是一個意外。”
“這真的只是一個意外,你要相信我,我怎麼肯讓自己死得這麼狼狽這麼難看呢。”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錯。”
“你這白癡,不要什麼事都往身上攬。”
他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說,他真的很想很想交待,他真的非常非常不放心。
對不起,東籬,我真的沒想到,一切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東籬,我以爲我足夠堅強,我以爲我金剛不壞,我錯了,對不起,東籬……
然而,他說不出來,他張開口,反反覆覆,只能說:
“東籬,東籬……”
他一句句喊,有些拙劣,有些艱澀,有些困難,彷彿這樣叫着,便不那麼痛,便不會瘋狂。
“東籬,東籬……”
他喊着,於是,那力能穿石的手指,就柔順地留在了盧東籬的掌心,即使他依舊痛得全身發抖,卻依舊什麼也沒有再做。
“東籬,東籬……”
他一直在喊,儘管他的意識已漸漸散亂,已經不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又爲什麼要喊了。
“東籬,東籬……”
那雙手臂很有力,將他擁抱入懷,那個胸膛很溫暖,被抱着的時候,似乎不是那麼痛了。
那個聲音在耳邊說了什麼,但是,聽不清了。
然後是什麼……
是心上,一痛,一涼,然後,一切結束。
盧東籬抓住了風勁節的手,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用力喚他的名字,再然後,用盡全力抱緊了他。
盧東籬抱住他最好的朋友,抱住他受盡苦難的朋友,抱住這與他血肉相連的人,這一刻,在風勁節的耳邊說了什麼,連盧東籬自己也不知道,那時他自己的神智也已迷亂。
他只是拔出那把風勁節送他的短劍,揚起,紮下,無比迅速地刺進,拔出,再刺進,再拔出,再刺進……
他被那沒能立刻砍死人的一刀嚇壞了,彷彿唯恐戮不死風勁節一般,他一連戮了九劍,劍劍用盡全力,劍劍從後心,直穿到前胸。
他不知道,在第一劍穿心而過時,風勁節就死去了。
他的頭還靠在盧東籬的肩上,他的重量還壓在盧東籬身上,他的身體還在盧東籬的懷抱中,他已經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