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一提起災民之事,風勁節心中已知不好。如果來得及的話,他會立刻把所有人馬都撤回鎮江府的轄區。
蘇凌此人別的才幹沒有,在保衛自己的仕途利益時,卻是無比賣力無比執着的,絕不會允許有任何影響他飛黃騰達,讓他揹負責任的事情發生。
只要還在鎮江府管區內,出了什麼大事,蘇凌都脫不開責任,到那時,自己不用操任何心,蘇凌都會盡力阻止一切的發生。
可惜的是,醒悟得太晚了。
所以,望着前方那數不清的災民,風勁節除了苦笑,一時間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事可以做。主將如此,一衆官兵也同樣手足無措。
他們是定遠關中最精銳的軍兵,他們跟隨風勁節屢歷沙場,什麼強悍的敵人都不害怕,可是此時向他們逼近的卻全都是瘦得皮包骨頭,形容枯槁,面無人色,衣衫破爛,於其說是人,倒更象是行屍走肉的饑民,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做什麼呢?
他們可以持鋼刀架快箭,直面最兇悍的對手,但是,刀鋒雖利,怎麼去斬向這些搖搖擺擺連路都走不穩的人。
一羣羣的饑民,目光呆滯地走過來,逼向前,所有人的臉都帶着死亡的氣息。他們的眼睛裡,早沒有半點光彩,可是,卻看不到那寒光閃閃的刀和劍,只見到一輛輛據說是裝滿糧食的大車。
向前進,那裡有吃的,向前進,那裡有活路。
無數人遊魂一般向前行來。而大趙國最精銳的官兵們,卻在步步後退,驚惶失措。
小刀臉色發白:“將軍,怎麼辦啊?”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舉起刀殺出一條血路不成?
風勁節在心中憤憤地罵了一句粗話,拔轉了馬頭,行到糧車後方,馬速忽得加快,他在馬上連揮三鞭,連着三輛馬車上,都有米袋應聲而破,白米就這樣譁得流泄一地。
他提高聲音大喊:“這裡有糧食!”
其實根本不用他喊,在那白米出現在視線之內的一瞬間,所有饑民都瘋狂地奔跑了起來。那明明連拖動一下腳步都極爲艱難的身體,卻可以跑得飛快。
除了前方的糧食,人們眼中,已再也見不到其他東西了。
大部份饑民都很自然地繞過前方的馬車,直撲向後方地上的大米。
雖然還有少數有理智的饑民,知道後方的馬車糧食肯定不夠分,撲到前方馬車上,但是,那馬車上的糧食是用極粗厚的麻袋裝着再用粗麻繩層層捆綁的,就憑他們餓軟了早沒力氣的雙手,一時半會根本撕不開。
再加上這時後方士兵們也得了風勁節的提醒,在四面大呼小叫:“這邊的糧食不多了,再不搶就沒有了。”
“快來啊,糧食要被先到的人搶光了。”
而前方的士兵,則努力在不傷人的情況下盡力驅趕災民。
於是,在這種極度的昏亂和急迫中,更多的人紛紛放棄前方的糧車而直奔向後。
在沒有活路沒有指望的情況下,他們只得與官兵拼命,可即然後方已經有不受保護的糧食任他們搶奪,誰又肯把性命白白丟在官兵的鋼刀長槍下呢。
後方糧車前先到一步的災民們瘋狂的搶奪,讓其他饑民僅有的理智也漸漸崩毀,人們不再去思索這些糧食到底夠不夠的問題,而前仆後繼地向那流淌滿地的糧食撲去。
確有一些有心人,穿着災民的衣服,在災民中起鬨,高叫着,不要只顧着後頭的,前面的糧食也一定要攔下來。
可是,一來,在極度瘋狂中的饑民聽不清他們的話,二來,只要有任何人高叫一聲,就不會在有叫第二聲的機會,便扎手紮腳得倒下去。
而風勁節在欣賞稱讚自己隔空點穴的本領時,是不會介意那些倒地不起的傢伙,會否在一堆瘋狂往前衝的災民的腳下被踩成肉餅的。
小刀心中微定,策馬到風勁節身旁:“將軍,乘他們混亂不堪,無法全力阻撓我們的車隊,趕緊走吧,要是那三車糧食搶光,他們回過神來,就走不成了。”
其實不用他提醒,風勁節本來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可是遊目四望,無數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因爲僅存的生機,而振作起精神,眼眸中綻出希望的光芒,看到那一個個災民,瘋狂地撲搶那有限的糧食,茫目地扭打做一團,有人慘叫,有人哀呼,有人狂喊,那瘦弱的身體倒於塵埃,那掙扎的生命瀕於死亡,本已微薄的鮮血,已在爭鬥中流淌,本已虛弱的身子正在混亂中遭受踐踏和踢打。
風勁節慢慢地握緊手中的繮繩,只需要一個手式,一個眼神,只需要輕輕一抖繮繩,他自可快馬驅糧隊而去。
然而,在這裡,三車糧食救不了如許災民,而在這糧食被分光之前,就會有一大半人,死傷於爭奪推搡之下。
“將軍……”
小刀的催促還不斷響在耳邊,風勁節脣邊卻又慢慢掠起那獨屬於他的,略帶譏嘲,卻又更多散漫的笑容。那種便是天塌下來,於他,也只如清風過耳的笑意。他聲音極低地自語“陰溝裡翻船,還真是讓人不舒服啊。”
“將軍,你說什麼?”現場狀況太混亂,小刀一時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而風勁節也並不打算重複一遍:“把糧車留下一半,小刀,你帶一半人馬在這裡維持秩序,用鞭子也要把那些爭搶的人給我趕開了,叫所有人大聲傳話,聽話排隊的饑民都可以領到糧食,還敢爭搶的,不但一粒米也拿不到,還要被綁起來鞭打示衆,總之就是穩定秩序,儘量不要死一個人。我押着剩下的糧車先走。”
小刀大驚失色:“將軍,不可,爲了應付目前困境,少了三車糧,還好向大帥交待,咱們讓伙房那邊節省些用,也能應付得過去,可要是丟了一半糧食,那可是死罪啊,再說我們定遠關的弟兄們,怕也難捱到下次的糧草運到時。”
“那行,於其讓這些饑民這麼拼命爭爭搶搶,然後讓人踩死打死撞死,不如你先上去一刀一個,給他們個痛快。”風勁節沉下臉來。懊惱自己對手下人實在太放縱了,只要不是戰場上下軍令,他們有事沒事,就愛跟自己對着幹,萬事還要對他們解釋,什麼事也別辦了。
小刀遙目四顧,神色也漸漸慘然:“將軍執意如此,回去你可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風勁節怒喝一聲“你還磨磨磳磳幹什麼?”
小刀神色黯淡得施了一禮,拔轉馬頭,大聲招呼一衆官兵,立時聚攏了一半人手,跟着他同去控制局面。
風勁節揮揮手,招呼其他人押運糧車,趕開攔路地饑民,繼續向前進,心中猶自唉聲嘆氣,回去怎麼辦?唉,還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到底怎麼辦纔好。
盧東籬面沉似水,眼神定定地凝在風勁節身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出一個字了。
整個議事廳,氣氛極之沉肅。誰也沒有想到,以風勁節的本事,在自己國家的境內押糧,居然生生丟掉一半糧食,除了打仗之外,定遠關還從沒發生過這麼嚴重的事。更何況對軍隊來說,丟失糧草,有時候竟是比戰爭更加嚴重的事了。
在聽完整件事的經過之後,盧東籬就一直沉默着不出一聲。
而跪地請罪的風勁節也同樣安靜地不發一語,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他居然連下跪的姿式也沒有變動絲毫。
風勁節平日雖與盧東籬沒大沒小瞎鬧,到了正經場合,卻是絕對尊重他主帥之權威的,可惜,此刻這大庭廣衆之下,謙卑的請罪姿態無法讓盧東籬有一絲輕鬆。心裡只覺沉重,更感苦澀,明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決斷,卻始終不發一言。
這樣的僵窒氣氛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跳起來了。
“盧帥,風將軍雖失糧草,卻也是情有可原,還望盧帥從寬處置。”
即然有人發言打破僵局,自是應者如雲了。
“是啊,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不留下糧車,就必然要放手殺人。咱們是護國衛民之師,怎好把刀劍對向自己的百姓。”
“是啊,那些饑民也確是可憐,真扔下他們不管,怕不就這麼生生餓死了。”
“鎮江府爲了供應軍糧,這時候府庫怕也都空了,就算這些百姓前去求告,也只能被拒之城外等死,風將軍這一番作爲,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啊。”
“事急可從權,便是軍法,有時候也當顧及人情,大帥……”
“就算不談人情,風將軍爲國屢立大功,便是此回有錯,也當可抵過一二了。”
衆將都紛紛出列表明態度爲風勁節求情。
盧東籬見衆人誠摯之態,心中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嘆息。
這幫將軍們,平日裡還常同風勁節相罵爭鬥,拼風頭,爭功勞,搶戰利品,見面互相瞪眼挖苦,如今出了事,倒是一個賽一個的急着出來求情。
他將目光復又望向風勁節,沉聲問:“風勁節,大家都爲你求情,稱你此次之事,情有可原,你自己有何話說。”
風勁節的神色依舊平定如常,眸光從頭到尾安然淡定,絕無半點忐忑與不安,直到盧東籬此刻發問,方朗聲道:“盧帥,失職就是失職,沒有多餘的理由可言。”
他目光坦然明定,語氣朗然從容,盧東籬自帥座下望,正與他四目相對,彼此皆是心照,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錯,失職就是失職,何需再多理由分辯。
身在其位,便當其責。
若是換了盧東籬自己面對那種情況,他也自知不可能做得比風勁節更好。
若要護糧車,就必需殺戮那些拼了性命想求一線生機的可憐災民,若要救災民,就不得不放棄軍隊的糧草。
然則,有很多事,你可以說,我並沒有錯,我問心無愧,卻不可以說,我無需承擔責任。
即使沒有做錯,即使俯仰無愧,有的責任仍需面對,仍需承擔。
法本難容太多柔情,更何況,軍法之嚴更非普通國法可比。
盧東籬自坐中徐徐站起,目光定定望着風勁節:“前日本帥收到探馬來報,陳國又開始在邊境集結軍隊。”
風勁節眼神微微一凜,目光卻依舊毫無迴避地坦然直視對方。
盧東籬高居帥位,語氣沉定地道:“糧草是軍隊的根本,便百戰雄師,糧草缺失之日,便是軍隊動亂之時。我定遠關爲國家屏障,身負護國衛民之責,更需時刻提防強敵防境。此時失糧,使我軍根本動搖,軍心動盪,其罪本來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