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狠狠地把公文重重拍到桌案上,鎮江知府的臉上滿是猙獰憤恨之色:“這次來的果然是風勁節。”
“據說歷次押糧的差事都是風勁節做,小人原本還擔心,他知道大人是新任的鎮江知府,不敢前來,此次差事讓給別人呢,想不到他還是不知死活地闖來了。”如今的知府管家,正是當初陪蘇凌入定遠關的隨從之一,此刻正滿臉興奮地給自家主了出主意呢“咱們這鎮江府可不是他的定遠關,就他手底上那幾百人,能頂個什麼事,還不是大人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隨便怎麼難他,都由大人心意。”
蘇凌望望自己滿臉諂笑的管家,冷哼一聲:“你當那姓風的是紙紮的?這人能帶着三百兵馬,生生把陳國五千追兵給幹掉一小半,就憑咱們鎮江府那從沒打過仗的兩千駐軍,能把他怎麼樣?”
管家愣了一下,才道:“明打自然不是不必的,但這是咱們的地頭,處處給他找點麻煩,弄點小鞋讓他穿,叫他……”
蘇凌只是冷笑,當年盧東籬一個文弱書生惹急了都敢脅持總督大人,何況風勁節這種無法無天的悍莽之夫。他好不容易纔爬到一府之尊,所謂千金之體,坐不垂堂,絕不打算讓自己有任何危險:“你就別爲這事操心了,替我把話傳下去,把我在各地調來的糧食全都照公文的數目準備好,不能斷缺數目,更不許摻沙摻石,一切都要上好的,絕不能叫那姓風的找出半點差錯來,快去吧。”
管家愣了一愣,:“大人……”
蘇凌冷冷一眼掃過去:“還要本大人慢慢向你解釋嗎?”
管家急忙行了一禮:“小人這就去傳大人話。”轉了身,飛一般地跑出去了。
蘇凌對小小管家可以不用多說,對自家夫人,卻是不得不解釋了。
丈夫如今升官升到可以開衙建府了,蘇夫人早就舉家遷來了鎮江府。聽說了蘇凌的命令,又驚又怒,張口就埋怨丈夫沒有用:“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當日在他手裡吃了那麼大的虧,如今人家撞到你手心裡,你也不知道報仇,也太沒骨氣了。”
蘇凌笑着安撫妻子:“夫人,你不明白,這官場上處處風險,我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就是小心謹慎,任何事都要再三思慮,絕不能光逞一時之快。那風勁節武藝高強,又膽大包天,若是明着找他的麻煩,誰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來。這仇當然是非報不可的,但在報仇之前,必須先要保證咱們自家安全才是。”
蘇夫人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就算不好明着同他做對,暗裡拖他的後腿也可以啊。他不是想要糧食嗎,咱們拖着不給就是了。”
“我的夫人,軍中無糧,勢必有亂,就算是過去定遠關無足輕重的時候,咱們這些官員,什麼都敢拖欠剋扣,獨軍糧是斷然不敢少的,何況如今,他們連打勝仗,炙手可熱,前不久還剛剛上京接受過聖上的召見賞賜,咱們要無緣無故拖了他們的軍糧不給,到時候盧東籬那無情無義的傢伙,一道本章奏上朝廷,你夫君我的苦頭怕是要吃大了。”
“怎麼是無緣無故呢?不是說永安郡今年鬧惶災,顆料無收,官府救濟不了這麼多人,把把他們四處驅趕。餓極了的災民四下流竄乞討,所過之處,各地官府都閉門不納嗎。還有一路流浪乞討的災民是衝咱們這來的,你昨天還緊急召了鎮江府的大小官員們商議,要緊閉城門,拒絕災民進城,以免發生動亂呢。”蘇夫人急切地說“咱們先拖個兩天,等災民們來了,就乾脆把城門打開,叫災民進來,到時候就說,糧食全用來賑災了,這理由光明正大,量他風勁節也不能怎麼樣?”
“這樣做,風勁節倒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可是,萬一被盧東籬上奏,傳到朝廷,雖說爲了救災而發放軍糧,不是大錯,但要讓上頭一個覺得我過於無能,救了災民,便誤了軍糧大事,這於我的仕途怕是有害無益。”蘇凌皺眉搖頭“再說,就算這麼幹了,頂多只是讓風勁節爲難,完不成差事,臉上無光,於他也沒別的損傷,這又怎能算報仇。”
蘇夫人又氣又急又沮喪:“照你這麼說,咱們是什麼都不能做,白白挨他一頓打,如今他來了,只能好酒好菜好招待,要什麼給什麼了?”
“夫人,你放心,我不是不報仇,只是一定要讓風勁節吃了天大的虧,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爲難我。”蘇凌咬牙切齒,眼神中全是森冷之意“他給我的四十大板,我若不能雙倍奉還,誓不爲人。”
浩浩蕩蕩的糧車行在官道上,負責押運的官兵,無不趾高氣昂,神色振奮。
難得啊,他們這些窮當兵的,也有這麼威風的日子。想當初範大帥管事的時候,誰看得起他們啊,都說他們是光拿糧餉不會打仗的窩囊廢。跟着將軍出來辦差時,走到哪裡都挨老百姓的百眼,地方上的差役們,也總是冷視薄待他們。
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啊。誰不知道他們是打敗了外敵的英雄,走到哪裡,老百姓都是用敬佩的眼神瞧他們,沿途的官員啊,差役啊,接應照應,無不打點周全。惟恐慢待了咱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咧開嘴呵呵笑,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可是,做爲主將的風勁節心情正好相反,現在秋高氣爽,風清日郎,可是他自己卻是極度之鬱悶。
這次故意要來鎮江府,原本就是想找蘇凌的麻煩。
上次晚上和盧東籬閒聊,那傢伙不小心說走嘴,把蘇凌讓老婆去將蘇婉貞好一番羞辱的事說了出來,風勁節心裡就存了點跟鎮江的新任知府大人過不去的意思了。
原本想着,這次自己帶了人撞到他的手心裡來,那個氣量狹小的傢伙,一準會想方設法找麻煩,自己就可以見招拆招,興師問罪,給他來個小事化大,叫他吃一次大大的虧。沒想到啊,沒想到……
風勁節嘆着氣,搖着頭,鬱悶啊鬱悶。
那位蘇大人,這叫一個熱情啊,這叫一個周到啊。滿面笑容地帶着大大小小的官員來迎接,跑上跑下地替他們安排住宿休息,連最小的士兵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周到。虧得他千防萬防,等人着人家出招,也不見人放火,也沒見人下藥,更不曾有誰跑來惹事生非,一切都過份正常,過份安定了。
就連糧草,人家都一早就準備好,只等着自家點收呢。他小心地一袋袋打開查,譁,全是上等的大米,細稱稱,怕是一斤也沒少給。
這簡直是詭異了,便是皇親國戚親自督師的軍隊,也沒見後方供給的糧食能有這麼好的。
可是,總不能怪罪人家把差事辦得太好太殷勤吧?
他驕橫無禮,人家知府大人謙虛和氣,他冷漠待人,人家知府大人永遠滿臉笑容,他踢車子,撕麻袋,把糧食灑得滿地,人家眉也不皺一下,重新安排人裝袋上車。
伸手實在難打笑臉人啊。他風勁節可以無理取鬧,可是真要過火了,別說那個迂腐的盧大元帥不能饒他,就是身邊這些親兵,看着也覺得他過份啊。
明明是攢足了勁一拳打出去,卻生生打進一團棉花裡,這種無力感讓他鬱悶到極點。
雖然手下人覺得這一趟差事挺威風挺順利挺有面子的,他自己的心情卻怎麼也好不了。除了沒達成目的之外,也一直有一種極不妥的感覺。
那位蘇大知府,可怎麼看也不是個以德報怨的君子。這次就算是不找他麻煩,也沒理由,把差事辦得這麼好,找點理由推搪一下,或者拿些質地差的糧食給他,也不算是失職,爲什麼會……
一路上大家高高興興,只有他一個人在悶悶地思忖。
可惜啊,這一世不比以前當大將軍,大宰相的時候了,手頭上沒有完善的情報網,又處於這種信息交流非常遲鈍的原始時代,對於後方諸郡消息無法及時溝通,也就沒什麼資料可以拿來分析判斷,一時間倒還真難確定那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興高采烈的小刀看風勁節的一路上都是懶懶的,忍不住說:“將軍,咱們這次的差事辦得這麼順利,你怎麼也不見一絲笑容?”
風勁節冷冷道:“你們就不覺得這差事順得太過了。”
小刀摸摸頭:“說得也是,上回聽說永安鬧災,災民四下流竄,還以爲鎮江的糧庫也吃緊呢,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給咱們把軍糧湊齊了。”
風勁節眼神一凜:“永安鬧災?”
“是啊。永安離咱們定遠關遠着呢,難怪將軍你不知道。”小刀笑道“我手下那個趙二,自己就是鎮江人,他兄弟是守城的軍卒,這次到鎮江,他聽他兄弟說,永安鬧蝗災,災民很快就會流竄到鎮江,他們這些守城門的人到時可辛苦着呢,不讓災民進城太狠心,讓災民進城,又要挨知府大人的板子……”
沒等他說完,風勁節已是厲聲道:“你怎麼不早說?”
小刀摸着頭,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犯了錯:“這個,我也是和趙二閒聊時聽他說的啊,這,這永安跟咱們定遠關隔老遠呢,他們鬧災和我們能有啥關係,我不知道這也要上報將軍。”
風勁節根本不理會他說什麼,只是擡頭遊目四望:“這裡還在鎮江地界嗎?”
小刀忙大喊一聲:“趙二,咱們出鎮江地界了嗎?”
軍士中有人應了一聲:“出了有一個時辰了。”
風勁節臉色冷然,猛一帶馬:“退回去,立刻退回鎮江府轄區內。”
小刀愣了一下:“將軍,咱們這……”
風勁節怒視他一眼:“愣什麼,打仗的時候聽到軍令你們也這麼瞎耽誤?”
小刀醒了神,立時大喝:“將軍有令……”
話音未落,忽然聽得風勁節長嘆一聲:“罷了,來不及了。”
小刀愣愣地回頭望向風勁節,風勁節卻只是帶點苦笑,靜靜望着遠方,忽然間出現在視野中的無數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