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選擇是“忠臣”,老師笑我說,這是很籠統,也是很取巧的題目,只“忠臣”二字題目太大了,其實從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細小的題目,然後纔來作文。
其實我對忠臣義士,對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解,絕不是一兩篇論文,一兩個微小的角度可以講明的。
但限於規矩我只好隨便選了個細題,即“忠臣的抉擇。”一個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總要做各種各樣的抉擇吧,象我這樣的凡人,根本無法理解,人怎麼能毫不猶豫地捨棄自己的生命,幸福,快樂,而爲了一些無干的人與事去付出。他們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
限於規則,所有人的論題都必須由自己親身體驗,所以,我決定做忠臣。
所謂文死諫,武死戰,要當忠臣好象很簡單,可我卻又不想這麼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個最不用面對大是大非大義抉擇的臣子身份,於是,第一世,我是御醫。
我以爲當一個醫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簡單的身份,很簡單的工作,哪裡用埋沒良心,哪裡用掙扎抉擇。
然而,原來真正的宮廷遠比史書更可怕,原來,想當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也不得安生。
皇宮裡的女人們一個個鬥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貞潔嫺淑,暗中殺手頻出。要讓某些人無聲無息地死去,要讓某些胎兒,無聲無息地失去,要讓某些孩子,無聲無息地夭折,這一切,離不開御醫的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血腥殺戮陰謀殘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後宮綺麗繁華的表象下。
在種種利益和權勢的逼迫之前,我的選擇能是什麼呢?
我嘗試在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爲別人害人的工具,我嘗試不要違背良心,不要傷害性命,我嘗試儘可能在微薄的權力下救護別人。
其實,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爲盡忠於皇帝,而只是忠於一個人最起碼的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象我這樣的人,也還是有點良心的,不是嗎?
然則,這樣不識時務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後,在某一次宮中貴人無故中毒之後,被莫名其妙當成下毒者揪出來,下了獄之後,卻又在嚴刑拷打逼問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護,曾寧死不肯加害的人,不曾對我伸一次援手,爲我說一句話,也同樣是理所當然的。
在那個深深宮禁裡,保護自己尚無餘力,誰又還能保護別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後宮的殘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險惡,那第二世,我就兩個地方都避開,我做個欽天監,每天只負責觀察星星,這種事總不用埋沒良心,面對艱難的選擇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以前和他搶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煩,要我說,天邊劃過一顆流星,是因爲蒼天對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結舌,如此簡單的天文現象,他們硬生生能弄出無比詭異的政治風波來。我的選擇該是什麼,忠於君主還是忠於內心的良知?總之,在我沉默不語的時候,別的欽天監已經趕緊照着皇帝的意思上報了。再以後就是一連串的風波,株連被殺者近兩萬,我也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牽連下,丟了官,下了獄,然後就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愛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決定當個翰林好了。一個陪在皇帝身邊,只同他吟詩作畫,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後宮爭鬥與我無關,前朝權爭與我無涉,我只要做一個名動一時的才子,以清名而獨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着的職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這麼一個清閒職位,又能有什麼要命的選擇落下來。
然而,原來這個世界,果然有人處就有是非,竟是無論如何,也躲不盡的。朝中權力紛爭,左相一派爲了打擊性子忠正耿介的御史,出盡惡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極爲方正,又清廉自守,竟無半點把柄可以讓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寫的詩,讓人一字字掰開揉碎了找忤逆的證據,之後再向上舉報,又因爲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證,稱那詩中確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這樣的證。然而,這是身爲忠臣,對國家對皇帝盡忠嗎,不不不,我只不過是覺得,這種文字獄太過荒堂可笑,不肯讓自己涉身其中罷了。甚至忍不住爲御史說了兩句分辯的話,以我在文壇的身份,從正常角度解釋詩詞。
可是,原來,在官場上,朝廷中,沒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不會發生,沒有什麼荒堂的事,不被視爲正常。
所有參予審查的官員,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證據,光說一句,你筆下沒寫,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動”二字,竟也是殺身之罪。親身經歷,才知道,原來張湯以“腹誹”定臣子之死。秦檜以“莫須有”決英雄之罪,徐有貞以“意欲”斷于謙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陰間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亞夫,原來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
當然,我做爲曾經爲意圖謀反的御史辯護過幾句的人,也逃不過同黨的罪名被殺。
即然當太醫要捲入後宮風波,當翰林也逃不過文字獄的迫害,那麼我第三世,就乾脆選擇做個欽天監。
根本不怎麼同人打交道,只每天對着看看太陽月亮和星星,這個世界再黑暗,總不能讓我閉着眼把太陽說成是月亮吧。
然而,剛在奪位之戰中取勝,剛登基不久的皇帝,對以前曾當過太子的皇兄,視如眼中釘肉中刺,偏偏前太子,規行矩步,整天閉門不出,什麼壞事也不幹,什麼短處也不叫他拿到。
這時候,正好天上有流星劃過,皇帝立刻把我叫去,硬是要我證明,掃把星現世,正是蒼天對前太子失德的震怒。
這種正常的自然現象,硬生生被扯到政治上,讓我啼笑皆非,做爲了解自然知識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做這種荒謬的證言。可是,我不應承,自有別人應承。別的欽天監忙着出頭上奏,最後前太子被幽囚而死,而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捲入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案子,關進監獄,受到酷刑銬打,無端迫害,然後沒沒無聞地死去。在那之後,沒有人會記得我,史書也不會爲小小的欽天監,多記半筆。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實在鬱悶極了,第四第五世時,乾脆就一世做大將軍,一世直接當到丞相,可算是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了。
然而地位這麼高,當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壯烈更悲慘了。
第四世的大將軍,手握兵權,又難免功高震主,更連連立下不賞之功,叫哪一個皇帝放心得下來呢?
手下勸我起兵造反時,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個忠臣必然的選擇,軍隊是國家之器,豈可因私利而引發國家內亂?
在那之後的誅殺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了。
至於第五世,結局倒不是太慘,至少不是被皇帝殺死的。做一個忠臣,做一個好人,我選擇了用什麼方式來運用我手中的權力,這就毫無懸念了。
當然耿耿諍諫是免不了的了,與邪惡做鬥爭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於是,今天不讓皇上廣選秀女,明天不許皇帝大建宮室,後天要求肅清貪官,大後天又宰了四五個強搶民間的惡少,大大後天,跳起來,把皇帝想加稅的意旨給封駁了回去。
於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們開始聯名參我專權擅斷,朝中掀起對抗我的公議。最後我不得不請辭相位,閉門待罪。
之後又屢遭貶謫,流放於荒涼之地,我於悽風苦雨之間,忍受貧病之苦,受小吏凌辱折磨之時,朝中民間,也並無一人,爲我奮然而起,出手相助。
也許曾有幾年,我還被人記得,還被人稱道是好人,是忠臣,然而,三秋一過,世人便將我忘懷了。
我死的時候,冷冷清清,屍體被一拓薄土蓋着,幾次風雨之後,就露了出來,被野狗拖去了。
我歷了五世,以五種不同的身份做出了對於人生的選擇,也接受了結局。
教授認爲我很稱職,也許不是特別出色,但模擬做得中規中矩,沒有犯什麼錯,一切的選擇,一切的做爲,都極爲符合我所要扮演的人物。
是啊,和那個行事過於極端的輕塵,以及萬事不經心,從來不努力的阿漢相比,我和小容這種認真聽話的好學生,到哪裡去求啊。
當時除了象張敏欣這種選題特別容易的同學,論文已經通過之外,我和小容算是模擬得最順利的人了,基本上教授已經示意我們,下一世只要不出大差錯,論文百分百通過了。
然而,我已經疲倦了。我不明白教授的要求怎麼會這樣低,我的論文真的可以算好嗎?
我所有的模似真的完全表現出忠臣的選擇了嗎?
我真的是忠臣嗎?
我可以在面對生命威脅時選擇保護其他人,我可以在遭受權力壓迫時,依舊不肯冤誣他人,我可以爲了國家大局,而不惜毀滅自己,我可以爲了保護百姓而甘於承擔意料中的悲慘下場。
但是,那不是因爲我偉大,不是因爲我勇敢,不是因爲我高尚,只是因爲,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我不是忠臣,我只是完美地去完成一個角色扮演遊戲。在遊戲中,我受到的任何傷害都不會影響現實中的我。
不擔心失敗,不害怕打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去保持自己的良心,去維護所謂的正義,有什麼了不起呢?
這樣的我,怎麼算是忠臣,又怎麼可能真正瞭解忠臣的選擇。
其實無論是我,是輕塵,是小容,甚至是阿漢都一樣,無論我們的選題如何,無論我們是成功還是失敗,完成度到底如何,我們也不可能真正地瞭解,我們想要研究的現象。
在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所謂的模擬,所謂的考試,其實不過是一場熱鬧的笑話,一次無聊的遊戲,完全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不過,即然制度如此,那麼,就順着遊戲規則玩下去吧。
然而,這一世,我到底還是累了,不想那麼快就把自己捲進風波之中,於是,我放縱了我自己,我讓自己先做一個商人,我讓自己擁有傾國的財富,我讓自己有足夠的金錢,可以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知道,我這一世總要完成論文,總要做一個鞠躬盡瘁的忠臣,但在此之前,我要肆意地享受人生。
其實我也知道,這種心態,這種作法,已經有些偏離了忠臣的要求,不過,反正教授已經暗示過,可以讓我通過,我只要不出大錯即可,也就沒必要太過勤勉認真了。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象小容那樣,對於考第一名,得最好的成績,那麼有執念的。
其實就連最後當這麼個芝麻綠豆官,也是我自己刻意選擇好了的人生。這一世,我就真的遠離朝廷中樞,到那千萬裡外的邊關去,一輩子都是個小官,甚至有可能一輩子不見皇帝和其他權貴的面,我倒要看看,這樣當忠臣,選擇這樣的生活,結局會如何。
其實所謂的忠臣,也不一定要是名將名相,也不一定要是朝中大臣,也不一定要是一方父母官。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些史書也不會浪費筆墨記載的小官,那些一生一世,默默無聞,卻在暗暗爲國家,爲百姓,爲天下人盡力的,難道就不是忠臣嗎?
這一世,我其實是抱着得過且過,混得一日是一日,只要照論題的要求過完就好的想法。反正教授肯定會通過我的論文,而我,也已經疲倦到懶得再去思考,再去探索,再去研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論文是不合格的,至少,以我的標準而言,完完全全,不合格。
而就在我萬事無可無不可,只想混日子的時候,我遇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