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風勁節還要忙廚房的事,只得先把盧東籬勸出來。王大寶和一幫兄弟一商量,不止是騰出一間房,而是替他們騰了整個院落出來,照王大寶的話說,就是:“盧大人,這地方夠寬敞,你就是和將軍在這裡一起拍着桌子罵某些混帳的娘,咱也保證,沒別的閒人能聽得到。”
盧東籬在院子裡悶悶地等了半晌,到了晚上,風勁節才帶了幾壇酒,幾盤菜回來了。
就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把酒菜擺開,他笑道:“在伙房做事,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偶爾可以假公濟私,自己開小竈,吃得比我當將軍時還好呢。而且當將軍的時候要以身作則,不能喝酒,當伙頭軍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偷點兒酒喝,天不管地不究,別提多自在了。”
他笑着替盧東籬斟滿了酒:“來啊,嚐嚐我的手藝。”
盧東籬一語不發,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你不必勸我。”
“我沒打算勸你啊。”風勁節笑着陪飲了一杯:“忠心耿耿替國家做事,卻受到這樣的苛待,換誰能不生氣。你要能把我從苦海中救出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倒是你自己,就這麼放開,你甘心嗎?”
“又有什麼不甘心的,國事頹廢至此。見不平而不可訴,遇不公而不能究,反要迎合權貴,逢迎奸黨,這種日子……”盧東籬憤然又飲盡一杯酒。
“是啊,”風勁節拍着桌子喊“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卻被整治成這樣,而舉國軍隊,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樣,功勞被上司搶光,還處處受到壓制呢。”
“我一心一意,想爲百姓做些事,可是卻只有三分的精力可以辦事,另外七分精神要忙着四處做好人,忙着應酬大小官員,忙着討好所有人,我……”盧東籬眼中有的不知是醉意還是悲意。
風勁節一邊陪着喝酒,一邊陪着罵街:“看看我們國家的防務都成什麼樣了,舉國上下,幾無可戰之兵,可用之將,我到了這裡,費了多少心思,才勉強把城防搞好一些,把軍隊訓練得象話一些,不過,算了,遲早要被那些什麼也不懂的元帥把這麼點可憐的家當全敗光,我不如早早地離開,眼不見爲淨罷了。”
“國無強敵而國恆亡,古人之言,確有至理。”盧東籬慘淡一笑“我們的國家太久沒有受到外敵的侵擾了。君臣全不思危,施政隨心所欲。但見己身之利,不見百姓之哀。表面上,國家仍是太平安然,其實積弊已深,一旦暴發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元帥花天酒地,享盡富貴,將士鐵甲寒衣,受盡薄待,事世如此不公,真有戰事,又叫他們怎麼甘願挺身爲國而戰?”
“從入仕途已來,我做過多少官,自己都數不清了。做翰林時,整天陪着皇上飲宴寫詩,看着皇上大造崇文館,大修園林盛景,民間的哀聲半點也聽不到。”
“陳國已虎視眈眈,而我們卻還總是幻想着沒有戰事,不受侵略的歲月永遠繼續下去。不知道哪一天敵人幾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時,我們的皇上和元帥們,是不是還想着,這只是在做噩夢。”
“我當知縣時,看到的是爲官者濫用權利,爲吏者肆意欺詐,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我做學政時,看到的是科場的黑暗腐朽,大部份士子們只知皓首窮經,而不通治世時務,我在河監任上時,曾見過無數詭異的帳冊,說不清的帳目,總有鉅額的銀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層層關節中,然而,上上下下,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追究。我主掌刑名之時……”
盧東籬已經有了些醉意,一邊飲酒,一邊慢慢的歷數自己歷任已來所見之不平不公。
風勁節朗笑道:“軍中官中何嘗不是一樣,你可知道我們的範大帥,暗中吃了多少空頭軍餉,你可知道,負責軍隊後援補給的幾個郡縣官員年年都發大財,你可知道下層的士兵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其實都已有些醉意了。
盧東籬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清風勁節的話,只是醉意沉沉地自顧自說下去:“我終於可以進入朝廷,參於國事,可我看到的全是文恬武嬉,所有人都只知安於逸樂。我見到那麼多不公之事,卻不能挺身而出。這個官場是一個密密麻麻,層層重疊的網,牽一髮而動全身,原來自以爲心地光明,自以爲性情正直,自以爲站在正義的立場,其實什麼也不是。原來,這個世界,會做人遠遠勝過會做事,原來……”
他慢慢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風勁節,眼中的醉意盡去,只餘悲涼。
風勁節只靜靜凝視他,至此,才微微一笑,輕輕道:“我不會走,你也不會走是嗎?”
盧東籬默默地望着風勁節,良久,良久,才緩緩地點頭,有一點晶瑩徐徐自眼角滑落。
他以爲他的憤怒已至極限,他以爲在看清楚世界如此黑暗,光明如此微弱之際,終可以看破,終可以放手,卻原來,還是意難平。
如果不是風勁節渾若無事,引他說出如許心中積憤,如果不是風勁節藉着酒意。歷數軍中隱患,也許,他真的會義憤地同範遙說個一拍兩散,放棄一切,然後在以後的無數歲月中後悔。
盧東籬不會離開朝廷,風勁節不會離開定遠關。
正因爲國事維艱,所以不可以放棄,正因爲邊關危險,所以不能夠袖手。
縱然光明的希望如此渺茫,卻總不可以放棄去追尋。
官場若是個爛泥溝,一滴水的力量再微薄,也依然可以略略沖淡其中污垢。就算國家的希望微乎其微,能救得一人總是一個,能幫得一個,就是一個。
拍拍桌子甩手不幹,有何困難,袖手自尋安樂,實在太過輕鬆。
遙遠傳說中,有位聖人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是,正因爲道不行,方需有人挺身而出,直面擔當,再難再苦,終究放不開,棄不得。
然而,他這樣怔怔望着風勁節,清楚得了悟彼此會做的選擇,卻依舊無聲地落下淚來。
這麼多年的修身養性,抵不過,這一刻滿心的痛楚。這麼多年的歷任官場,看過的一切悲涼,忍下的一切憤怨,在這一刻盡情傾訴出來,痛極傷極也恨極。
縱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選擇,到底意難平!
風勁節微笑,輕輕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溫柔而瞭解。然而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再次爲盧東籬斟滿了酒。看着盧東籬一飲而盡,自己笑着陪飲一杯。
這一夜,他們在一起,說了很多話,這一夜,他們在一起,喝了很多酒。
這一夜,他們拍桌子罵人,這一夜,他們憤訴國事日非,這一夜,盧東籬醉倒在石桌之前。
風勁節慢慢地放下酒杯,眼眸中的醉意漸漸淡去,直到一片冰冷的瀟索徐徐浮上眉間。
他的眼神幾乎是有些冷酷地低頭看着醉倒於地的盧東籬。良久,良久,才輕輕道:“盧東籬,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
清冷的月光,無聲地灑了他一身,映進他眼眸深處,那無限清寒的往事中。
我是個喜歡思考,喜歡聽故事的人。我喜歡看歷史書,史冊上的死亡殺戮,翻覆血淚,在我看來,就是一出出精彩的好戲。史書上總會有壞蛋,有昏君,還有忠臣。
那些忠臣真是了不起啊,他們剛直耿介,他們一介不取,他們敢挺身擔當國事,他們敢直言頂撞君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是人間傳奇中的正面人物。
直到後來,人類的價值取向忽然變了。人們忽然開始看不起那些爲國爲民的傢伙了,人們開始笑話他們是聖人,他們的道德太高太潔太過求全,太讓俗人不能接受。人們說做他們的妻子兒女好可憐,人們說,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不過是爲了一己之清名,卻害慘了身邊的親人。
人們開始不再覺得,爲國爲民有多麼了不起,相比一個人爲了救全國百姓而挺身而戰,人們更覺得,爲了妻兒奮鬥才真正溫馨感人。
人們要求血肉豐滿,人們要求傳說中的英雄必須有弱點,有侷限,有私念。
因爲我們其實都只是小人物,因爲我們自私,我們冷漠,我們每個人心底裡都有着黑暗,所以,我們纔不願天天仰望偉人吧?所以,我們纔對遙遠歷史上的忠臣義士們指指點點,加以非議吧。
因爲我們冷酷,我們殘忍,我們卑劣,所以,我們不能相信人的思想境界可以這樣高,所以,我們就開始不斷置疑史書,認爲那些記錄,有太多的虛假,太多的僞飾,太多太多存天理滅人慾的手法。
曾經在很長一段歷史中,人類歷史上,對英雄對忠臣義士,對道德完人的批判一浪高過一浪。
當然,在我的時代,這一切也已成爲歷史,我們的生活太完美,完美得,我們就連反思歷史的慾望都已經沒有了。
只有我,還是喜歡看書,還是喜歡看以往的故事,還是喜歡思索一些奇特的事。
我也常常會想,爲什麼會有那種人呢,盡忠職守爲國家負出一切,哪怕被國家苛待辜負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棄。
在我們的世界,早就不會有人說,爲了國家,需要犧牲誰的話,因爲以國家爲名而犧牲民衆的利益,也一樣是犯罪。
爲什麼會有那種人呢,爲了完全不影響自己利益的不當政令,擡着棺材去上書,在我們的世界中,民衆們連向政府提意見的熱情都早已消亡。
爲什麼會有那種人呢?被流放,被關押,被酷刑相待,爲了一個理念,仍然誓死不屈。在我們的世界,政府教育人民,儘可能好好地保護自己,在自己受到傷害時,爲了保全自己,即使是做一些傷害別人的事,人們也會體諒,絕不追究。
爲什麼會有那種人呢?自己身爲高官,卻天天豆腐白菜,妻兒老母跟着自己甘守清貧,每天爲其他百姓可以安居樂業而操勞。哪怕最後獲罪,抄家被斬,家中抄出的財物,也往往貧乏得不值一記。
而我們的世界,人們只會皺着眉頭指責,這種官員不是人,只是聖人,當他們的妻兒好可憐,自己的妻兒尚不能保證他們過好日子,憑什麼來兼愛世界衆生。
我們常常指責,我們總是懷疑,我們總是認爲,那些人物太完美,太高尚,太不象真人,太不可信,所以面對這樣的人,我們不必慚愧,不必自責,不必努力去學習。
我們只是自私的,簡單的,普通的,小人物。
我們的生活平凡簡單,所有人都要學習,都要考試,都要通過自己的畢業模擬,而我的選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