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盧東籬愕然。
“人只要足夠有錢,消息總會靈通的。”風勁節微笑“恭喜恭喜,盧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盧東籬也只得苦笑一聲:“我尚在幼時便由長輩做主,同一戶世交訂了親。那邊也是書香門弟,小姐亦是溫柔賢良之人。兩家時常來往,子弟們都以兄弟手足相稱,彼此頗爲親善。這幾年我仕途風塵,家中長輩一月三封地來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兒家蹉跎了青春。而現在我主理一府,沒有女眷打理內務,即惹人閒話,也常會招得媒人三天兩頭地上門,有時候,還要應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說媒,常有些難堪尷尬之事不便應對,所以就寫信請家中長輩幫忙做主操辦便是。只是沒料到這一場旱災來得這麼突然,暫時哪裡還顧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時日了。”
風勁節淡淡笑着點頭。
不錯不錯,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適婚年齡,各方面的條件都可以成親了,而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催着你成親,世人眼光都盯着看你成親,這個時候,成親,不止是人生的一樁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樁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無論男女遲遲不婚,都易惹人閒話,更會召人側目而視,若是爲官之人,樹大招風,四方注意,更要面對許多流言非議。
其實又何嘗是在這個古代,即使時光飛逝個幾千年,就算是科技漸漸發達,崇尚自由戀愛,開始流行單身貴族的時代中,社會上依然會給人以強大的婚姻壓力。在這種壓力下,以完成任務的態度結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找到個差不多的人,差不多湊和在一起,就這麼過一生的還真不少。
也不能說他們一定不幸福。
就如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這一類的方式締結,幸與不幸,也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純由媒人說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侶的容貌樣子,盧東籬還算是幸運的。至少知道對方的樣貌性情,彼此還是有交情的,又都是書香門弟,想來婚後共同語言也還是不少的。
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這已經算是佳偶了。
象盧東籬這一類讀聖賢書,心裡頭放着家國天下老百姓的人,對婚姻,對妻子的要求,想也來也不過是溫婉賢德,頗通詩書吧。
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擇偶的條件,頂了天再加上一條美若天仙罷了。
這種忙着修身齊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負的男人。哪裡有空去玩愛情遊戲?心裡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愛情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只怕根本不在他們的認知之中。估計大部份人以爲娶個美人回家,溫柔相待,偶爾花前賞月,閨中畫眉,就算是極致了。
不過,在這個時代中,這又何嘗不算是美好的愛情呢?
還是不要以超時代的思想來看待未開化的古人吧。
風勁節漫不經心地任思緒飛來飄去,盧東籬看他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不覺訝然問:“你在想什麼?”
風勁節笑道:“我在盤算,這場旱災什麼時候能過去,我們盧大人的小登科會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盧東籬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順手在旁邊拿起幾個玉盒,遞過去,笑道:“送未來嫂夫人的。”
盧東籬信手打開一個,只見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鋒微微一蹙:“這首飾太貴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風勁節料到他的動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收這禮物,就別收我的救災錢。”
盧東籬料不到他這般無賴,氣道:“你何苦爲難我。”
“我哪裡爲難你了?”風勁節白他一眼“反正你這輩子別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這點子東西,也不會讓你名聲更難聽。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沒事求你,就談不上賄賂。再說,這麼些年,我送過你什麼貴重東西沒有?真當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氣,這是給嫂夫人的,同你有什麼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間漸有慍意:“你當我不知道呢,你收過的禮雖多,一文錢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這幾年雖是什麼官都當過,積蓄只怕是少得可憐的,你拿什麼當聘禮,總得有幾件拿得手的吧。人家要嫁過來,跟你吃苦一輩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別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自己的頂着個清官的名聲,讓全天下的人稱讚,卻叫家裡老婆兒女吃糠咽菜的傢伙。說什麼關愛萬民,連身邊至親都照顧不了,算得什麼男人。不說呼奴喚婢,但至少要衣食周全,不要太過寒酸纔好。”
盧東籬也沒料到只因不肯收過於貴重的禮,倒招來他一頓訓斥牢騷。他知道風勁節是個無法無天,什麼事都敢幹的人,自己的如今有求於他,還真不敢太過惹惱他,只得笑道:“你的禮物,我什麼時候推拒過,只是這實在太過貴重……”
風勁節不屑地道:“你這窮官知道什麼叫貴重?我知道你的性子規矩,也不至於拿天大的寶貝送給你。這些珠釵鳳飾,雖然亮眼,但這大多是打磨之工,倒並不是特別珍貴的珍珠美玉。只是手工做得好,看起來,就象是比較貴重罷了,騙騙不識貨的外行人的。”他隨手打開一隻玉盒,指指裡頭那光華流轉的珠釵“這個,價錢也沒超過一百兩,算得什麼,值得你這麼一驚一乍的。”
不超過一百兩,說得真是輕巧。一般百姓家,幾年的積蓄也未必有一百兩呢。這種有錢人啊……
盧東籬努力忍着不對風勁節輕描淡寫的態度做任何批評,想想那些等着盧東籬的銀子救命的老百姓,只好略有違心地稱謝收起來算了。
風勁節得意洋洋看着大名府知府大人忍氣吞聲的樣子,心中竊笑,其實他剛纔說的話纔是糊弄盧東籬這個不懂奢華的窮官。那支珠釵不超過一百兩是真的,不過那只是成本價。一支釵用的金子有限,上頭的累珠流蘇,也並沒有使用極高等的碧玉珍珠,但卻是京城飾玉樓最頂尖的大師父手藝。首飾這種東西,賣的還不就是個樣式,巧思,與衆不同,晶瑩奪目,奢華富貴。真個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成本不足一百兩的東西,賣個上千兩,甚至幾千兩,也不算稀奇事。
不過,如果盧大人知道這幾個玉盒裡的東西,拿到京城由最會做生意的人去賣給各府貴人,沒準能賣到上萬兩的價錢,不知道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
光想想就讓風勁節覺得有趣,心中一動,忽想起一事,一把按住盧東籬,眼神有些兇狠地瞪着他,一字字道:“你發誓,絕對不會把這些變賣了當救災銀。”
盧東籬被他這倏然而變的兇相倒是嚇了一跳,心中暗惱,怎麼我心裡的主意,他全都猜到了。
擡頭一見風勁節那滿臉我就料到這樣的憤怒表情,只得苦笑:“我絕不會變賣你的禮物。”
風勁節知這人雖然彆扭,但說的話倒是算數的,所以鬆開手,心滿意足坐回去,開始慢悠悠給自己倒酒,信口問:“對了,你那個跟屁蟲怎麼不在了?”
盧東籬笑笑:“東覺入京應試去了。”
風勁節一仰頭,喝盡杯中美酒,眼中猶帶笑意:“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啊。”
盧東籬凝望他:“勁節,其實你文武雙全,才華蓋世,爲何總是這般玩世不恭,空負這絕世才情,何不爲天下蒼生……”
風勁節大笑起來:“我的盧大人,縣衙一夜共敘,省城客棧長談,我一直以爲你會問這個問題,你卻總沒有問,我當你這一生不會再問了,你卻還是忍不住了。”
他眼中也不知有幾許酒意,幾許笑意:“我喜歡你,就是因爲你雖心懷天下,一心當聖人,卻從不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其他人。從來不高高在上地訓斥別人,不長進,不高尚,不偉大。別人的生活方式,你雖然不贊同,但你一直很尊重。可你終究還是問了我這個老套而無聊的問題。”
盧東籬輕輕道:“我無意勉強你,只是爲你惋惜,也爲天下人惋惜。”
風勁節懶懶洋洋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爲我惋惜,焉知,我不曾爲你惋惜,至於天下……”他笑而搖頭“這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偉大到,讓天下人爲得不到他而惋惜。”
盧東籬還想說什麼,馬車忽然停下,外間馬伕高聲道:“公子,府衙到了。”
風勁節懶洋洋躺下,一手枕頭,另一隻手對盧東籬揮了揮:“好走,不送。”
盧東籬笑道:“你不進去坐坐嗎?”
“盧大人忙於救災諸事,有多餘的時間應酬我嗎?再說了,我也不過是要周遊全國,正好路過,來看看你罷了,也沒想多留。”風勁節笑道“你去吧,我手下在本地做生意的幾個掌櫃,已經帶着我的銀票在府衙等你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盧東籬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忙得再無一刻閒暇,在馬車上同風勁節聊一會兒,已經是忙裡偷閒了,真讓風勁節留下來,他也確實沒空照應。也不能指望這個每天都要給自己找樂子的風大公子能奈得了寂寞,或是哪天忽然良心發現,跟着他一塊爲救災操勞。
所以,他也就只淡淡一笑,把那幾個玉盒收了,便下了馬車。
車簾一掀一放間,二人已再也看不到對方,盧東籬站在車前,看着馬車迅速向遠方而去,他也沒有花更多時間遙望車影,轉身便進了府衙。
盧東籬與風勁節相識已然兩年多了,然而,他們在一起真正相處,卻只有三次,三次長談,一次比一次短。
三次相別,縱有惺惺相惜,縱有知己之感,但每一次風勁節都是乾淨利落地告別而去,每一次盧東籬都沒有說一句挽留之語。
風勁節總是頭也不回地離開,盧東籬也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要去爲自己的選擇而操心勞碌。
他們的人生,完全不同,就如兩條直線,就算偶爾相交,也會立刻分離,去繼續自己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