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小王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回的聽風齋;進門時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住。

“清兒姐,你怎麼呢?”櫻桃正巧出來曬被褥,多好的春光。

“沒什麼。”我虛弱地笑笑,“仔細點,該曬的趁天好都拿出來曬曬,沒準過兩天又會下雨。”

“噯,好勒。”

我慢慢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佳顏照例是不在的。光滑明亮的銅鏡中,蒼白的瓜子臉毫無血色。

用力拍拍自己的雙頰,逼出點不自然的紅暈;我暗暗寬慰自己,沒事,都過去了,皇帝也沒精力去要你一個小宮女的命,不然你怎麼還有命坐在這兒胡思亂想,早亂棒打死扔亂墳崗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呵呵,多少宮女白頭都沒見着皇上一面,你何德何能,居然承蒙聖上“垂青”,得以親口獨自一人聆聽他的“金口玉言”。

想來我還是有些冷幽默細胞的,端茶進來的喜鵲就被我兀自掛在嘴角的笑容嚇了一跳。

“喜鵲啊,”我拍拍驚惶無措的小宮女的單薄的肩膀,“回頭能不能給我弄點酸梅湯什麼的,別老讓我喝茶。”

小丫頭唯唯諾諾地退下,連連點頭稱是。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安分多了,老老實實地躲在書房裡抄經書。其實在現代社會,我是公認的異類,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愛逛街,也鮮少出去玩;可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古代女子相比,就又有了一定的差距,反倒成了她們眼裡愛瘋愛鬧的野馬。見我這些天都埋首書卷,佳顏還打趣說,野性子的烈馬什麼時候也套上了轡頭。我苦笑,藉口太后的《法華經》老不還回去會遭人非議,還是早點抄完的好。結果弄巧成拙,水妃也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囑咐我其他事暫且放下,一心一意地先把經文給抄出來。

於是,我錯過了著名的桃花節盛會。

南國信奉花神,傳說中百花神女座下有梅、桃、蓮、菊四仙子。以她們名字命名的四大花節也是南國的重要節日。一年之計在於春,中土皇朝最爲重視的首推桃花節。每年的三月中旬,皇帝必將在宮中設宴大宴羣臣,屆時平日絕少踏出閨閣半步的士族女眷也會在皇后的邀請下入宮同慶。當然,這些年來履行這個職責的人一直是皇太后,當朝天子自前皇后薨後,就不曾再立。太子母親出身普通的庶族官僚家庭,背景不足以母儀天下,其餘兩位產出皇子的妃子一死一閉,竟然三千佳麗都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得以鳳袍加身。我想這古代皇帝選後也着實奇怪的緊。

沸反盈天的喧鬧與聽風齋的寂靜對比鮮明,幸而我們三人都感受不到外面的繁華。偌大的聽風齋只剩下書房裡苦苦掙扎於經書前的我,佛堂中敲着木魚唸經的水妃和服侍在旁的佳顏。其餘的小孩,水妃一早就善解人意地叫佳顏出來吩咐放假一天,出去瞧熱鬧。

“至於清兒,”她笑眯眯地側過頭,“想必你也放不下沒抄完的經文吧。”

我放的下,誰說我放不下。

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幾個小的一窩蜂地跑開,還得假裝毫不介意。

春天花正開,鳥兒自由自在,除了我這個倒黴蛋。轉念想想,人多眼雜,萬一再叫我撞上什麼事豈不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當縮頭烏龜總勝過伸頭一刀,想想也釋然了,我專心致志地繼續抄《法華經》。餓了,就用紙包塊糕點咬兩口;手上沾了墨跡,前前後後的洗手又怕水沾到紙上,弄糊了字跡,只好潦草了事。

栗子糕糯軟綿甜,就是吃多了會口乾。我隨口吩咐櫻桃給我倒杯茶吃,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香茶就捧了上來。

“小蹄子,今兒手腳倒利落。”我接過茶碗,笑道,眼皮子漫不經心地向上一撩。

看見黑沉沉的笑眼,我一怔,手上一慌,碗就歪下去了。眼看着就要“銀瓶乍破水漿迸”,他長手向前一撈,碗就穩穩地坐在他手上了。

“燙着了沒有。”我忙把茶碗從他手上拿下,皺着眉頭在燙紅的地方吹氣。

“不礙事的。”他像是害躁般縮回手,臉上飛起一抹不自然的緋霞。

我失笑,這小孩。轉過念,忙抓起正在抄的經文一看,臉色立刻變了。

“看你做的好事!“我心疼地用宣紙小心翼翼地吸上頭濺到的茶水,還是糊掉了好幾張。

“對不起。”他手足無措地呆在旁邊,伸手想幫忙。被我制止,別到時候越幫越忙。眼看着是沒救了,我把幾張污掉的紙揪成一團,憤憤地丟到了地上,也不知道抄經文多艱難。我狠狠地拿眼睛瞪他,突然間想起什麼,連氣也顧不上生了。

“你怎麼到這兒來呢?”我緊張地朝窗子外左右望望,“我的王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您不能來這兒,這要是讓旁人見到了還得了。出去,出去。”我擡手就要推他出門。

“你別擔心,小乙子在外頭守着,不會有事。宴會上鬧得我昏頭漲腦的,我看二哥也退下了,就偷偷溜出來透透氣。噯——別推了,好容易才避開他們,你就非得要趕我走?”言罷,可憐兮兮地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

我不爲所動,好生寬勸:“我的王爺殿下,您就別爲難奴婢了。要是叫上頭知道了,還不是奴婢倒黴,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說到底,你還是怕連累自己。”他的笑臉倏忽消失了,冷漠譏誚的寒意冰封了幽黑明亮的眼睛。

“對!我是怕被連累,尤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連累。”我被他自以爲是的語氣惹火了,笑容拉下,“王爺你高高在上怎麼會考慮到我們這種賤若螻蟻的奴才的處境,您非要在這兒嗎?你到這兒來不僅解決不了你自己的問題,還會連累一大幫子的人。我們這些奴才本來就在最下面,聖上太后宅心仁厚,抵不過就是把我們攆出宮去,再不濟也就一死。可娘娘怎麼辦?王爺您有沒有考慮過她的立場,她纔剛剛過了幾天安心日子,您就一定要這樣嗎?”

“行了,我走就是。還從來沒有這麼不招人待見過!”他忿忿地一摔袖子,怒氣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嘆了口氣,憊懶地靠在滕椅上,這小皇子沒幾天,怕是消不了氣。

誰叫他一張臉長的那麼像我唯一的弟子,總是讓我忍不住有一種好爲人師的衝動,看不得他遭罪。我把這歸咎爲當年沒有遵守職業道德的報應。

當初陳雨苑小朋友學業剛上正軌,林墨軒就軟磨硬兼地逼我把家教辭了,美名其曰“防止影響學業”。我不願意,我不想半途而廢,尤其是在陳雨苑開始逐漸信任我,把我當成朋友的時候。沒想到,他竟然自作主張幫我安排了很多社團活動,讓我疲於奔命之際不得不終止了兼職。爲此,我跟他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爭吵,氣的我整整三個多月沒搭過他一句話。

陳雨苑在聽到我抱歉地說出決定時,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倔強漆黑的眸子裡情緒複雜到我的視線一沾上,就本能地畏葸地躲到一邊。他狠狠地關上房門,任憑我好話說盡也不肯開。我只好對管家歉意地點點頭,心情沉重地離開了豪華的陳宅。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個漂亮到囂張的男孩子,第二個月,我偶然經過他家,碰到出門買菜的管家,才知道我辭職後沒兩天,他就辦理了出國留學的手續。

“先生本來幾個月前就要送少爺走了,只是司小姐來了以後,少爺似乎對學習有了些興趣,自己也不想出國了。加上夫人一直捨不得他走,就拖了下來。現在,司小姐走了,少爺不知怎的,又要出國了。先生夫人拗不過他,只好放他去加拿大……纔多大的孩子,那裡該有多冷……”

我腦子裡亂哄哄的,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更加糊塗了。

唯一清楚的是,我對陳雨苑這份愧疚是深深紮根於心底了。以後,惟恐再誤人子弟,我乾的兼職裡從未出現過家教。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人家不就殺回來了。

好看的眉毛糾成一團,隔着窗子間的薄薄的空氣,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甕甕的。

“對不起,清兒,其實我原先來就是想和你說說話,這幾天我來時你一直在忙着抄經書,都沒跟我說上什麼話。你放心,我就在這裡,不進去了,不會叫你爲難的,你就陪我說說話,行嗎?”

能不行嗎?人家一高高在上的王爺都這麼低聲下氣地跟我賠不是了。難爲他找出這麼個理由,也可憐他這麼多年了,母親近在咫尺都不得一見。難得逮着這麼個機會想見上一見,還叫我不識趣地給攔下來。人家沒惱我整我治我,我就該燒高香了。

我撂下筆,擡頭乜了他一眼,他正眼巴巴地盯着我,眼珠子轉都不轉。

“進來,幫我搬張桌子出去。”

他立刻就跑了進來,要不是書桌就挨着窗戶,我懷疑他會破窗而入。

桌椅擺好,筆墨紙硯伺候,我把狼毫往他手裡一塞,“給,你寫。”

“爲什麼是我寫?”他不服氣地反駁,百般不情願地坐到桌前。

“剛纔是誰害我白抄了半天?”我涼涼地斜睨他。我沒膽子讓他進去見上月妃一面,但讀着自己的兒子親手抄的經文,也算是一種安慰。

“你可抄認真點,飛龍走鳳的我可不要。”我事先打好預防針。

“起碼比你的好看多了。”他毫不害臊地自我表揚。

我白了他一眼,湊過去看,不由折服,書法之道,我所知甚少。但就我有限的欣賞眼光來看,他的字比我一個曾獲過國際書法競賽金獎,名字被收錄進《世界名人錄》的高中同學還要好上幾分。是古人都擅書法,還是他尤精此道。

更叫我滿意的是,他的字體也像顏體,與我練過的彷彿出自同門,這樣一來,只要不仔細看,就很難發現,這一本經書是出自兩人之手。

“早知道來了要給你幹活,我就老實呆在那裡看美人跳舞。”他認命地乖乖抄寫,速度可比我快多了。

“是啊是啊。”我配合地點頭,“蝶影舞衣香,可不是比這兒好看多了。”

“蝶影?你覺着她們很好看。”

“當然,她們個個身輕若燕,好看的緊。”我掰了一小塊桃酥放在嘴裡含着,體會它在口水的浸潤下,慢慢變軟的過程。

“沒你好看。”他擡起頭,用筆尖指了指我的鼻尖。

“別鬧。”我笑着向後退去,“嘴巴這麼甜,賞你吃塊桃酥。”

他張嘴接了,繼續筆下生花。

“你們一個個都退了,皇上怕是會不高興吧。”我說出了心裡頭的擔憂,皇帝寵他,世人皆知。只是若過於放浪形骸,只怕不僅遭人非議,就連皇帝自己也會覺得看不下去。當年曹植不照樣很得曹操的疼愛。

“這種時候,只有儲君纔不能擅自離開,可憐的大哥,又要坐上一天了。年年都是如此,什麼梅花節去香雪海,芙蓉節去碧池,菊花節去幽塵,但凡父皇沒空料理的事情都是他的責任。幸好,我不是太子,否則,現在誰陪你說話?”

“希罕!”我嗤之以鼻。

“我希罕。”

有高手助陣就是不同,我又奮戰了兩天,終於把那該死的經書給抄完了。我沒有任何對佛教不敬的意思,只是自從小學時被老師罰抄過課文之後,天知道我有多麼討厭抄寫。

我手上的酸勁還沒有緩過來,月妃就忙不迭地催我把原本還回去。這個女人想必是被譎詐多變的宮廷風雲給嚇壞了。

苦命者如我,只好硬着頭皮上陣。其實我比她們所有人都害怕面見太后。那個老虔婆當日可是一心想要我的命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奶奶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過大,我對所以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有一種畏懼的情緒,我的小聰明在她們看透世情的眼睛裡永遠都可笑到可悲。同性相斥的自然法則讓她們對我缺乏憐愛,讓我對她們惟恐避之不及。

謝天謝地,太后她老人家去御花園賞花了。彼時花期已過,不想她還有看落花的獨特嗜好。感激她與衆不同的口味,我諂笑着對吩咐我“在這兒候着吧”的太監請求,希望他幫忙轉交一下。他不陰不涼地眼皮子撩了兩下,尖着嗓子:“喲,咱家可沒那個膽子,你還是親手交給太后她老人家吧。”

我氣結,我就是不想跟太后照面,誰知道她見了我會不會殺心又起,反正她殺個人比我殺只小白鼠還簡單。

好話說盡,笑臉陪僵還是無果,我在心裡問候了他的列祖列宗,想到他已經絕了後,就放棄了詛咒他下一代的念頭。

“唷,這不是小清兒嗎,昨兒個太后老祖宗還提到你呢,直說咱宮裡頭就少了你這樣的機靈人。”香蘭朱脣未起,笑語先聞,嫋嫋娜娜的,帶着股蘭花的香氣。想必衣料子上用了不少薰香。

“承蒙太后錯愛,清兒受寵若驚。”我靦腆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也猛的下沉。太后她老人家對我如此“念念不忘”,我可真是誠惶誠恐。

“哪的話,你這麼聰明伶俐的小丫頭,誰見着了會不喜歡。回頭我可得好好求求老祖宗,讓她把你接到我們鳳儀宮裡頭來,咱們姐妹也好親近親近。”她靠上來,親暱地握住我的手。

我嚇的差點腳一軟就倒下去。我勉強幹笑:“姐姐如此說倒叫清兒惶恐不安。清兒鄙薄,進宮日子淺,又是在冷宮裡頭呆的。沒矩沒識的,要是壞了規矩,惹的太后她老人家不高興,豈不是叫姐姐也面上無光。”

“就衝你這句話,我死皮白賴的,也要求一遭老祖宗了。這宮裡頭,機靈的,有眼力的,照說也不少。可有點小聰明的,大多沒良心,過河拆橋。可妹妹就不同了,腦瓜子好使,心腸又端正,一雙小嘴兒比八哥還巧,模樣也好。清清爽爽的,叫人見着就喜歡。”

我已經嚇的腿肚子都抖索起來了。幸好宮女都穿着長裙,遮着看不顯。

“勞煩姐姐將這卷《法華經》還給太后。月妃娘娘深感太后的恩德,一直在全心全意地誦讀經文。”我避過她的話題,急着脫身。

“這——”她瞥了眼我手裡黃布包裹着的經卷,目光如圓滑的珠子,在我的臉上滾來滾去,似笑非笑地睨視,“老祖宗的寶貝我可不敢經手,妹妹還是親手交到她老人家手裡的好。”

說罷,留給我個娉娉婷婷的背影,如風擺楊柳一般搖曳着進去了。

氣的我,簡直想上去狠狠地踢她一腳,看她還能不能扭的這麼好看。

沒法子,只好認命等死。我百無聊賴地看天上的雲,天空真的很藍,白雲真的很白,我真的很無聊。這次比上次更慘,不僅有着更爲沉重的心理負擔,而且連螞蟻搬家的消遣節目也沒有。我看白雲多無聊,料白雲見我亦如是。

看到陽光下,我長長的影子,我突然靈機一動,開始自顧自地玩起來。從小,生活的孤寂就將我培養成最擅長自娛自樂的人。見四下無人,我以我掌爲軒轅,自己玩手影戲。可惜手裡有書,玩起來不是很方便,而且陽光不比燈光,雖然我站的角度還行,投下的手影也只是淡淡的。

“太后駕到——”

我慌忙轉過身跪下。

“奴婢水柔清叩見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吧。喲,這不是聽風齋的小丫頭嗎?怎麼今兒個上我這兒來了。”太后屈尊迂貴停下了“鳳足”,言辭親切地招呼我。

“皇祖母,您的宮已經到了,孫兒還有些事要處理,就不打擾您老人家休息了。”

彷彿是着了魔,我神差鬼使地擡頭望向他,曾有一面之緣的二皇子。他面容平靜而沉穩,側頭微笑着傾聽最寵愛他的祖母的教誨。在老人的心裡,孩子永遠是孩子,所以叮嚀的話語無外乎“一日三餐要認真吃,不要太累着自己。”他點頭稱是,行禮告退。直到他的身影走遠了,我才怔怔地收回視線。

好險!太后在我回歸恭敬的姿態的下一秒鐘也轉過頭來。

我恭恭敬敬地捧上經書,把聲音調成溫和謙卑。

“太后,清兒是代月妃娘娘還經書的,我們娘娘說深感太后恩德,可惜帶罪之身無緣到太后面前聆聽太后的教誨,只能加倍刻苦地誦經唸佛,既是洗刷自身的罪孽,也是以此回報太后的恩典。”

“她能夠這樣想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德海,把經書收好。”

一個老年公公從我手裡接過這個燙手山芋。我心裡長吁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是有驚無險把它給還回去了。就在我暗自慶幸準備告辭的時候。太后突然皺起了眉:“香蘭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居然不知道招呼你進去等,可憐的孩子,站了好一晌了吧。來,進去陪我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