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皇帝與皇子

我以爲自己會夜不能寐,可實際上還沒來得及數羊,我就酣然入夢。唉,某人說的沒錯,我就是沒事窮緊張,真正有事時反倒忘了應有的情緒反應。

抄《法華經》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頭,月妃娘娘大小是個主子,自然是不會自己動手的;溫文嫺雅的佳顏卻是個文盲,其餘一干小的更是不用說,我花了整整一個禮拜才勉強教會他們寫自己的名字,其中喜鵲得我每次提醒她三個筆畫才能接着寫下去。她們知道我識文斷字時驚訝的眼神彷彿是看到了ET,我直覺把水柔清的真實背景搬出來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騙她們說我父親是讀書人,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不會讀書寫字,所以我粗淺識幾個字;現在撒謊似乎比說真話更加順其自然。至於《論語》《春秋》之流,我是不敢搬出來在她們面前炫耀了。

用一支狼毫恭恭敬敬地寫小楷,這抄經文可是個費力又耗神的活,容不得半點馬虎,萬一一個字抄錯了,就得重頭再來。好在不趕時間,我抄抄歇歇,姑且把它當成日常生活外的消遣。因爲抄書目前是我們百無聊賴的聽風齋的頭等大事,所以兩個小宮女都歸我使喚,喜鵲端茶倒水,櫻桃磨墨遞筆,把我伺候的倒像是個主子了。

窗外春光明媚,溫暖的陽光如同物理課本上的示例圖片,標準的漫反射。書房裡窗明几淨,硯臺旁一小小的白瓷瓶,原先是月妃吃剩的藥瓶,被我清洗乾淨擱在桌上的,裡頭蘸水開着飽滿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想起《詩經》上的詩句,竟不由地怔了。手有些微略的酸澀,我看今天也已經抄了七八張了,索性放下筆,背靠在椅子上任憑自己的思緒肆意馳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出自《詩經•風》,具體是哪一首,我已經記不清了,全詩我也背不下來。我想說的是這兩句詩描寫的主人公,著名的桃花夫人——息嬀(gui)。但凡著名的美女都能歇起歷史的波瀾,比如特洛伊的□□——古希臘最美的女人海倫,再比如說我們的這位息嬀美眉,彼時楚王兵臨城下,給出某個彈丸小國“TO BE OR NOT TO BE”的選擇,江山還是美人,你自己看着辦。一般有血性的男人,典型代表人物,羽扇綸巾的周渝,會酷酷的說一個都不能少;當然人家有那實力,不能兩全的諸如溫莎公爵就作出了令世人瞠目結舌的選擇,日不落帝國的王位不坐了,雄赳赳、氣昂昂地跟他的美國寡婦情人“只羨鴛鴦不羨仙”去了。只是能做到上述選擇的男人都是極品,被稱爲極品的男人畢竟是少之又少,我們的息嬀美眉就沒小喬那麼好的運氣了,他的丈夫一無實力二無勇氣去保全她。與其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垂死掙扎,不如毅然決然地捨身取義,於是身爲王后的她咬碎一口銀牙也要挺身而出,遠嫁楚國。

息嬀的自我犧牲並沒能保全她的國家,也許是她犧牲的還不夠。她爲楚王生下了一個兒子,卻數十載不曾開口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說一句話。楚王惱,她以刀木作答(別誤會,只是因爲那個時候還沒有紙筆),大意是我嫁給你已經是背叛了我的丈夫,所以我不能跟你講話也算是對我丈夫的懺悔。楚王不發一語,沒兩天,息嬀就收到了楚王送給她的禮物——裝着她前夫頭顱的匣。

我在看到這個故事時的第一感覺是這個息嬀是故意的,你不仁我不義,你不要我,我就讓你連江山也得不到。而後年歲漸長,是成心還是無意,就不再是我思考的重點,我最大的感觸就是制定遊戲規則的人可以不遵守遊戲規則。他楚王確實是讓那個倒黴鬼二選一,但他可沒保證被選中的他就放手。即便他現在放手了,也不代表他以後也不會想要。只要他想,就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強權纔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真理。

世界還真是現實的讓人連做夢的勇氣都沒有。

櫻桃和喜鵲趁我休息的空隙打梅花絡子,我手拙,刺繡也只會十字繡。想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上次收拾屋子時看到的舊櫥紗,那種布料倒有點像十字繡的材料。我猛的一激靈,從椅子上跳起。

“櫻桃,上次咱拾掇出來的舊櫥紗呢?”

“找那幹嗎?髒兮兮的。”小丫頭正認真地分彩色絲線,頭也不擡。

“噯,快告訴我在哪兒,我有用。”我都想好了繡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流氓兔。

“問春杏,東西是她放的,保不準已經仍了。”喜鵲不涼不淡地撩了一句。

“誰丟了我跟誰急!”我暴走,衝出去找春杏。

裡面的人見怪不怪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好在東西還沒丟,因爲春杏懶得出門。懶惰真的是一個非常良好的生活習慣。我笑眯眯地鼓勵她以後也不要太勤快,結果小姑娘以爲我是在說反話,嚇的小臉煞白,直說“以後再也不敢”。唉,誠心實意的誇獎卻沒有人相信。

櫥紗被丟在雜物間的角落裡,上面落了層厚厚的灰。小宮女自覺心中有愧,主動請纓攬下了清洗的活。我受不得灰塵,又嫌手浸在水裡冷,就沒有跟她假客氣,先回書房描繪圖樣了。漫畫看了八百本,提起筆來多少也能塗上幾張。自知程度有限,我也不敢畫什麼高難度的圖形,線條簡單的流氓兔是不二的選擇。

我把圖案描到櫥紗上就開工了。流氓兔色調簡單,就白和藍兩種,這樣子換線也不會嫌複雜。本來以我懶散的人生態度,這種飛針走線的活計我是絕對退避三舍,結果十幾歲的青春尾巴時,某人說他想要的生日禮物是十字修;然後某個傻傻的只會訂釦子織圍巾的女人就開始了和針線的長達數月、鮮血淋漓的角逐。現在,我是寢室的刺繡高手。男人是女人的最好課堂。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憤怒,有些人老是覺得世界處處難爲他,就連最普愛的太陽也都照不到他的頭上,天天生活在怨世的情結中。我想我的心態至少是積極的,能夠從過往的苦澀裡淘出有用的部分,讓今後的生活過的更好。

十字繡是現代生活快節奏的產物,所以受到假裝賢良淑德自詡有古典氣息的年輕女孩子的青睞。雖名爲繡,哪還有多少精細的成分在裡頭,就好象好萊塢的商業大片,有情節,沒細節。

然而,圖的就是個新鮮。

除了正在念經的月妃,全齋的人都圍過來看稀罕,連齋裡的刺繡高手明珏也嘖嘖讚歎,她原先叫明月,後來爲避月妃的諱,月妃賜了她一個“珏”字。我赧然,感覺有點像陸羽驚歎我做的八寶茶是極品。

“好熱鬧,我說,全宮裡頭,就你們聽風齋最有人氣。”窗口探來一張盈盈的笑臉。

我眼皮不撩,專心致志地做自己手裡頭的活。插針進線,好勒,就快大功告成。

有小宮女跟他行禮,被他制止,膽大的招呼了幾句,見我一言不發,也不好多語。熱熱鬧鬧的書房一下子安靜起來。

“喲,我說怎麼都不說話了,原來是三皇子駕到。”佳顏去裡屋取了幾塊糕點出來,準備等我完工了,大家一起吃下午茶。

她也知道三皇子性子隨和,加上對方並沒有進屋,只是行了個普通的禮。幸好她沒三叩九拜,照小皇子目前陰沉得快要拎出水來的臉來看,某個稱心如意慣了的天之驕子正處於憤怒的情緒當中,保不準就會遷怒於她。

我若無其事地繡着流氓兔的小藍帽,已經快大功告成了。越到後來越要沉住氣,一鬆懈就會前功盡棄。我心如止水,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繡,這可是我穿越時空後第一幅刺繡作品,可千萬不能砸了我的金字招牌。

光與影的微妙變化讓我覺察到時間的流逝,室內已經隱隱有些黯淡。識時務的衆人生怕淪爲那無辜的池魚,早作鳥獸狀散,偌大的書房只剩下我一個人孤軍奮戰。終於搞定戰鬥,我推開手裡的櫥紗,頭向後仰去,揉揉已經痠痛的脖子,老了,比不得當年,才做了一幅就腰也酸了眼也花了。側頭,斜睨面罩寒霜的小皇子。眨巴幾下乾澀的眼睛,覺得好受一點了,就站起身,旁若無人地活動活動筋骨,等到脖子沒那麼酸了,我拿起丟在書桌上的十字鏽,準備去獻寶。

胳膊上多出了一隻手,我嘆息,這小男生的手也好看的緊,十指修長而不嫌纖細,要不是手上有弓劍磨出的厚繭,完全有資格去當手模。

我淡漠地凝視他,輕若喟嘆:“放手。”語氣卻是不容置喙。

他遲疑了一下,手縮緊又鬆開,小心翼翼地問:“清兒,你生氣了嗎?”

“奴婢豈敢,王爺無論做什麼,奴婢都是沒有資格生氣的。”我面無表情地陳述。

“別老奴婢奴婢的,你怎麼跟小乙子一樣。”小皇子煩躁起來,悶悶地打斷我的話。

“奴婢本來就跟小乙子公公一樣是下人,哦不,奴婢的身份比他還不如,奴婢會時時銘記自己的身份,決不逾矩!”

“夠了!本王拿你當朋友,你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原來你也討厭我,早知如此,我就不來討這個沒趣!”

“如果殿下真的拿我當朋友的話,就不應當作出那樣的事!”我也沉下臉,“清兒雖然是個卑微的宮女,可也不是任人侮辱的,我也有我的尊嚴!”

“對不起,”他從窗子嘆進身子來,伸手抱住我,“我那天實在是太難過了。我的生辰也孤單單的,父皇身體不適,就沒人再記掛着我了。”

“怎麼會沒人記掛着呢。”我拍着他的頭安慰他,“咱們齋的,你屋裡的小乙子,你師傅,紫煙,不都惦記着你嗎?”

“那你呢?”他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

“你鬆開我我就原諒你。”我嘆氣,這樣子被別人看到了還得了。

“不行,你要先說你也記掛着我。”他的頭重新埋在我的肩上,小無賴似的撒嬌。

我無奈,只好照他的話重複了一遍。而後等他放開手,我憤怒地加了一句,“以後要再敢這樣,我就一輩子都不理你了。”

他只是嘻嘻地笑,伸手指着我的大作,“這是什麼?”

雖然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但明白在那個問題上與他糾纏下去也是無益,我也懶得再跟他計較。

“十字繡。”

“這繡的是什麼?小熊?”

我愕然,我繡的有那麼不靠譜嗎?

“大白鵝?”

“鴨子?”

……

見我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終於失去了繼續猜下去的勇氣。

“這是兔子。”我忿忿地奪回我的寶貝,在他手裡真是糟蹋了我與流氓兔。

“噢,我說像了,看,它手裡拿着的不是胡蘿蔔嗎?”

我徹底無語,拜託,人家手裡的道具明明是馬桶刷!-=-

後來他死纏爛打非要我把十字繡送給他,我白了他一眼,“理由?”,結果他說他生日我沒送東西給他。我沉默,照他的理論,我是不是應該把他過往十七年的禮物全補全啊。

紫煙借我的那套舊衣裳洗好以後就一直擱在我這兒,幾次三皇子過來都沒想起來讓他帶回去。趁着今天沒事,日頭又好,我索性自己給她送回去。一套破衣服,可別讓我落下貪小財的壞名聲。

三皇子上學去了,小乙子自然也跟着。景祥宮裡頭除了紫煙我誰也不認識,她不冷不熱地點了點頭,我遞給她的衣服,她也沒有親手接,而是叫底下的小宮女拿了放在一邊。我的臉上繼續掛着謙卑恭謹的微笑,心裡不屑一顧,拽什麼拽。閒閒說了幾句話,我自覺沒有拉攏她的必要,便懶得發揮“與人爲善”的特質,恭恭敬敬地告辭了。

剛走到門口,方纔從我手裡接過衣服的下級宮女就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把一個包裹樣的東西丟進角落裡。我清楚地認出了包袱上的蘭花圖案,這還是櫻桃幫我挑的。

惡從膽邊生,我嬌笑,高聲道:“喲,姐姐終於決定丟掉了,我先前穿時就想,這衣服這麼破,怎麼還沒扔掉,還誤以爲是王爺刻薄他的下人呢?原來是誤會啊。”

“我怎麼刻薄我宮裡頭的人啦?”三皇子散了學,後頭小乙子捧着他的書包,看見我打招呼“清兒姑娘怎麼來了。”

我對小乙子點頭示意,飛了一眼小皇子,“你宮裡頭的事,我怎麼清楚。”

自顧自地走開,我本來就不是來找他的。

哈哈,只要想到紫煙那乍變的臉,我就心裡覺得爽。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更是其樂無窮。

我的脣角不由溢出笑意,青石板鋪就的小道兩旁的春花燦爛,最普通的桃粉杏紅也開的燦爛,濃烈的春天的氣息無處不在。

宋祁詩名在羣星雲涌的歐陽修時代只是平平,惟獨那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讓他領盡風騷,更贏得了“紅杏尚書”的雅號。當年高考考的古詩詞鑑賞就是這一句。問:“這個‘鬧’字妙在何處?”,怎麼答的,我已經忘了,其實即便是標準答案也不勁如人意,這個好,各有各的領悟,又豈是短短几十字所能言盡的。

我信手拈來一朵小花捧在掌心,沒有濃郁的香氣,然而形貌也足以叫人欣賞。

不經意地擡頭,撩見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正死死地盯着我。他眼裡包含的感情是如此的濃厚,色彩深的讓我看不清它的本來面目。我畏葸起來,本能地向後退去。

“別怕,我沒有惡意。”他急急地意圖制止我。

我東瞄西瞄,不理會他的信誓旦旦。男人靠得住,母豬也上樹。

“我就站在這裡不過去,你別害怕,不要走。”像是要輔證他的話,他向後退了兩步。我見他並無惡意,也就平靜下來,放棄了落跑的念頭。呃,主要是我的地理位置不好,左右都是枝繁花盛的樹,後面是池塘,前面他一夫當關,我不覺得自己有萬夫之勇。下定決心,他要有什麼異動,我就把他踹進池塘。看他病懨懨的模樣,身體也不會怎樣。

胡思亂想,打量他之際,我的眼睛突然呆住了。倒吸一口涼氣,我死命睜大眼睛,沒錯,那個圖案就是龍。

“撲通”我跪倒在青石板上,沒覺得痛,“奴婢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有迴應,半晌,頭頂上響起沉重的嘆息。我心裡頭亂哄哄的,血一個勁的往腦子裡涌,我什麼也想不了。

“皇上怎麼上這兒呢?叫臣妾好找。”嬌柔的,悅耳的嗓音,我跪在地上,眼角的餘光只看見淡粉色的裙裾。

“哪兒來的奴才,驚了聖駕,該當何罪?來人,拖下去,杖責二十。”同樣的聲音,調子一變,立刻是從赤道到北極。

“姐姐,奴才不懂事,您別生氣,依妹妹愚見,教訓她幾句就是。”來的妃子顯然不止一個,不過我三月天裡身上冷汗涔涔,實在沒有精力去關心另一個人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裙子。

“只是個剛進宮的小丫頭,沒見過什麼人罷了。走吧,朕有些累了,我們去前面的亭子歇歇腳。”

一大堆人又走開了。

過了老半天,我癱軟在地上;照這麼刺激下去,我心衰而死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