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兩年過去了,世上再沒有一個叫玄羿的人。此時,我坐在宋都的一間酒肆裡,聽着人們談論坊間的傳言。
他們說,楚國的王伊宜被一個絕色舞姬迷得暈頭轉向。在兩年前,他竟然對外宣佈,楚國從此不再向外征戰,除非是他國進犯楚國,否則決不會再徵兵。願楚國人們從此可以休養生息,盡享田園之樂。
他們說,伊宜肯定是瘋了,不然不會貿然放棄這個唾手可得的問鼎中原的機會。
我笑而不語,他們又說,公子你可曾聽過七年前棄王位出走的晉國大公子無痕?
七年前,他棄王位不顧,離宮出走。但是在兩年前他突然回宮,晉王大喜,對他說,
吾兒,甚好,待孤百年之後,定將王位許汝。
現在傳聞晉王病重,傳位給公子無痕只是遲早的事情。聽說這無痕公子性格乖張,桀驁不馴,曾有多名刺客前去刺殺他,最後也只能無功而返。待他繼位後,這天下說不準又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又有一個人道,聽說七年前,公子無痕與祁國的一位公主有過婚約。公子出走後,那婚約便作廢了,當時坊間傳言,那位祁國公主的容貌舉世無雙,現在那個公主怎樣了?
剛纔說話的人嘆了一口氣,說,恐怕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位公主的下落,聽說她出走了,芳蹤無跡。
大概,這坊間百姓最關心的便是天下的紛爭與太平,諸侯們的宮闈秘事。我走出酒肆,接過影衛遞給我的一封飛鴿傳書。父皇大概真的不行了,這封書函無非是命我速速回宮,早日接過王位。
兩年前,玄羿消失了,歸來的卻是晉國的大公子——無痕。
當時,父王問我,說,你曾跟孤說過,你無慾無求,不適合在這爾虞我詐,權力與慾望膨脹的晉宮中生存,你這次歸來,意欲何爲?
我對父王說,我這次歸來是因爲有了求而不得的東西,也許我只有恢復晉國大公子無痕的身份後,纔有可能得到她。
父王沒有說話,後來他告訴我說,孤原以爲你這次歸來是想要好好地打理我們的王國,沒想到,罷了,罷了,由你去吧!
四月,晉王薨,大公子無痕繼位。
六月,晉國向楚國宣戰。
霎間,坊間流言四起。
你說,這晉楚兩國世代相安無事,爲何這大公子無痕初登王位就急於向楚國宣戰?
晉王公告天下的戰帖不是說得很清楚麼,楚王無道,殺死陳王,未得天子允許就進攻樑國,使天下烽煙四起,生靈塗炭。他貴爲一方諸侯,有義務爲天子排除內憂,匡扶王道。
但這天下,誰還會聽天子的話,晉王這次出兵的理由也不無牽強。
你有所不知,聽說大公子無痕與一名女子相識於微時,但楚王奪人所愛。想必這次晉國出兵,多半是爲了把美人奪回來。
是那位寵冠楚宮的舞姬?
這我可不知道。
無論天下人怎麼議論,也罔顧羣臣的阻撓,我就是執意要向楚國出兵。既然是求而不得,那麼就算要我傾盡所有,我也要把她奪回來。青鸞,你最近可好?你還記得一個叫玄羿的深山武夫麼?
既然你不喜歡過田間平凡的生活,伊宜可以給你的東西,我同樣也可以給你,我只求你能回到我的身邊。
楚軍可能是因爲不諳戰事許久,完全沒有了昔日的氣勢,此時勢如破竹,堅不可摧的是我晉國的軍隊。我來到楚宮的宮門前,先前派去的探子向我彙報說,伊宜已經遣散了宮中所有的士兵,宮婢,甚至他的王后,現在的楚宮只是一座空城。
看來,伊宜是決心要尋死的。在開戰前,我曾修書一封,我告訴伊宜,我願意用一座城池來交換青鸞,如果條件不夠,我仍可以增加城池的數量。但是伊宜並沒有把青鸞送還給我,只是對我說,除非他死,否則他決不會放開青鸞。
於是,我廣佈戰帖,告訴伊宜,如果他不交出青鸞,晉楚兩國只能兵戎相見,但是他卻不爲所動。因此,便有了今日的戰爭。
我想,上天是眷顧我的。現在我已攻破了楚都,踏進了楚宮。轉眼,我便能得到青鸞。只要她願意,我便捨棄王位與她隱居山林,倘若她不願意,我也可以爲她修建豪華的宮殿,讓她盡享富貴榮華。
在大殿裡,我看到了伊宜。他沒有一絲慌亂,端坐在那裡,執壺倒酒,雍容如天神。
我問他,伊宜,時至今日,你可曾後悔?
他說,若要孤交出青鸞,決不可能。
我說,你爲何執念至此,只要你把她交出來,我們兩國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你依然會是高貴的楚王。
他笑了笑,說,孤現在喝的就是毒酒,此酒毒性無比,不消一刻,孤便能毒發身亡。
他說,當日青鸞來到他的王帳,問他可否爲她實現一個願望,那是她恩人的一個願望。他答應了,相對的,青鸞也要爲他實現一個願望。
他說,由始至終,我只是一個可憐蟲,既不瞭解自己,也不瞭解他人。青鸞就在這大殿的後面,如果我想,我立刻就能見到她。
最後,伊宜含笑而亡,那笑容如當日梵珞般燦爛,就像在向我宣告,這場戰爭的失敗者,是我,而不是他。
我翻過重重的帷帳,終於見到了青鸞。她穿着一身紅衣,斜斜地靠着榻上,像極了我們那天的重逢。
她見到我,沒有歡喜,也沒有憂傷。
我對她說,青鸞,伊宜已經死了,你可願跟我回宮?
她搖了搖頭。
我又說,青鸞,我記得你欠我一個願望,我告訴你,我的願望就是要你跟我在一起。
她笑了,如她當日在田間的笑容。她說,願望?你的願望我早在兩年前就已經爲你實現了,如今,你我各不相欠。
我說,那不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她說,你當日跟我說,你希望過村民般的生活,你的願望裡從來就不曾有我。玄羿,如今你已是晉王,你應該自稱爲孤了。
青鸞,現在也不遲,孤命你,孤以晉王的身份命你,從此與孤一起生活,白頭到老,生死相隨。
她又搖了搖頭,說,我並不能答應你,我已經跟伊宜說定了,生當同衾,死亦同眠。
我驀然看到她正在滴血的手背,她的血一滴一滴地下落。我不可置信,對她大吼道,青鸞,原來你還有心!爲什麼你就感覺不到我對你的心呢?
我緊緊地摟着她,對她說,青鸞,我曾有個夢。在夢裡,我與你過着民間的平凡的生活,男耕女織,晝作夜息,相守相依,直到我們白髮蒼蒼。你說,這個夢是不是很美?
最終,我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無論是昔日的自由還是今天的青鸞。
如果當初我告訴青鸞,我的名字叫無痕而不是玄羿,事情會不會有另一種結果。我曾告訴她,這世上的事情,對我而言並沒有喜與不喜,只有勉強或是將就。如果我不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她,她也不會傻傻地去爲我實現我所謂的願望。
她不知道,抽身遺世對我來說,是如此的簡單。
但這也不能怪她,那天,我害怕了。我害怕她能看到我的心,我害怕從此以後我便不能隨心所欲地過着我所向往的漂泊的日子。
所以,我告訴她,我並不是她的良人。我誤導她,讓她相信,我的願望是過普通農夫的田園生活。
後來,我後悔了。當我想不顧一切地回到她的身邊時,她已經離我而去,但正是我親手,推開了她。
但仍有一點,我要感謝上蒼。梵珞並不知道,我就是公子無痕,否則,我們又將以一種怎樣的方式相遇。
那天,我發現了小璣的秘密。我給了她一包毒藥,告訴她,此藥其毒無比,該怎麼做,你自己清楚。
小璣不愧是由我親手訓練出來的影衛,她接過毒藥,最後死在梵珞的懷裡。
梵珞一直跟我說,說我是人。但是我並不是一個人,我的人性早已泯滅。我看起來像是人,只是因爲我想擺脫自己丑惡的一面。我儘量模仿身邊的人,不停地催眠自己,跟自己說,我是一個人。
但我,不是。
從此,晉宮裡夜夜笙歌,晉王不務朝政,有人說,晉王瘋了。是的,我瘋了,我根本就是個瘋子!
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我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會有人來結束我的生命,一如當年求死的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