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日子總是易逝,正如最留不住的,便是快樂的時光。我如往常一樣出去打獵,收穫的卻是徵兵的消息——伊宜要攻打樑國。
我以爲,這多年孤獨的日子已經讓我對戰事麻木,我已經多年不曾感到哀傷,但這一次,意外地,竟在我的心中泛起了一絲傷感。
回到茅屋,我告訴青鸞,我將出徵樑國。她沒有挽留,也沒有悲傷,她只是問我,你不喜歡?
我告訴她,世上的事情對我而言並沒有喜與不喜,只有勉強或是將就。
她笑了,你不是喜歡過村民們那樣的生活麼?
我只是希望過他們那樣的日子罷了。
你真希望?
是的,以前我向往漂泊,但是當漂泊成爲習慣之後,我又想安定下來,你說這可不可笑。
我徂東山,滔滔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在村莊響起的歌聲中,我又踏上了征程。與從前不同,我知道這次會有人等我歸鄉。
大軍屯紮在距樑國十里的邊境上,我坐在篝火邊上,擡頭看着夜空中的星星,熟悉的壎聲傳來,我與梵珞在又一次的戰爭中再次相遇。
等他的壎聲停止,我問他
梵珞,你找到答案了嗎?
他搖了搖頭,說,還沒有,不過也許在明天我就能找到,也可能永遠也找不到。
他擡起眼,細細地看我,又說,玄羿,你越發像個人了。
是麼?也許我真的變了,但是我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不一樣呢?也許是那天我打獵歸來,看到她正手忙腳亂地在穹室薰鼠,又或許是那天她看到雎鳩鳥時不經意漾開的笑靨。是否在我習慣了生活在有她的日子後,便開始慢慢地轉變?
過了良久,我對梵珞說,我遇到了一個女子,如果這次我能平安歸鄉,我希望與她過着男耕女織的悠閒日子。
梵珞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們只是跟樑國發生了幾場零星的戰鬥。很顯然,樑國已經大勢已去,只需再一戰,勝負便能知曉。
我望了一眼伊宜的王帳,今晚的歌舞似乎比往常的都還要盛大些,真不知道里面是一副怎樣的歌舞昇平的景象。聽說,伊宜今日新收了一名舞姬,傳聞她姿若蒲柳,面若桃花。伊宜還向她許諾,會爲她實現一個願望,全軍上下都想一睹這位舞姬的芳容。
梵珞對我說,他很快便能找到答案了。
我說,快了?現在就能回答了嗎?
他無比決絕地看着我,說,明天,或許在明天,我就能告訴你。
決戰終於來臨,正如我所料,今日便能知曉勝負。樑軍已經無力再戰,我軍勢如破竹,一舉攻陷了樑都。
我擦拭着我的青銅劍,心想明日我便能踏上歸程,在這以後的無數個日子裡,我都能看到她在河邊浣紗。
梵珞走到我身邊,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我從未見過他如今天般的笑容。但是我卻怔住了,他一塵不染的白袍上,竟然滲滿了鮮血。
那一日,梵珞死了。他對我說,請把他葬在一個山丘上,葬在樹下或只是山丘上的任一片平凡的草地下。他說他希望他的軀體能夠滋養一棵樹或是一片草地。這樣就能讓遠方的行人看到——什麼纔是一種生存的姿態。
他說,玄羿,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爲我感到傷感,早在小璣死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他擦了擦身上的血,又說,這一刀是他自己下的手,他曾經是一個嗜血的殺手,雙手沾過的鮮血能把一條河流染紅。
五年前,他接到一個任務,僱主出千金讓他去刺殺晉國的大公子,公子無痕。他殺人的計劃依然是那麼的天衣無縫,但是他卻算漏了一點,他愛上了公子無痕的一個影衛——小璣。
他有好幾次差點就能暗殺掉公子無痕,但是前提必須是先殺掉小璣,只有殺掉小璣,他才能突破最後一絲障礙,纔可以正面面對公子無痕。
後來小璣也愛上了他,但是她知道,她要忠於自己的主人,面對無法割裂的忠誠與愛戀,小璣選擇了死亡。從此,世上再沒有一位叫梵珞的殺手,他放棄了他的計劃,把千金退還給僱主,因爲殺手不能擁有愛戀。
梵珞在最後還是笑着的,他說,自小璣死後,只有今天他纔是一個人。他說,總有一天,他會以另一種姿態與小璣再次相遇。
從前,我總覺得我與梵珞涇渭分明,雖然我們是如此的相像。既然同是天涯的漂泊者,彼此相伴走上一段,也未嘗不可。但我不曾料到,我們早已糾纏不清,對於他的死亡,我感到哀傷與不捨,就如我習慣了跟青鸞一起生活,我也早以習慣了,他那悲傷的壎聲。
我按照他的想法,把他葬在一個山丘上,在一棵茂盛的樹下。在那裡,他可以以一種生存的姿態,靜看花開花落,歲月流梭。
我如一隻疲倦的鳥,急於踏上歸程,渴望着回到那個有青鸞在的村莊。我從前聽過,有一種鳥,它的一生只有一次飛翔,唯一一次的着陸,便是死亡。
我經歷過太多的風霜,早已變得冷酷無情,但如今卻爲求不得和愛別離而煩惱。我相信,只要我回到青鸞的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承認我變得脆弱,但如果那是通向死亡,我也願意死在青鸞的懷裡。
但是,我錯了,錯得這樣離譜。既然我是無情的,爲何我會對青鸞產生愛戀。青鸞並沒有在村莊裡等我歸來,軍營中赫然出現了那個令我朝思暮想的身影。此時,她正走向伊宜的王帳,原來那個如仙子般的舞姬,就是青鸞。
我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王帳,卻在拉開王帳的那一瞬怔住了。
青鸞正在跳舞,火紅的舞衣,柔軟的腰肢,一顰一笑盡是風情,原來這如血的顏色也會這樣美麗。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她,正如她也從未見過如此的我。我從不知道她會跳舞,也許她也不知道,我也會心傷,也會變得狼狽。
一曲舞畢,端坐在上方的伊宜摟過向他走來的青鸞,問我說
玄羿,你闖入孤的王帳,所爲何事?
我只是盯着青鸞,但她似乎看不見我的哀傷,只是露出一副要看好戲的表情,柔柔地依在伊宜的懷裡,柔情似水,豔若桃李。
我說,我誤闖王帳,是因爲王的舞姬,長得像我的一位故人。
伊宜看着他懷中的青鸞,含笑問她
哦?你認識孤軍中的勇士,玄羿?
她笑得花枝亂顫,笑得蠱惑人心,說,王,在這裡,我只認識王一個男人。
伊宜笑了,他們倆是如此的般配,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副畫,不容世俗打擾。也許我希望與青鸞過民間平凡的生活,但那未必是青鸞所想要的。
我過於自大,過於高估自己,憑什麼認爲,只要我的一句話,青鸞便會乖乖地留在我的身邊,而忽略了我以前對她的冷酷與傷害。
我說,王,我的故人只是一個山村野婦,斷不會跳如此曼妙的舞,是我認錯人了。
我退出了伊宜的王帳,卻一夜無眠。我坐在王帳旁的篝火前,聽着他們的歡聲笑語,看着他們的身影,一夜纏綿,恩澤無限。
耳邊傳來戰士們的吆喝嬉笑聲,所有人都在高興着。或是似錦的前程,或是歸鄉的喜悅,大概,今晚就空留我一人悲傷。等待着他們的也許是他們年邁的父母,也可能是美妻嬌兒,只有我無所依託。
梵珞說過,他們不能被稱之爲人,他們只是戰爭的工具,但如今看來,由此至終,也許,只有我自己纔是一個活脫脫的戰爭工具。
他解脫了,我卻被禁錮着。唯一我能確定的是,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寧靜的,令我向往的村莊。
從此,這世上再無梵珞,也無青鸞,而玄羿也終將消失。
他們有他們的征程,而我也有我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