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帕洛西亞高原的著名學者阿貝爾·安布羅西奧曾在《致這個溫柔又可愛的世界》一書中提出這樣的一種理論:「那些成天哀嘆自己不幸的人往往未曾感受過真正的苦痛,而一生歷經諸多坎坷知曉人世辛酸的人則大部分都懷抱着無比的溫柔。」
「正因深刻明白苦楚的滋味,他們才更加憐惜自己身旁的事物,珍惜每一絲來之不易的時光」
他的眼神瞥向了下面那個一頭白髮的小傢伙。
米拉在很大程度上驗證了這位學者理論的正確性,然而不幸的是在亨利漫長的旅途之中他更多時候看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種人。
就像面前深深地吸引了洛安女孩注意的那幾人一樣,曾經受苦痛折磨發誓想要獲得力量想要逃離這一切的人。在獲得了力量以後,不可避免地成爲了壓迫的那一方。
類似的例子若要舉的話數不勝數,不論是在什麼地方,這種在旁觀者看來荒唐到不可思議的事情都一次次地上演。
在強壓政策下苦不堪言最終起義推翻了領主的農民領袖,不出十數年便成爲了又一個濫用權力爲所欲爲的昏君。
人類總是過於容易迷失在**和權力之中,特別是那些經歷過苦痛的人,在品嚐到不受拘束爲所欲爲的滋味時,更是食髓知味。
像米拉這樣歷盡艱辛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個性和純潔的人就像是傳說中獨角獸一樣稀有——可她能一直如此嗎?亨利俯視着白髮女孩如是想道。
這個女孩身上有些東西吸引到了他。
有些他自己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生於此世的人已經忘卻的遺失在漫長的時光長河之中的本不該被丟掉的閃閃發光的什麼東西——可他該怎麼做,這是個問題。
之前亨利對眼下這件事閉口不談便是因爲如此,因爲他下意識地就不想白髮的洛安女孩被虛僞的現實所玷污。
可米拉終究是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她不是任由賢者擺佈的木偶。這個年僅11歲的女孩有着出乎他預料的過人堅強和特立獨行的性子,這一點他在最初就隱隱約約地注意到了。
但這又能否在之後的時光之中一直保存下去呢,一同那份最初吸引了亨利的閃閃發光的本質。
他不知道。
此時此刻一頭黑髮的賢者俯視着對方,他還並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些什麼,但也正因如此,前方的道路纔多少變得有些令人期待起來。
在他的人生之中這是少有的。
漫長的旅途所帶來的充沛的知識讓亨利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判斷並解決某事。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什麼情況是‘未知’的,從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在遇到米拉之前,亨利曾認爲此後亦然。
或許白髮的女孩自己尚且無法察覺,但從她那天決定跟隨這個人一同前行開始,一些人的生命軌跡就註定要產生極大的變動。
在這之後會發生怎麼樣波瀾壯闊的故事我們暫且不得而知,但追根溯源,一切或許都起始與此時此地。
起始於那位有着一頭白髮的倔強女孩,在沉默地觀望了數分鐘以後作出的舉動。
她一聲不吭,意志堅定但步伐卻有些顫抖。
圓頭小皮鞋軟木製成的根部隨着米拉富有節奏的步伐一下下敲擊在佈滿雨痕的石板表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她就這樣直挺挺地走到了四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和兩名中年修女的中間——亨利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而女孩接下去的舉動讓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顯然即便跟同齡人——或許還包括大部分成年人——比起來米拉在很多想法上面都顯得成熟又冷靜,但她終究還是個蘿莉,氣氛僵住了。
亨利扶着額頭顯得相當頭疼,而剛剛正吵得火熱的那六人則因爲這個嬌小的白色不速之客而陷入了呆滯。
我們的白髮大蘿莉在觀望了數分鐘以後做出的主觀判斷,是那些人在欺負修女。
她心底裡頭打的小九九亨利可以猜出個大概,結合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她無法對此放任不管,但女孩隻身一人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阻止這一切——這也是爲什麼她的步伐會有些顫抖的原因,因爲米拉不清楚自己到底會不會幫忙——賢者如是想着,而下一秒鐘她轉過頭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他的舉動完全地證明了這個推論。
但也正因如此他纔會頭痛。
人們在碰到涉及自身,或者和自己的經歷十分相似的事情時總會下意識地代入。而一旦如此便會被情緒所掌控從而失去客觀判斷的能力。
衝動和情緒化一併導致做出的主觀判斷時常和事實天差地別,而基於如此判斷的行動也往往沒有什麼太好的下場——眼下就是這種情形。
四名青年當中衣着最爲華貴的領頭者皺着眉上來就一把推開了攔在修女面前一副要保護她們的樣子的米拉,而踉蹌摔倒在地的女孩愣愣地望過去,被她所‘保護’的修女們也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進去裡頭”四五十歲的那名修女對着幾名青年說道,緊接着轉過頭冷冷地瞧了米拉一眼,然後將目光投向亨利。
“這裡不歡迎你們,滾出去,下賤的窮鬼”神職人員所應有的慈悲爲懷在那張寫滿了厭惡的臉上連一分一寸空間都容不下,對此早有預料的亨利面色平靜,而愣愣地呆坐在地上的米拉則半晌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砰——”修道院的木門被用力地關上了,清晰可聞的鐵質門栓拴上的聲音傳到了兩人的耳畔。一側腳步聲遠去,而另一側則是接近,亨利走了過來站在米拉的旁邊,什麼都沒有說。
空氣開始有些發冷,不知是否是稀少的人煙給予的心理影響,米拉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們……也涉及其中嗎……”她的聲音細弱,帶着一些顫抖。
亨利大約能夠明白這個白髮蘿莉在想的事情——她本以爲至少這些修女會是孩子們最後的庇護,正如她曾經在無數的苦痛之中至少還有父母可以作爲港灣一般。
但世界一直都是冷漠又殘酷的,即便是確實的親人,也有人能夠爲了微小的利益輕而易舉地拋棄。更別提只是因爲職務而照顧着這些孩子的修女們了。
亨利直視着米拉的雙眼,她眼角帶淚的淡藍色瞳孔無比存粹,唯有這種時候他才能夠意識到這個才認識不到兩週的女孩子年僅11歲的事實。
可她註定了沒有辦法像一個孩子那樣簡單又快樂地成長。
自稱賢者的男人沉默地直視着那雙純粹的眼眸,然後緩緩開口,用他一貫的略嫌正式的措辭說道:“有些人,在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並沒有做好覺悟”
“或許是不情願的職責,或許只是一時衝動的後果”
“確實在你看來的話,那些人的所作所爲,所導致的孩子悲慘的生活,越往深處去這一切越是令人痛心。可倘若我告訴你這一切的出發點其實並非惡意而是一次自我滿足的善舉呢?”亨利話語中的關鍵字讓米拉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緊接着賢者舉起了一隻手,直直指向修道院房屋門口髒兮兮的灰色石碑。
她並不認識這種真正的文字,因此亨利開口唸道:“善人:勞倫斯先生,亞文內拉歷189年、神歷227年秋,領17名孤兒寄宿於亞詩尼爾修道院,願神明銘記你的慈愛”
“讓我猜的話,這位大善人在將這些孩子放置在這兒以後就從沒探望過他們。”亨利收起了手,然後俯視着女孩:“米拉”——他很少這麼鄭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儘管實際上兩人認識也不過短短時間罷了——女孩因此雙眼閃爍着亮晶晶的莫名光芒,而賢者接着說:“我們總會因爲一些看起來很令人痛心的事情而感到自己揹負着使命,感到自己必須去做些什麼”
“可有時候,做得不完全的,半吊子的善舉,比純粹的惡意更加傷人。”女孩沒有插話,她只是靜靜地聽着亨利訴說:“毀掉她們人生的並非單單只是一部分人的利益所需,歸根結底,還是源自於那以善意的外表所粉飾的內心深處普遍存在着的冷漠。”
“我知道你內心之中有責怪我的部分存在,責怪我爲何擁有力量,卻看到她們,不願伸出援手”
“在這件事情之前倘若跟你解釋的話,你或許還無法理解,但現在你能夠明白了吧”他直視着呆呆地瞪大雙眸的米拉如是說道。
“因爲一時的衝動和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又或者只是爲了自我滿足而進行的半吊子的善舉,只會搞砸其他人的生活甚至於生命。”兩雙顏色相近但一個深邃一個清澈的眼眸互相輝映着,而自稱賢者的男人在清冷的空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此我需要你確定”
“拯救他人這件事情或許聽起來非常地偉大,像個英雄一樣,可實際上它不是一個一次性就完成的任務,假如你決定要做了,那麼伴隨而來的後果,不論好壞,都會伴隨你餘下的一生”
“它是必須冷靜地、客觀地思考,並且發自內心地去做的一件事。假使你無法決定自己決意要爲這件事付出一切,不論如何都全力以赴,以達到一個問心無愧的結局的話。”
“假使你最初僅僅是因爲些許惻隱之心而行動,伸出手去以後就沉醉於幫助了他人的自我滿足感而全然沒有考慮過之後伴隨而來的事物的話。”
“你就不應該做這件事情”
“……”米拉低下了頭。
她潔白的頭髮被微風撫亂,在灰藍色的天空下,顯示出和那雙眼眸一般無二的澄澈感。
這一次的沉默時間相當短暫,僅僅十秒不到洛安人的女孩就重新擡起了頭。
她直視着亨利。
“賢者先生或許沒有資格說別人是自我滿足的半吊子善人呢。”米拉開口的第一句話讓亨利愣了一愣,他緊接着想起來她是指的兩人最初相遇時他毀掉她生活的那件事,而就在自稱賢者的男人稍微有些哭笑不得的時候,女孩接着莞爾一笑。
“但單就結果來說,我並不算是壞的那一邊的,對吧?”米拉從地上起了身,之前的不開心彷彿已經煙消雲散,她笑着,歪歪頭仰視着亨利如是說道。
風吹拂着女孩齊胸的白色長髮,在那明媚笑容的襯托下,她這麼說道。
“有這麼一個例子在的話,也沒有什麼理由因爲擔心後果和責任,而去選擇袖手旁觀了吧。”米拉說着,而亨利聳了聳肩:“你依然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但這至少算是個合格的答案了”自稱賢者的男人露出了一絲微笑,而後盯着修道院的木門。
“那現在該怎麼辦呢?”米拉問道。
“現在嘛”
“我們要犯點小罪”而亨利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