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陽從東面升起,第一縷曙光衝破雲層斜着照過帕爾尼拉廣場上的帝皇雕像,直直投入充斥着漂浮物的碧藍海面上時,城市當中的炮火聲已經停歇了一個小時之久。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火藥味與血腥味以及排泄物嘔吐物味道的混合體,在靠近城主府的所在還有非常濃重的藥水味、病人身上特有的臭味以及傷口腐爛散發出的糜爛的味道。
這是死亡與戰爭的味道。
如之前我們的洛安少女所說,決計是與榮耀、美好、正義之類的東西所不相關的。
東海岸人把朝日升起之前,明明還是昏暗的天空卻有半邊天透亮的景象稱之爲夜明。而這場在午夜打響的戰鬥,也正是持續到了這種天象出現的那一刻。
在傳統的帕德羅西觀念當中,這是不詳的象徵。
在夜明之時見血,意味着往後的日子都不會太平。而在新年伊始的日子裡頭髮生這種事情,則接下來的一年當中,國家與人民都會命運多舛。
這種深深紮根於本土文化當中的古老觀念,爲許多新生代的拉曼文人所嘲諷不屑嗤之以鼻。然而若是你瞭解這個國家纏繞千年以上的戰火,那屹立與血與火之上的不倒的歷史的話,你則會認爲,這種說法確實有着自己的意義。
會持續到這種時間點的戰鬥顯然是艱苦卓絕的,若是國力昌盛軍強民富的話,一邊倒的戰鬥不會長久。
古往今來優秀的敵手層出不窮,但在減員超過兩成以後許多軍隊都會投降甚至崩潰。而能夠不屈不撓地徹夜戰鬥,這樣的對手在往後的日子裡也肯定會成爲可怕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種經歷在拉曼帝國建立初期以及幾次內亂當中都不算少見,歷經過戰火的老人們口口相傳。時間一長就演變成了一種民間的信仰,成爲了不詳的忌諱。
“......”風吹了起來,讓濃厚到猶如實質的死亡氣息多少散去了一些。
與帕爾尼拉守軍合流之後,通過密道衆人從傷痕累累的城主府撤離到了瑪格麗特家的大宅之中。
守軍的處境顯然比起想象的還要更加悽慘。帕爾尼拉的城主府只考慮採光問題而採用了大量的落地窗導致防護不足。遭受圍攻以後周圍那些昂貴華美的櫃子桌子都被搬運拿去堵窗戶,上面充斥着各種彈孔被打得破破爛爛不說,城主府一層還有着嚴重的焦味和被大火灼燒過的痕跡,顯然是叛亂傭兵們試圖用火攻將內裡的守軍燒死或者逼出。
透過密道進入到遍地都是傷員的城主府以後瑪格麗特的小臉立刻變得慘白。儘管在司考提小鎮也已經發生過比這更加血腥的場面,她那時卻主要忙於後勤物資的調用,並沒有接觸到前線血肉模糊的景象。
濃重的藥水味嗆得好幾名傭兵都開始咳嗽起來,髒兮兮的繃帶浸泡在惡臭的水中,他們本打算洗淨然後重新使用的,但因爲忙不過來所以就一直放在裡頭泡到發臭。
如果說受傷本身還不夠糟糕的話,因爲叛亂傭兵所使用的手炮彈丸有許多是容易熔鑄的鉛質緣由,中彈以後沒能取出的人還開始出現中毒的跡象。在毒素和缺乏補給的雙重作用下他們一個個都是一幅行將就木的模樣,即便是看到援軍到來了,卻也依然死氣沉沉,連開口或者向着他們這邊走過來的人都沒有幾個。
“恐怕不止因爲是疼痛。”走出通道口的衆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亨利用平穩的聲調這樣說着,米拉、瑪格麗特還有菲利波都轉過頭看向了他。
他們多多少少明白賢者所指的東西。
趾高氣昂的帕爾尼拉,無比繁華的帕爾尼拉。
高大的落地窗,偉岸的城主府,雄赳赳氣昂昂的守軍衛兵,高聳入雲的帝皇雕像,森然林立的黑旗艦隊。一切一切都在宣傳着帝國不可戰勝的強悍形象,他們驕傲地展現着這一切,不論是市民還是士兵都認定這樣的日子如此強大的國家是不可撼動的。
但在這短短的數個月時間內,這一切如升空的肥皂泡一般,忽然“啵”的一下就全都破掉了。
在與帕爾尼拉守軍的傷兵們死氣沉沉的雙眼對上的一瞬間,瑪格麗特忽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南方人爲什麼會選擇帕爾尼拉作爲襲擊的目標,顯然不單單是因爲這裡的財富——還因爲這裡所代表的意義。
帕德羅西帝國與南方諸國的摩擦一直持續不斷,但僅僅只是小規模,整體來說是不溫不火的,因而南方也有很多人會跑來這裡尋求工作。
可他們所遭遇到的,卻是高高在上的帝國公民們的歧視和壓榨——這是動機,其中之一。
帕爾尼拉是遠離前線的存在,是整個東海岸最明亮的一顆星星,是帝國財富的象徵,是帕德羅西的驕傲和自信,不可匹敵的底氣來源。
帝國的繁榮是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儘管歷史再三證明這是愚蠢的想法。但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卻是這樣堅信着的。
不單他們,東海岸其他地區的人民也是這樣相信着的。
若沒有誰來打破這個觀念的話,莫說是反抗了,連拿起劍的人都不會有。
拿起劍的人,打破常規的人,在帝國的歷史上留下一個深刻烙印——啊——
瑪格麗特忽然叫了出來,緊接着擡起頭呆呆地望着賢者。
“旗幟。”她沒頭沒腦地念出了這個詞,但所有人在一愣過後卻都明白了大小姐所指的是什麼。
飄揚的旗幟。
自古以來都是兩軍交戰當中,被視爲里程碑,甚至可以扭轉局勢的象徵。
儘管從實際角度而言,以極度冷靜的思維來判斷,守軍的旗幟就算會豎立在城門之類的很高的地方,戰略價值也並沒有大到能夠扭轉整場戰鬥。
但是歷來優秀的將領卻往往都會派出敢死隊去拼死奪下旗幟,冒着相當程度的精銳犧牲,也要將己方的戰旗插上。
正是因爲。
人類自身所蘊含的最大的潛力,並非來自理性,而是情感。
對於防守方而言,插在最醒目的地方的戰旗,只要它還沒有倒下,那麼人們就還能夠浴血奮戰。
而對於攻擊方來說。
在異國他鄉的戰場上,受傷慘重,很可能疲憊不堪已經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看見那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豎起的。
獵獵飄揚的戰旗。
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內心中蔓延出來,如奇蹟一般,令他們手腳充滿了力氣,咆哮着吼出自己國家的名號,向前衝鋒。
“......噠——”瑪格麗特臉色蒼白地往後踉蹌了一步,不僅因爲空氣,還因爲她剛剛意識到的,這整件事情背後的事實。
帕爾尼拉的這一次襲擊。
是南方諸國豎起的鮮明旗幟。
他們在這座帝國的明珠上面留下了不可抹消的痕跡,也在城市居民和守軍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更爲重要的是,他們向着那些所有的,對帝國懷抱不滿的人,立起了戰旗,指明瞭目標。
憑藉着強而有力的軍隊,康斯坦丁收復帕爾尼拉是勢在必得。
但在這場戰役結束,一切塵埃落定以後,隨着帕爾尼拉遭受襲擊的消息擴散出去的,還會有這樣一個聲音:
“帕德羅西人不是不可戰勝的,看一看帕爾尼拉的景象吧!看一看我們的所作所爲吧!看看,這些高高在上的傢伙所謂的文明和繁榮有多脆弱!”
由衆多口音,衆多語言組成的這樣的消息,必然會在那些仇視帝國的少數民族和周邊小國之間傳遞。
像是草原上的星星之火一樣,引爆積蓄已久,但卻一直被帝國人所忽視的仇恨。
“這.......只是個,開始嗎......”瑪格麗特擡起頭望着亨利,雙眼當中充斥着得到一個否定說法的希冀——若是這個男人能說不是的話,那麼一切一定都會——
但賢者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貴族小姐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費魯喬望着她小聲地嘆了口氣,然後看着過去這麼久也沒有人去通知,只好親自帶着傭兵們前去與位於二層的貴族們合流。
固守在城主府當中的貴族和軍官們顯然是聽到了這兩天的炮火轟鳴聲,但即便預料到了援軍的到來,不清楚援軍兵力分配的他們卻也不敢撤離。在通風環境極差又破破爛爛的城主府當中已經不想待下去的衆人,一拍即合很快地就開始進行將人員撤往瑪格麗特家大宅的行動,搬到通風更好的宅邸之中,等待與康斯坦丁麾下軍隊匯合。
長長的密道當中幽暗陰冷,人們互相攙扶着,足足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重新來到了地面上。
天色這時已經逐漸明亮,而在最後的一聲火炮的轟鳴沉寂了一個小時之後,位於宅邸門口的衆人開始看到遠處有一支大軍緩緩走來。
【尊神之名,我教你當畏懼那雙目放光,浴血屹立於夜明之時者】
“......”亨利、米拉還有瑪格麗特三人站在一塊兒,向着街道的另一方看去。
【彼者立於神之慈光下,擁有人的面孔。愚者常道那乃至賢之人,爲指引世間道路而來,但你須知】
【此皆惡魔之謊言】
【彼雖有人面,卻並不擁有人心。而乃害世之兇獸。】
盔甲和劍上都沾滿了血跡的康斯坦丁一步一步地朝着這邊走來。
【靠近此人實乃萬萬不得】
【彼乃災禍,乃吞噬生命之魔物】
【所到之處,無不掀起腥風血雨】——《白色聖典新篇》,十三卷,二十一節。
“咔嗒——”變形的鞋甲和石板地面發出碰撞的聲音,渾身都是鮮血盔甲上傷痕累累的康斯坦丁站在街道斜坡的下方,隔着兩米左右的距離,看向了賢者。
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用同樣顏色的眼眸注視着彼此。
一模一樣的灰藍色雙眼之中,一個擁有的只有平靜,而另一個則是燃着一團熊熊的火焰。
“魔女的災害,緊接着有誰打破了過往的僵局假象,風暴將要到來。”有力的聲音自街道的另一方響起。
“懷念嗎?”康斯坦丁對着亨利開口這樣說着。
“......”賢者一言不發。
“這真的是巧合?”他再次發問,而一直沉默的瑪格麗特卻在這會兒出聲爲賢者說話:“康斯坦丁哥哥,請不要這樣。是妾身頒佈任務僱傭纔會遇到這一系列的——”“——!”冷漠的灰藍色眼眸掃了過來,瑪格麗特被逼得轉過了頭,退後朝着屋內一路小跑過去。
米拉望着她的背影,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站在亨利的旁邊。
“這一次你會站在哪一邊?”他問,但還未等到亨利回答就緊接着自己給出了答案:“不論你如何選,這裡都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
“連劍都不肯沾血嗎?”康斯坦丁上下掃過了賢者:“這就是你如今的作風?這就是你逃到大洋彼岸的緣由?在手上的血已經怎麼都洗不乾淨的情況下,選擇轉身離去就一切都一筆勾銷了?”
“多少人曾經仰望過的那個人,曾經滿懷希冀地期待着能夠爲他們帶來光明未來的那個人。”
“連自己開始的事情都無法善始善終,抱着腦袋躲到一個不知名的小國家生怕認出來,把過去的一切拋之腦後好像這樣自己就變成了一個清白純潔的聖人。”
“這樣,只不過是僞善而已。”
“抱有期待是我錯了,你真的可笑。”
“我不會犯相同的錯。”康斯坦丁一字一句地說着,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當中蘊含着的情感決絕又堅定:“別擋在我的面前。”他說道,緊接着帶着一整支殺氣騰騰的軍隊押送着犯人朝着地牢的方向繼續走去。
“他這是,遷怒,還是——”洛安少女望着走過去的康斯坦丁,又看了一眼賢者,欲言又止。
“再過一陣子吧,再過一陣子我就會告訴你。”亨利伸出了手故意揉亂了她的頭髮。
“僞善嗎......”賢者看向了自己的手。“我覺得他說得不對。”米拉抱着自己的腦袋用眼睛說着‘賢者先生真是個糟糕的大人’而嘴巴上繼續說着說着:“說不清楚,但就是不對。”
“是這樣嗎......”亨利輕笑着探出手,但洛安少女“啪”地一下拍開了他的手掌,賢者聳了聳肩。
“但不論如何。”他環視了一圈周遭的景象。
早晨升起的陽光逐漸令周圍的環境溫度開始擡高,而各種刺鼻的氣味也隨着升溫而變得更加明顯。
“有一件事情他倒是說對了。”亨利望着這些房屋,忙忙碌碌的人們在四處尋找着可以用的物資,傷兵們在陽光下總算重新開始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雖說顯得有些軟弱,但總比死氣沉沉要好一些。
“確實找不到了啊。”他看着這裡,但眼神又好像是穿過了這一切,看向遠方的某處。
“大約即便是繼續北上,也已經看不見了吧。”
“能回去的地方。”
呼嘯的風再一次從遠方吹來,儘管表情和語調都依舊平靜,不知爲何,米拉卻感覺自己的老師看起來有些落寞。
塵埃落定了。
在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以後,殘餘的叛亂傭兵因爲缺少火藥補給導致武器啞火等問題,在壓倒性的兵力優勢面前大部分都選擇了投降。
然而這些人僅僅只是由少數精銳作爲領導,率領意志不夠堅定的人組成的棄子,一如當初在東城門外和城門上設置的那些一般。
真正的核心人員一直都沒有露面過,而在檢查了金庫和礦產資源以後,果不其然,他們早就帶着高價值的珍稀魔法材料和秘銀等礦產乘船逃離了帕爾尼拉。
康斯坦丁始終是晚了一步,儘管已經算是及時止損並且俘獲了大量的火炮以及叛亂人員,卻也頂多只能說是勉強拼了個平手。
佈下這一局,趁他們忙着對付魔女的時候襲擊帕爾尼拉,並且奪走大量財物將帝國拉下神壇對着整個東海岸都放出“帕德羅西人並非不可戰勝”這條消息的那個對手。
始終隱藏在黑暗之中。
身着黑甲的騎士鐵青着臉,一整天都沒有鬆開他緊握的拳頭。
帕爾尼拉的上空萬里無雲,但卻並非去年那種清爽的陽光燦爛。
以春天而言,這天氣熱得有些過頭了。
僥倖逃亡並活下來的老人們擡起頭看天之後,都說是沿海的風暴將要來了,比往年提早了許多。
結合起這幾個月內發生的種種異變,他們開始神叨叨地念着“國運不濟”“天將亡我帕德羅西”之類的話語。
但即便是對這些說法不怎麼買賬的年輕人們,也多多少少能夠察覺的出。
有些什麼事情將要,或者是已經發生了。
有些什麼東西徹徹底底地改變了。
道路產生了分叉,而在這前方是否還會在交接,交接之時又會發生一些什麼。
尚且無人知曉。
叛軍乘着的小船飄蕩在莫比加斯波平浪靜的海面上,因爲各種財物的緣故顯得吃水有些深。號角聲響起他們轉過了頭,遠方一艘沒有任何旗幟的帆船向着這邊打了訊號。
帕爾尼拉的城主府上,原先掛着的帕德羅西帝國黑旗,因爲戰火而損壞的緣故,被替換成了鈴蘭與雛菊的康斯坦丁個人旗幟。
獵獵飄揚的旗幟引來了下方士兵們的一陣齊聲歡呼,但瑪格麗特和費魯喬等人卻沒有加入這個陣列,他們只是神色複雜地看着它。
風暴即將到來。
不論是否願意,都已經身在其中。
不論去往何處,都無法逃離應當揹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