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磚一瓦寄鄉愁,一草一木總關情。
城隍廟是城市的先人們在生活中和精神上都無法繞開的地方,作爲古老的種花民間信仰,城隍崇拜是伴隨着城市產生的,沒有城市,就沒有城隍,它不僅是城市歷史的“見證者”,也是文化遺產的“保管員”。
時間無言,連同悠悠歷史一起,把所有輝煌與浪漫,風雨與滄桑,都刻入了這座匯聚了嶺南建築最精華元素的古老廟宇裡,但卻又沉寂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所幸歲月有聲,當曲調蒼涼悠遠的廣府南音再唱響,被塵封在婉轉文詞中晚清咩城的蜿蜒與生趣便一一再現腦海,與眼前現世的繁華交織又分離,令人沉醉又清醒,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曲《廟前》聽罷,許老緩緩地站起,久久地佇立,好一會兒後,纔回過神來。
“感覺如何?”
蘇白笑問道。
“呼,妙極,往日風光再現,彷彿一夢百年前。”
許老豎起了大拇指,唏噓的感嘆道。
“舊時好還是現在好?”
見他環顧四周,蘇白又問道。
“哈哈,當然是現在更好更繁華。”
許老大笑,又意味深長的說道:“不過,若無曲韻悠揚,再繁華也不足稱雅。”
他的話語,立馬就引爆了彈幕。
“哈哈,是的啊,我就在附近上班,這幾個地方都常走,沒覺得有什麼,但小音樂一放,觀感立馬就不一樣了,恨不得現在就出門再走一次。”
“我也是啊,不愧是咩城版的清明上河圖,一曲聽罷,感受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咩城。”
“以前看咩城,印象出了CBD,就是CBD,現在才發現,這座節奏飛快的國際化大都市原來是這麼的從容優雅有溫度。”
“這份路線我收下了,等我去那邊旅遊的時候,我也要聽着南音走一次!”
“哈哈,我也是這麼想的,聽着南音漫步在路上,一個古老的街名,幾代人的回憶,感覺就像是墜入了時光隧道。”
“......”
走在百年後的城間,那些舊街或徒剩路牌,或連痕跡都不曾留下,城市依舊在,繁華更勝過往無數倍,但卻總讓人覺得缺失了什麼。
一曲南音唱罷回首再看,赫然明白,缺失的或許就是被今人隔膜的那份久遠的情懷與嶺南古韻中的那份從容吧。
就如同若無情思寄託,月亮再美也只是一個暗淡的球體,一座城市,倘若只有單一的基因,再繁華也註定單調乏味,能在南音淺唱中觸摸到與CBD截然不同的文化肌理和生活節奏,聽見一座時光流淌的城,那種感覺簡直不要太好。
市井長巷,聚攏來是煙火,攤開來是人間,在都城隍廟前體味了一番百年前的市井煙火氣後,接下來就當然要到百年前的煙花地裡體驗一番滾滾紅塵的風流了,那漱珠涌與漱珠橋,便是繞不過去的舊地名,許老牆裂要求要去那裡打個卡.....
“廣之城,無之而非水也。”
咩城自古以來就是一座水城,水濠密佈,河道如巷,水系成網,其中既有甘溪、司馬涌等天然水道,又有人工挖掘的環城濠涌、六脈渠及其支脈等大小水道。
早在宋元時期,當時的意大利旅行家鄂多立克就說過,“咩城是一個比威尼斯大三倍的城市,整個意大利都沒有這個城的船隻多”。
數不盡的大船小艇泛在珠水上,使得珠水上“桅檣如林”,
也成就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水上商業世界。
對文人墨客來說,古城的河涌本就充滿了詩情畫意,而河南的漱珠涌直通珠水,又緊靠咩城鬧市中心,沿岸酒肆鱗次櫛比,畫艇有如過江之鯽,是清代顯貴富商尋歡作樂之所,也是騷人墨客吟詠消閒之地。
《白雲粵秀二山合志》記道:“橋畔酒樓臨江,紅窗四照,花船近泊,珍錯雜陳,鮮薨並進。攜酒以往,無日無之。初夏則三𫚞、比目、馬鮫、鱘龍;當秋則石榴、米蟹、禾花、海鯉。泛瓜皮小艇,與二三情好薄醉而回,即秦淮水榭未爲專美矣。”
直接對標秦淮水榭,甚至隱隱的還有要壓它一頭的意思,就是這麼的囂張,而當日漱珠涌之繁華由此可見一斑。
漱珠涌的地標建築則是漱珠橋,它是漱珠涌連接珠江的第一橋,在清幹隆年間,由當時的世界首富十三行行商潘家出資修建而成。
漱珠橋的東面有海幢寺,寺北有海珠島,島上有海珠寺,它就宛若珠鏈中的一顆夜明珠,那更是騷人墨客打卡吟詠的必備詞。
樑九圖《十二石山齋叢錄》記道:“漱珠橋當珠海之南,酒幔茶檣,往來不絕,橋旁樓二,烹鮮買醉,韻人妙伎,鎮日勾留……半夜渡江齊打槳,一船明月一船人。
道光六年進士陳其錕的《憶江南》寫道:“珠江好,最好漱珠橋。紫蟹紅蝦兼白鱔,蜀姜越桂與秦椒。柔櫓一枝搖。”
道光詩人何仁鏡的《城西泛春詞》則描寫道:“家家親教小紅簫,爭蕩煙波放畫橈。佳絕名蝦鮮絕蟹,夕陽齊泊漱珠橋。”
竹枝詞更是數不勝數:
“傍柳衣香橫水渡,擔花人影漱珠橋。江天一角雲霞曙,烤出樓臺似六朝。”
“依依人隔漱珠橋,橋短情長恨那消。消恨擬栽紅豆樹,相思紅豆種千條。”
“郎從橋外打魚蝦,妾出橋頭去採茶。來往不離橋上下,漱珠橋畔是儂家。”
“斫膾烹鮮說漱珠,風流裙屐日無虛,消寒最是圍爐好,買盡橋邊百尾魚”
“......”
無數的清代名流爭相賦詩吟誦漱珠橋,留下了數不盡的美麗詩篇,甚至都有種沒來過漱珠橋尋歡,都不意思說自己是才子一樣的感覺,順帶還把大吃貨省人的本性全都暴露了出來......
只不過那些都是過往了,如果不是再看回老照片,誰能想得到如今的海珠區當年是田園水鄉?
而昔日的漱珠橋,也早在1920年代末開闢南華路時就已基本被毀了,1960年代更把漱珠涌改爲暗渠,一條擁有如此美麗名字的河涌,從此成了排污的臭溝渠。
漱珠橋原石額則藏於海珠博物館,原橋洞已被封死,漱珠涌則成爲了內街,街口有石碑寫着“漱珠涌”三字,從內街通往漱珠橋原址的石階仍保留着,石階盡頭有一株老榕,盤根錯節,華冠蒼鬱,陪伴着殘存的漱珠橋橋基。
衆人沿着漱珠橋旁的小路走進溪峽街,裡面藏着很多養在深閨的小洋房,縱然電線杆像蜘蛛網一樣無情地塵封了過往的歲月,但是破敗之下依稀還能辨識出當年的奢華。
這條溪峽街,曾經是行商伍家豪宅羣的第一條街巷,不過大概當年那些富可敵國的行商們都想不到吧,一百多年後,他們各自的物業就盡數分崩離析,樓塌了,人散了,水涸了,鳥絕了,百年繁華敵不過歲月變遷,所有的紅塵過往都已經消散如煙,所有的故事和感慨也逐漸被暮色掩埋。
走在路上,不時有孩童從街頭跑到街尾,一路歡聲笑語,一位老人搖着蒲扇坐在趟櫳門前乘涼,他的貓咪懶洋洋的趴在旁邊,睡眼惺忪地看着來往的路人,眼神似是見怪不怪。
許老前去問了下他,他還依稀能說得出河南地的故事,包括漱珠橋下的漱珠涌當年是如何的風光,前街後河的繁華又是如何更勝秦淮。
“嗨!當年十三行風光的時候,漱珠橋下,一邊是伍家,一邊是潘家。作爲城中首富,他們的花園建築自然是同福路里最氣派的,每日坐着烏篷船往來於河南河北的行商巨賈絡繹不絕......”
“從這裡坐烏篷船,沿着麻石水腳搖呀搖,就能一直搖出珠水去往河北,姑娘們在河邊洗衣服,邊唱着鹹水歌,河兩岸的豪宅爭奇鬥奢,不曾間斷地宴着賓客,歌聲笑聲沒完沒了......”
“每當夜色降臨,漱珠涌兩岸華燈璀璨,水中倒影着花艇的燭光,與天上繁星相映,如夢如幻,艇上傳出粵謳、南音的咿呀之聲,才子佳人,良辰美景......”
或許是因爲見有人架着攝影機,那位老人甚是高興,還全程當起了導遊。
“如今同福路一帶到處都是老建築,也到處都是故事。”
他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地又領着大傢伙回到了那橋基舊址前, 最後於夜色中遙望月華,幽幽地嘆道:“只是現在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越來越少了......”
“阿伯,你還會唱粵謳南音嗎?”
蘇白笑着問道,不知何時起,這傢伙就已經跟老人家那隻不愛搭理人的貓咪混熟了,正乖乖的躺在他懷裡讓他揉着呢,還半眯着眼睛發出“咕嚕嚕”的享受的聲音。
“嗨!”
老人擺擺手,暗自好笑地說道:“那些歌仔早就失傳啦,現在還有誰會唱啊?”
“那我唱一首給你聽?”
“講笑啦,後生仔,你怎麼可能......”
他質疑的話音都未落下,許老和其他的老師的掌聲與起鬨聲就沸騰了起來,等得就是你這句話啊,與此同時,彈幕也沸騰如核爆般!
“哈哈!”
“哈哈哈!”
“噗,老伯你別不信,他是真的會啊!”
“......”
老伯大概是被大家起鬨的聲音整懵了,他擠了擠眼睛後,又看向蘇白年輕的臉龐,依然是堅定的搖頭表示不信。
但都還沒等他“擺事實講道理”,給後生仔好好的“上一課”,一陣蒼涼如水的吟唱聲,便已在清清冷冷的月色之中盪漾了開來:
“懷人對月倚南樓,觸起離情淚怎收,自記與郎分別後,好似銀河相隔女牽牛,日盼郎歸情萬縷,相思苦處幾時休,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難爲使君留......”
霎時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