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生看罷就忙轉過,好,等我入去德興街,德興街那邊快些行,入到靖遠街,靖遠街那時來細看緊,咦?又見兩旁雀鳥是極好聲音,一到那邊就有人將鼓打,製造的獅鼓響頻頻......”
從沙基出發,很快找到了今天的德興路與靖遠街,兩條街道平行而設,連接沿江西路與西堤二馬路。
在唱詞裡,這兩條街道雖然只有短短百米,卻有着自己鮮明的特色,不過在今天,除了路牌上的名字相符,同樣也已經絲毫找不到唱詞中的情景了。
既沒有“兩旁雀鳥極好聲音”,也沒有“獅鼓響頻頻”,這些過去皆是廣府人熟悉不過的事物,早已經消失在德興靖遠,也消失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但在琴箏和鳴中,清脆的拍板聲就像是敲擊在人心最柔軟處,耳畔盪漾着的古韻更如同有魔力般,將已那些消逝在時光裡的過往景象一一印在了每個人的腦海裡,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古城風情畫卷。
不是本地人,沒有相關記憶映不出來也沒關係,紀錄片的畫面同樣開始了天秀模式,半簾實拍半簾舊照,一行人一路走過,舊畫卷便在身後一路鋪開,將老街舊貌直接映入觀衆的眼裡,秀得人頭皮發麻,渾身的雞皮疙瘩一陣又一陣......
“一到那邊是鳴揚街近,來到十三行快些奔。故衣街的那些洋貨鮮明甚,槳欄街那邊就繼續向前行,一路到打銅街太平門渠貼近,又到太平門,那處真是擁擠十分,擡轎之人聲喧震......”
循着歌詞線索,衆人離開靖遠街,快步經過鳴揚街,又去到十三行。
在如今的地圖上,靖遠街與十三行之間是西堤二馬路與文化公園,穿行而過,問了數位在公園裡休閒的老街坊,都沒有聽說過鳴揚街的,看來它的名字只留在這份唱詞裡了。
而在十三行與和平東路之間,故衣街依然故我,“故衣”顧名思義就是舊衣服,故衣街在最開始就是賣二手舊衣服的地方。
在清末民初,這裡除了賣綾羅織錦之類的“故衣”和洋貨外,還賣升斗小民的舊衣服,甚至還有各種不明來歷的外國軍服。
如今這一帶早已發展成衣服批發的市場,而所銷所賣也早就不是曲中當年的“鮮明洋貨”,在“種花製造”名聲響徹全球的當下,故衣街早已經被最新鮮的國貨填滿。
穿過故衣街,就能看到槳欄路路口,其名字由來一如故衣街,槳欄街曾是船槳的集市,爲所有來往中外的大小商船提供最齊全、最可靠的船槳,這條街也就因此而得名。
從槳欄路路口轉出,便能看到曲中的“打銅街”,這裡曾是咩城打銅業繁盛一時的所在地,如今叫光復南路。
改名爲光復南路還有個故事:這條街經常發生火災,人人談“火”色變,衆街坊認爲是因爲這條街的街名冒犯了火星,火星一生氣就降罪,於是請求更改街名,曾一度改名爲太平街,後當局又取“光復河山”之意,將打銅街改名爲了光復南路。
沿着打銅街再直上,恰恰就是沿着咩城的舊城牆而行,這段舊城牆與“護城河”性質的太平渠是今天的人民南路,而曲中劉生進城時經過的“擁擠十分”的太平門,正是今天大家熟知的狀元坊門牌所在。
“......忙轉左,轉過處濠畔街前,歸德城門在那邊,又見好多招牌,掛滿一串串。”
辛亥後,當局大規模拆城牆建馬路,唱詞裡所提及的舊城牆、城樓大多在那個時期被拆除。
在今天已是皮革批發地的濠畔街前,劉生見到掛滿一串串招牌的歸德門,而它在1921年被拆去以擴建馬路,取名大德路並且一直沿用至今。
“暫講到城樓上面是有一段古言,往常城樓上面有一個銅壺滴漏,的確新鮮。”
此時,曲中還繪聲繪色的講起了那個安放在城樓上的“銅壺滴漏”。
如今依然時常有小朋友會問,在古代沒有鐘錶,那人們是怎麼知道時間呢?
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會用水漏、沙漏、燃香等方式計時,用以掌握時間,以安排日常的生活。
這個銅壺滴漏,就是古代的計時器了,古代雖沒有今天的高科技,但充滿智慧的古人會通過太陽,月亮和地球之間的關係,利用自制的工具,再通過投影等,精確的劃分出日、時、刻,並分以四季和二十四節氣。
不過,推着許老一直往前走的蘇白卻笑着說道:“這裡的唱詞其實是錯的哈,那個銅壺滴漏並不在歸德門,而是在拱北樓,即雙門底。”
“拱北樓上的銅壺滴漏,在民初拆拱北樓時,曾遷到海珠島上,49後又送到了京城,現在就在那邊博物館裡擺着呢,而我們這邊只剩下拱北樓的石鼓,以後路過BJ路,可以順道去看看。”
許老對唱詞有誤有所疑惑,蘇白笑解釋道:“我想是太久遠了吧,唱曲之人的記憶難免也模糊了......”
唱曲之人自然不是指蘇白自己,而是指在前世將《大鬧廣昌隆》唱本全本唱出並且存有錄音,爲世人記下昔日古城舊貌,被譽爲“最後一位地水南音大師”的杜煥先生。
當然了,這裡的觀衆,已經直接默認所謂的唱曲之人就是蘇白口中的“白鬍子老爺爺”了。
沒人知道“白鬍子老爺爺”到底是誰,也並不需要知道,很明顯,他指代的可能是早年所有在民間賣唱,卻又不爲人知的盲人瞽師。
那時他們傳唱的那些歌謠,已經如煙花般散盡在了時光裡,如今還能重新拾回零星幾點,爲人們再找回幾分舊思故憶,便足以讓人爲之興奮至顫慄了。
“......我四牌樓直上如支箭,看見買賣滔滔在兩邊。又見轉過清風橋渠那邊,又見廣府衙門在目前,三八巡期人立亂,又是廣府開堂。直到城隍廟條路咁掂,又見燈籠一大對,又見燈籠一對掛在廟前。”
四牌樓,指的是惠愛、忠賢、孝友、貞烈四座牌坊,建於明代,同時也指旁邊的街道,從古至今這裡都是咩城主幹道之一,如今叫做解放中路。
在清代時,這裡每年正月初一至上元節期間的“燈市”是最著名的。
節日一到,街上人頭涌涌,長長的舞獅,舞龍的隊伍,後面緊緊跟着各式燈籠的居民燈飾隊,在元宵遊行隊伍中,還有特意組織的一金童玉女扮飾的民間故事表演隊,如“哪吒鬧海”、“天女散花”、“六國封相”等,遊行隊伍可長達數裡之長、居民燃煙花,放爆竹,熱鬧如同一片沸騰的海洋。
歌謠慢悠悠的唱,衆人按曲中的索引慢悠悠的走,一句歌詞,就是無數已經逐漸消逝在人們記憶裡的往事,而慶幸的是,在每一個街名裡,每一個轉角處,你見或不見,它背後又都依然還藏着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古韻與情懷,靜心品味的話,它就會閃現出來撩人心絃。
路行至此,衆人已經走了接近4公里了,再過了曾經的廣府衙門舊址,即如今的人民公園後,就到了此行的終點站:城隍廟。
城隍,“城”原指挖土築的高牆,“隍”原指沒有水的護城壕,“城隍爺”指的則是城市的守護神。
古人造城是爲了保護城內百姓的安全,所以修了高大的城牆、城樓、城門以及壕城、護城河。他們認爲與人們的生活、生產安全密切相關的事物,都有神在,於是乎,城和隍就被神化爲城市的保護神。
城隍負責監護本城百姓,兼掌管冥籍,古時的人們迷信,於是有病就跑到城隍廟裡住,認爲邪魔不敢靠近,病就會自愈,又或者去請城隍開堂審鬼,驅除邪魔,又如城中遇到瘟疫之類的,也都會去請城隍爺出巡鎮壓災疫。
這就是蘇白之前爲什麼開玩笑說,許老若是敢化作冤魂來纏自己,就帶他去見城隍。
據說城隍每年都會出巡“訪鬼”,受理冤鬼冤案,把惡鬼冤鬼都帶回廟內審判,懲惡揚善。各地的城隍出巡的時間都不一樣,咩城的城隍會在農曆七月二十四日誕辰出巡,即曲中唱到的“三八巡期”。
這天,人們要擡着城隍神像遊街,城隍老爺坐着大轎,前面有高舉“肅靜”、“迴避”等虎頭牌的執事開路,後頭有拿着十八般兵器的執事儀仗、皁隸、旗傘、扇夫、燈夫等緊跟其後。四周八鄉的羣衆紛紛前來觀看,廟內和主要街道人如潮涌。大家看到城隍爺的轎子紛紛下跪迎接,害怕受到“懲罰”。
而舊時的咩城市民,每到農曆七月廿三日這天,就會爭相到城隍廟過夜,睡在廟中地板上,俗稱“打地氣”。
這樣一來,是可以在次日的城隍誕辰上到頭炷香,二來則是爲了祈求“神靈上身”,保佑自己,所以以前每年這個時候,城隍廟就打開廟門,殿內殿外都睡滿人,蔚爲壯觀。
“在清末民初的嶺南歌謠作品裡,曾掀起過一陣破除迷信之風,有一首龍舟歌叫《打地氣》,我記得是這麼唱的:
“真正好笑,那些打地氣的癡人,做乜神權迷信就肯作踐自家身?咁好的高牀暖枕你都唔瞓,迷頭迷腦好似失了三魂,你睇轆在廟堂天咁笨,半夜三更走去喂蚊!”
城隍廟前,蘇白講到這個舊習俗時,直接就一首龍舟歌走起,秀得大家一愣一愣的同時,諷刺迷信陋俗的歌詞又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大笑不已。
“哈哈!”
“哈哈哈哈!”
“噗,好傢伙,這就是龍舟歌麼,還帶押韻的,秀啊!”
“彭慧老師誠不欺我,哥哥果然是座博物館啊,什麼都會的感覺!”
“什麼都會,還隨時隨地都能秀起來,嚶嚶嚶,要迷死人了啊!”
“......”
和其他城市的城隍廟一樣,咩城的城隍廟在千百年來都是市井文化的聚焦地,昔日的咩城城隍廟,能見世間百般相。
“我小時候也來過這裡啊,以往的廣府廟會就是在這裡舉行的,廟前有片墟市,人山人海,很熱鬧的。”
許老哈哈大笑着,說起了他的小時候。
如今廟前已經沒有那片“墟”了,城隍廟彷彿失去了活力般,除了安靜,還是安靜,但想要讓它活轉過來,也很簡單。
《大鬧廣昌隆》裡的這一段《廟前》,唱的不僅是廟前那段路,更是廟前那片“墟”。
大家稍稍參觀閒聊一番後,蘇白將許老推至廟前,又幫他戴上耳機。
許老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觀衆們也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南音唱段繼續播放,沉浸其中,城隍廟前掛着的那一對大紅燈籠,彷彿頃刻間便浮現在了眼前。
不僅有一堆大紅燈籠,廟門口還立着一對像白馬般高大的石獅,廟前兩邊,賣涼茶大攤子排的密密麻麻,不知道有沒有癍痧,不遠處有賣菠蘿西瓜等嶺南佳果的小攤販,還有一羣賣武藝的人,有的敲鼓,有的鳴鑼,還有的玩棍耙。
旁邊的孩子在追跑嬉鬧,突然又傳來了一陣鞭炮聲,原來是字花莊家在公佈開獎結果,劉生買對了字花,旁邊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
再看向另一邊,有看相算命、拆字占卦的攤子,爲了招攬生意,除痣的人承諾“脫墨不留疤”,牌九賭博的莊家拍着胸脯叫喚着“公正公平,童叟無欺”;玩幻術的藝人吆喝着“只要兩文錢,鯉魚變蛤蟆,包你笑咔咔”,噢,牆邊還有個人坐在那修指甲......
南音淺唱中,城隍廟前,再現世間百般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