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日奶奶孤身前來,黑白摻雜的髮髻似乎比以往更白了些,褐色華服精緻的暗紋,不安的在涼風中被吹起,奶奶踏上湖面,激起淺淺的漣漪,暮曉微微一顫,雙手慢慢握拳,手心都是冷汗。
“曉兒……”一聲無比沙啞的蒼老聲音傳來。
她一動不動,當身後人不存在一般,依舊如初,奶奶才走進一步,便被她散發的銀光震退,急忙用柺杖穩住身形,奶奶早已淚水潸然:“奶奶知道你恨奶奶,這一千年奶奶想了很多,可這世間有太多難以明瞭的對與錯,奶奶一心爲了月華谷,從未後悔過任何事,以爲這就是對的,當夜瞳瞬間白髮,自挖雙目之時,奶奶知道,這份愛已經深入你們骨髓,可一切已來不及,你輪迴的這一千年,奶奶看透一件事情,原來錯與對都是個人的立場不同,我們沒有站在大愛的立場去面對一切,終究釀酒了這場悲劇,錯了便是錯了,奶奶不會推卸責任。”
“一千年了,你的恨仍在,奶奶的愧疚也在,沒有一日能安心的面對神樹,可奶奶沒有選擇,我們每個人都被放在既定的命運中,可前世的債,今生是要還的,你做任何事奶奶都會成全你,這一世奶奶只想補償,撫平你心中的傷痛。”
她緩緩回身,勾起冰冷的嘴角:“我做任何事你都會成全?如果我要將神樹連根拔起呢!”她聲音徒然提高,恨意凜然,奶奶神色沒有一絲鄂然,反倒溫暖笑道:“天下蒼生都系在這顆神樹上。它不殺世人,世人卻要因它而死,你若要顛覆六界,奶奶不阻止你,奶奶只會隨着這月華谷安詳的消失在六界。奶奶沒有一絲怨言。”
“不要在這裡假仁假義,千年前你踐踏我的信任,害死了他,就應該明白,這一世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
“是啊,奶奶一早便知道。還好與你溫馨的相處了幾日,也算有了念想,也還好那個小子被人救了,奶奶纔有顏面站在你面前。”
“那他也不會放過月華谷,千年前你們逼迫他。我們都會死。”她眼中泛着一絲幸福,若死能撫平他的恨,也是幸福的。
奶奶垂眸,眼淚順着臉上的褶皺彎曲滑下,聲音顯得無限疲憊:“該來的終究會來。”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着,若沒有必要就不要來了。”
奶奶心痛想走近她,最後還是收回了跨出去的步子。回身道:“你有了身孕,要好好保護身子。”
一日復一日,她靠着神樹。一身落寞,“神樹,我一直都在厭惡着你,其實我內心是感謝你的,是你給了我生命,讓我遇見了那些朋友。遇見了他,感受了愛恨情仇。真情友誼。”她一邊修復着銀色花葉,一邊道。
“殿下。”輕快的聲音由遠至今。她坐正身子,望着雀躍而來的淺黃身影,一千年了,素素真的改變了原來溫順的性子,變得可愛俏皮。
素素提着食盒,盤坐在暮曉身旁,一邊端出吸收過日月精華的人蔘湯,一邊笑道:“殿下,今日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爲了孩子,自然要放寬心。”她不緊不慢的嚥下人蔘湯,這天天食用也早已乏味,只是腹中孩子曾經備受摧殘,還要多調理,她喝完,又放入一個桂花糕,嘴角難得一笑:“素素,今日的桂花糕比前幾日的要香酥,手藝漲了不少。”
素素轉着眼珠,粉脣高高揚起:“還不是爲了讓殿下開顏,殿下以前可是很愛笑的。”
她斂眉,握着素素的手,“一千年了,你變了很多,我也深感欣慰,你以前的性子太溫順,墨守成規,現在這般開朗,也很不錯。”
素素眼中慢慢泛起氤氳,清麗的嗓音有一絲沙啞:“我每日告訴自己,要開朗,要像殿下的靈,我希望再次與殿下相聚之時,殿下能誇獎素素,能開心的說這纔像我的靈。”
暮曉知道素素一直都是真心待自己,內心也泛起暖意,“素素,你一直是我的靈。”
素素轉傷爲樂,又垂眸片刻,不知在想着什麼,最後凝眸望着暮曉:“殿下,其實族長這一千年來都活在懺悔中,殿下成婚那日,整個族人都被傳送到環心湖,守護神樹,後來回來的只有族長,殿下的事情一千年來都沒人敢問一句,而我每日都能瞧見族長望着環心湖的方向落淚。”素素見暮曉散發的氣息越來越冷,一時結舌,嘆息一聲。
“素素,我明白你的好意,可些東西失去了便再也挽回不了,我的心已經埋葬在千年前,今生的我,只想救贖我日漸枯萎的心。”
“殿下……”素素眼眶淚水旋轉不落,頓了頓接着道:“殿下可以去找魔尊,將誤會解釋清楚,魔尊就在月華谷外。”
她心口一緊,滴滴滲血,強忍住淚水問道:“他在谷外做什麼?是要攻入月華谷嗎?”
“魔尊派兵駐在落海邊,按兵不動,族民都鎮守在月華谷,擔心魔尊會攻進來。”素素言語中也逸出一絲擔憂。
按兵不動!暮曉起身望向月華谷外的方向,眼中痛色一閃,喃喃道:“他在等。”
“等什麼?”素素急忙問道。
“他在等十月初八。”一千年了,他在等那個彼此無法忘卻的日子,將所有的血淚都還給她。
素素疑惑片刻,全身一顫,一剎時地神色大變,抓着暮曉驚慌道:“殿下,那你趕緊離開這裡吧,魔尊一直以爲是你有心殺了他,他等十月初八,必定是要血償。”
“還有六個多月便是十月初八,那個時候孩子也快出生了,時間倒是剛剛好,也省了我的心。”語氣有一絲解脫。
“殿下,這話是何意?殿下今生好不容易迴歸,切莫做傻事。”素素也聽出一絲異樣。
“我沒事,我不會做傻事的,你回去吧,我累了。”說完,她徑直坐在神樹邊,半垂眼眸。
因爲暮曉迴歸真身,月華谷的冰封也得以融化,辰潤在望銷殿替辰軒解錐心毒,兩日後,便將辰軒帶往神樹處。
蔚藍的天空,一碧千里,白雲印在波光盈盈的湖面,煞是好看,幾朵飄蕩的銀光葉子,伸展着如蒲公英的花葉,不時輕點在女子肩上,青絲上,顯得安詳而出塵,女子像是掉落此處的精靈,如瀑的秀髮海藻般瀉滿一地,她坐在神樹旁邊半眯着雙目,像是睡着般。
辰潤無聲無息的來到時,便看到這般景象,他一直看着,心也跟着疼惜,暮曉立馬察覺異樣,睜開眉眼,也不起身,辰潤自顧自語:“辰軒身重劇毒,本應是無礙,只是心臟被挖,毒素已經侵入了他的肌層跟經脈,希望神樹能將他的毒汁吸出。”
她不明白師父爲何與她說這些,只面色清冷的頷首,師父又道:“只是神樹吸收了毒液,枝葉勢必會受損,這還需要曉兒幫忙修復。”
原來是這樣,她起身走向師父,嘴角冷然一牽:“師父說這麼多,是怕我不幫他,放心吧,我會救他。”
辰潤愣了片刻,無瀾的深邃眸子劃過一絲欣慰,“是爲師多慮了。”
“師父並未多慮,我救他並非我不恨,而是還恩情,之後便兩不相欠。”
辰潤看她一眼,並未說什麼,廣袖一揮,辰軒便躺在環心湖面,辰潤白光一送,辰軒整個身體璀璨耀眼,身子逐漸隱入湖中,被神樹盤根錯節的樹根團團裹住,他依舊是神情俊美的模樣,不知爲何看的她分外刺眼,她收回目光,隱忍下心中一刀刺向辰軒的衝動,望着師父道:“師父,曉兒有一事相求。”
“何事?”
“天機閣閣主乃是意識,是吸收了天機鏡的靈氣而滋生,在忘川河也吸入了太多的數億魂魄,他想做人,一心來月華谷希望得到淨化,並得到輪迴,他留了一縷希望給我,希望我能幫他。”並將隗義殺與她的淵源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師父。
辰潤微詫異,也如所有人一樣驚歎,沒想到這世間會有這麼奇特的東西。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他天性特殊,算是世間罕見之物,若是一心向佛,如今也能小有說成,這執念不知困住了多少人,還好最後他悟得了善惡,也算功德一件,相信神樹必定會幫他。”
她面色一喜,這大概是迴歸真身後,唯一一次的欣喜,在這些悲劇的最後能有一人是得償所願,那她也是開心的,她雙手合十,掐指捻訣,指尖七彩光芒閃耀,她聚精會神,對着靈臺呼喚隗義殺,不到片刻,她眉心一道白霧射出,像片小小白雲浮在半空。
辰潤指尖一送,薄薄而無血氣的嘴脣有節奏的溢出咒語,正是祈福之音,隗義殺化成的白霧在福音中被送進樹心,神樹花葉滿天起舞,隨着祈福之音盤旋舞動,像是漫天的白光精靈,祈福完畢後,花葉又回到垂下的樹枝上。
“神樹會在樹心淨化隗義殺。”
“那他何時能被送去輪迴。”
辰潤回道:“只要他能承受洗滌之苦,便能得到重生,進而轉入輪迴。”
她目光堅定道:“他會的,我知道他一定會,這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標。”(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