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瓠一連說出了三個詞彙。
有字面意義上的,也有蘊含道韻的。前者是大多數交流所應用到的語言,而後者則是論道常用的。
所謂真法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言傳非口述,而是不能通過書面或者轉述等方式去讓他人悟道。許多時候大能強者簡單的幾句話,其實是配合了自身的道法修爲。
合道,二字很簡單,可從盤瓠等頂尖存在口中出來自然非凡。
“我不是我。”
李易沉思良久。
李易不是李長生,此言表面上來看是在說自己是冒充的,又或者是被奪舍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想要解讀其中真意,需結合盤瓠道韻。
合道。
自己的道與前世截然相反,而一道不容二主。
故盤瓠說道崩,相當於他在祖龍已經存在的情況下,去合祖龍之道,此舉無異於取死。
在別人擅長的領域展開殊死搏鬥,勝算可想而知。就是李易現在也不會去奪他人之道,一是沒有必要,二是真鬥起來難分勝負。
道法之爭非鬥法。
如果真要搶,不如先打死再慢慢嘗試。
‘也就是說我前世合道了,至少已經完全落入了天道的圈套。那麼九字可以確定爲天道的陷阱。’
‘只是其他人合道,也是不是我這種情況?’
李易突然又冒出了另一個問題,古籍中對於合道的形容大多是超脫,是修行的盡頭,是所有修士的終極目標。
他曾經也是如此認爲,領悟了太上忘情之道。
後來他覺得不是,但也僅限於他個人,其他人如何他從未問過,因爲前世能合道者只有自己與老樹精。老樹精由於天地量劫等各方面因素,兩人根本沒有閒心坐下來慢慢交談。
李易問道:“你是如何合道的。”
“補全天地,顯道諸天。”
盤瓠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等無相應運而生,本就是爲了補全天地之法,也是爲了超脫。無相與其他境界的最大區別並非力量,開創劍道的天劍道人在鬥法方面已然比肩無相,甚至勝過之前的我。”
“但若是生死相搏,我可以讓他毫無招架之力,因爲位格不同。”
“他雖爲劍道至尊,可動用堪比無相的天地之地。可終究是借用的,而吾等於天地有所有權。就像兩個等體格的凡人,他可以是格鬥技藝上的絕頂,但我們有兵刃,更確切來說是火器,槍。”
“血肉之軀又怎敵法則?”
天地億萬年以來不知多少驚才絕豔的強者,其中就不乏如秋無極這種級別的。他們在某方面擁有堪比無相的偉力,擁有遠超某位無相的力量,可實際鬥起來,皆爲螻蟻。
前世秋無極能殺死鳳媧,並非他之能,而是道尊之力。
他只是一把刀,需要握在無相手裡才能殺死無相。
“天地間不知道多少人竭盡所能的追求着無相之位,比之凡人亂世對於九五至尊之位仍要瘋狂。哪怕燃燒本我,哪怕只剩下一具軀殼,哪怕不知死後能否成道,仍然有人以身殉道。”
“你手底下那個輪迴之主便是,只是他不是祖龍。而我聽聞魔淵第一聖在死之前,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成道。”
“第一聖?”李易知道這個無相的存在,只不過對方一直待在家裡,自己又不熟就沒有接觸。
讓他感興趣的是對方的魔淵。
前世魔淵出世,可沒有他存在,其中緣由李易想得通。成道,合道,顯道,其第二步無相就不會存在於天地。
此前淵也念叨過很多次,他沒有成道與合道,但最後輪迴顯道了。
也就是說淵也屬於半個無相。
盤瓠道:“這是鳳媧告訴我的,許久之前天地爲混沌,而祖龍是給予天道衆生,佛頭給予衆生靈智。而佛頭吸收了衆生的濁氣,進而誕生古佛。第一聖解決古佛以功德成聖,但在他成功之前就已經死了。”
老樹精也說道:“曾經我從古之道門中也有所耳聞,無相乃開天闢地者。”
李易瞭然,其死是對於成道以外的生靈。
如果不成,那麼他們便是死。
世間萬法皆無定數。
盤瓠注視着李易,如今他已經輸了,沒有了此前繁多的思想,也不需要考慮如何打敗對方。
他態度無形中多了一份自然。
好與壞都無所謂。
只剩下好奇。
“世人皆尋無相,但唯獨你沒有,李長生不追尋大道,爲什麼?”
李易說道:“前世我也在追尋着大道,李長生並非生而神聖,所謂三千神通就是他的學習。我如今也在學習,也在修行。”
“不一樣。”盤瓠搖頭道:“伱學習只是學習,而不是去追尋大道,不是去追尋天地。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學習,想要的不過是借鑑,而非天地之法。”
“而你所走的道,不是金丹、元嬰、化神、入道聖王等等,諸如此類被框定好的。”
老樹精微微側目。
其實他也有過猜測,曾經看到李長生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對方絕非凡物。
自己已經是第九個無相,天地之中顯然容納不下第十位。如果自己對天地的領悟沒有出任何問題,而天地本身也沒有任何問題,那麼只能是李長生自己的問題。
他不屬於天地,他的力量不來源於天地。
“而你……”
盤瓠聲音微微拔高,眼眸泛起紅光,其中帶着極其濃烈的敵意,就如此盯着李易。
他在引動天地之力,將其中一些契機提取出來,用於表述。否則純粹的語言文字,縱使說上幾百年也不一定能說明白。
真法言傳。
“是異端,你從不追尋大道,卻比肩大道。道友,如今我已敗,心氣全無,但仍然對於天地的探尋充滿興趣。”
“你想知道真相,爲什麼不先看看自己?”
李易沉默良久,他審視着自身,同樣是修行,同樣是使用法力,同樣是參悟天地法則。
如何算作不同?
或許不同。
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有考慮,以前他確實是借用天地之法,學習天地法則。如飢似渴的吸收修行界無數年來的傳承,學習幾乎成爲了本能。
他也是天地的一部分。
盤瓠看出李易的糾結與沉默,這也在他的預料之內。
李長生失憶了,而內在的核心是他自身出現了某種問題,前世的似合道,又不似合道的狀態。
他可能迷失了道心,在不知不覺中。
如果這部分缺失得以補全,那麼他又是何等的風采!
“道友,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應當知曉如今天地法則所能影響的範疇,是這藍星向外十萬萬里,再往外只有無相能長久存在。無相自身的法則脫離了此地,同樣能夠使用,此爲內外圓滿。”
“而從來沒有人,在天地之中還能自成一界。”
老樹精也來了興趣道:“道友此前不是說就算沒有天樞儀,你也可以創立一方小世界嗎?你學識廣,估計是唯一一個學會天地大部分法則的無相。” “你是想讓李兄脫離天地?”
盤瓠點頭道:“對,他必須跳出天地,或許才能看到自己想知道的。”
“不妥。”老樹精只是稍作疑慮,便搖頭反對:“少了天地之力恐有危險,老朽信不過。而李兄想要知道的只是記憶,你只管把記憶交出來即可。”
盤瓠提出的方法理論上是最可信,他們想要的並非失去的記憶,而是爲何失憶。但對方所舉例的脫離天地,多少有些冒險。
要是在李易施展手段的期間,其他無相再度出手,恐怕凶多吉少。
天地之力是一把雙刃劍,無相能夠完美的揮動,但也怕砍到自己。反之,也是爲何李易當初敢保證盤瓠不會跑出法則所在之地。
“真假一念間,記憶我也不全有,但史料我有很多。歲月之力是窺探過,而過往需要一定的代價,我目前並沒有看到仙宮的全部。”
盤瓠一臉無所謂,反正認賭服輸,他會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當然也不會限制他提出有利於自身的意見。
此利非活命,而是探尋李長生。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若說勾心鬥角算不上,但也絕非和平。
李易沉默了許久,他腦海中思緒飛速閃過,如火山噴發一般有無數的想法涌現。
脫離天地方可知真相……局中者迷旁觀者悟……
忽然腦海中一縷靈光乍現,好似渾渾濁濁的夢境之中多了幾分清醒,又好似冥思苦想的題目得到了解答。
他一遍又一遍的回顧自身,他可以確定李長生也處於天地之中。李長生就是學習天地之法,一步步走過來的。
他的雷法蛻變於五雷正法,最初的長春功也是模仿天地靈氣的吐納,他的三千神通大多是學來的。
李長生在天地間的佔比很大。
也僅限於李長生……
只是嘗試摒棄天地,他從來沒有試過。
許久過後,他緩緩開口說道:“我也曾追尋過天地,那時我還年輕,一介書生見識到了修士鬥法。於是我便發了瘋的想要修行,可天地不容我,道法不納我。”
“故,吾道自成。”
最後一個音吐露,桃林之中微風拂起。
常人所不能見的領域,無窮無盡的轟鳴聲震開了法則,一切來源於天地的力量被排斥在外。
天地如海,氣機如水,萬法如洋流。
氣機可爲靈氣,可爲魔氣,可爲香火,可爲一切天地之氣。
法則帶起了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機,遵循着某種規律運轉,如同汪洋之中的洋流一般。
可伴隨着李易呼吸起伏,一抹灰色向四周擴散,所過之處一切失去顏色,停止轉動,只剩一抹精美絕倫的灰色。
氣機無處不在。
這一刻它消失了。
那億萬年來所演化的無上之力,無數能人強者滋養出來的法則,在此時此刻銷聲滅跡。
盤瓠與老樹精身體僵硬,面部緊繃到了極點,瞳孔收縮。他們兩人保持着顏色,但也如風中殘燭般搖搖欲墜。
彷彿突然跌落一個完全陌生的天地,一切的法則是那樣眼熟,但又毫無關係
隨後是難以置信,脖子艱難的轉彎,呼吸略顯粗重,乃至是停止。
“……”
我只是說說而已,你特麼一次就成了?
盤瓠相信李易的能力,如果說世上有誰能夠超脫天地之外,徹底脫離天地的桎梏,那麼李長生一定其一。
甚至於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
既然戰勝不了李長生,那就加入他,追隨他探尋着天地。把過往的一切歲月抽絲撥繭,將那些無相的過往掌握在手。
若是李長生不願,最終殺了自己。
只要歲月仍在,他便會一直默默注視着他,通過他繼續窺探天地。自從上一次鬥法過後,盤瓠無疑是更上一層樓。
歲月不再侷限於窺探秘密,而是能實質性的影響現實。
李長生或許可以超脫,但也沒說你一次成呀!
設想中,應當是步步爲營,竭盡所能,歷經千辛萬苦。
可李易卻一腳跨過了鴻溝,如此的輕描淡寫。
“你……”
盤瓠艱難的吐出一個音,他逐漸的適應這片灰色的天地,雖然只有方寸之間,可卻壓的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一身的力量只能用出百分之一。
第一次,他彷彿見到了真正的李長生,見到了一個超脫於李長生的存在。
第二個音始終吐不出來。
一直到灰色的天地逐漸消退,不緩不慢的縮回李易身上。
那種無與倫比的沉重感解除了一瞬間,兩人都很沒有形象的鬆了口氣。
再次看向李易,此刻對方神情終於有了變化,多了幾分疲倦,這是極其少見。
李易確定了一件事情。
“……最後我貫穿了烈烈大日。”
盤瓠瞭然,問道:“你想起了了?”
此時此刻隨着灰色的天地消失,他們仍然籠罩在破碎修行界的虛影中,那一輪四分五裂的大日十分顯眼。
大日。
乃萬物之本源。
在修行界有着超乎常理的含義,幾乎等同於一位無相,也遠超尋常無相。
“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只是比我想象中要少得多。我本以爲我忘記了幾千年,但沒想到只是忘記了一瞬間。”
李易有些恍惚地望着破碎大日,腦海中那殘缺的一塊逐漸浮現,他本以爲是第一塊拼圖,但沒成想卻是最後一塊。
5700歲以後,他已經陷入了長久的沉睡,迷失在天道所編織的救世之中。
每一次主動去領悟九字,都是在變相的將自己推向合道。而一開始之所以沒有問題是因爲他只是學,不是純粹的吸收接納。
就如盤瓠說的,他從未追尋大道,從未追尋天地。
可在那之後,他開始追尋天地,追尋外道。
非己道。
最後的最後,人都死了,李長生也醒了。
“你們要看嗎?”
李易眸光微擡,一如既往的平淡,卻不知爲何讓兩人不寒而慄。
“一個天地的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