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的居民已經可以穿夏裝，天河原上還得披大氅。
但這裡原本是不毛之地，高山戈壁，只有牧民放養一些羊羣，哪是如今這般水土豐美的模樣？
賀靈川語重心長：“夫子，時代變了！”
從玉衡城趕跑伏山烈、完全收取瀧川后，這又過了一年，天地間先後迎來七場帝流漿，平均不到兩個月就有一場，皆是人間幸事。
突然充沛起來的靈氣，推動盤龍荒原全境的地貌都發生劇烈改變。降水豐富了，到處草長鶯飛，連荒原都披上了嫩綠的新裝。
就連天河原這樣的高山戈壁，在盤龍城兩年多來的有意蓄養之後，也變作了優質的天然草場！
此時正有一羣駿馬路過湖泊，足有三四百匹，奔騰起來飛珠濺玉，把湖邊漫步的成片鷗鷺都驚飛上天。
漫天飛白，像好大一場雪。
這是他們路過的第五個馬羣了。
孫茯苓笑問賀靈川：“賀大監長，這片草原上養了多少匹馬呀？”
目前，賀靈川暫代天河原牧監的監長——
是的，鍾勝光將他調離玉衡城後，就派他來這裡督護牧場，監養戰馬。
“天河牧場共養戰馬九千七百一十六匹，還有七百匹正運往這裡。鍾指揮使希望，年底之前能達到兩萬之數。”
孫茯苓看着眼前的美景：“這麼漂亮的草場，散養兩萬匹戰馬可太少了。”
“是啊，一步一步來，急什麼？”賀靈川往西一指，“那裡原有的幾千頃田地也要退耕還牧，蓄養草場。住民這兩天就要遷去天河城了。唉，我最近就忙這件事。”
孫茯苓奇道：“田地也要退了？”
“是啊。雖然盤龍荒原變了樣，但茂河平原的地力更好，糧食產出遠高於盤龍荒原。有這個大糧倉爲後盾，盤龍荒原的大片土地就可以開闢爲牧場。比如天河原地處高寒、長山大谷，又有美草甘泉，可以讓馬兒盡情馳騁。其實這地方在二百年前也是牧場，後來退化爲戈壁而已。”
“從前盤龍城不敢這麼幹，放養一匹戰馬所需的土地拿來種田，至少可以養活三十人！”盤龍荒原地力不足，能耕種的土地本來就少，又要養活荒原上的城池人口，哪能奢侈地闢作牧場？
過去一百年間，因爲人口和糧食壓力，荒原上的牧場不斷被改爲農田。人跟馬爭地，馬就沒地方養了。
盤龍城爲什麼一直沒敢外擴？除了人口始終提不上去，戰馬不足也是制衡要素之一。
沒有戰馬，哪來的騎兵？
赤帕高原雖然肥沃，但地域有限，牧馬數量有限。
直到近幾年來，帝流漿的頻繁降臨終於改變了這個局面。
這個世界變得生機勃勃，盤龍荒原也變得生機勃勃。
再這樣下去，盤龍荒原快要改名爲盤龍平原了。
賀靈川拍了拍戰馬的脖子：“這大傢伙是天原東牧場的馬王，父親就是頭黑駁獸。我花了兩天兩夜的工夫才馴服它，差點沒累死！”
孫茯苓好奇：“馬匹都從哪裡來？”
“有些從海外購得，自白沙港運來，路途遙遠，有些是被拔陵欺負的小國作爲謝禮送來的，還有的是金檮國獻的。”賀靈川笑道，“去年金檮國被我們打服了，按盤龍城要求送來的賠償中，就有三千多匹戰馬。呵，他們有兩個不錯的牧場，馬種也有名氣。我們都是擇優挑選，差一點兒的都不要，直到湊夠三千匹。”
“開春時候，草原上就長出了許多小馬駒。”以他現有的經驗，都能編一本書了，《雌馬的產後護理》。
孫茯苓看他心情很好，不由得道：“鍾大人調你堂堂大統領來牧馬，你真不生氣？”
打掉了伏山烈和西芰僞軍、收取瀧川之後，玉衡城和茂河平原就安全了。
那麼玉衡城未來的發展重點，也就階段性地從軍事調整爲內政。
賀靈川的使命已經完成，鍾勝光就把他調回了盤龍城，並且暫時指派他到天河原督導馬場。
“生什麼氣？”賀靈川呵呵一笑，“我就是塊萬金油，哪裡要用去哪裡。再說，戰馬對盤龍城有多重要，不需多言。”
鍾勝光一調他去管戰馬，他就明白盤龍城的野心了。
始終屈居在盤龍荒原，鍾勝光怎可能完成自己發下的宏願？
茂河平原的併入、帝流漿的爆發，都是盤龍城真正對外擴張的基礎。
但賀靈川明白，鍾勝光的構想還沒到公之於衆的時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蓄養戰馬，不過是前期的準備工作之一。
再說，有這段經歷、有這段經驗，對賀靈川現實中的未來規劃也大有好處。
裘虎訓練的仰善護衛隊，目前還是以步兵爲主。
羣島的環境不夠開闊，也不適合騎兵。
但他和他的軍隊，總要回到陸地上的。未來，他也會面臨和盤龍城同樣的問題。唔，百列只有一個馬場，以後他要從哪裡搞到成批的好馬呢？
“喂，還在嗎？”孫茯苓擡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這傢伙跟她說話說一半還能走神？
戰馬對盤龍城重要嗎？當然很重要。
可盤龍城人才濟濟，鍾勝光派誰養馬不行，爲何非派賀靈川來？
賀靈川取得玉衡城大捷，粉碎貝迦在西芰的陰謀，替盤龍城剜掉了瀧川水匪這塊爛瘡疤……他取得這麼多功勞，一向賞罰分明的盤龍城對他論功行賞了麼？
並沒有。
鍾勝光反而把堂堂大統領扔到這片地廣人稀的草場上養馬。
毫無疑問，這是流放，是懲戒！
有心人自能看懂，孫茯苓就擔憂他心中難受。
“在！”賀靈川回過神來，未顯不甘，“玉衡城怎麼樣了？”
“好得很，越發興旺了，這半年來就新增了兩萬多人。”玉衡城可是茂河平原的橋頭堡和晴雨表，當地經濟好轉、糧食豐收、商貿發達，那麼周邊的人口就會源源不絕遷居玉衡城，“玉衡書院新生爆多，這個春季入學可忙了。柳夫子在課間去拿教案，學生等了好久都沒見他出現，差人去找，才發現柳夫子歪在廊下睡着了。唉，幸好新招聘的夫子們這幾天也會陸續到位。”
賀靈川嘆了口氣：“溫先生還是厲害啊。”
玉衡城大捷後，城民和鄉老聯合向盤龍城上書，敦請溫道倫回去主持內政。
溫道倫在玉衡城主政期間，策令清明、傾聽民聲，深得人心。
鍾勝光也不會拂逆民意，順水推舟就把溫道倫又派回玉衡城，繼續理政。
城民對待賀靈川和溫道倫的態度，天壤之別。
孫茯苓多看他兩眼，才拍拍肩上的包袱：“溫先生知道我回盤龍城辦事，特地找我捎幾盒雲片糕給你，有芝麻的，也有花生的。”
“溫先生有心了，都是我愛吃的。”
孫茯苓微微噘嘴：“他總擔心，你生他的氣。”
賀靈川搖頭：“玉衡城人討厭我，是因爲我做得不好，與溫先生何干？我爲何要生他的氣？”
玉衡城大戰的結果傳回盤龍城後，他等來的並不是褒獎。
據可靠消息，在干戈廳內，盤龍城高層對他的作戰計劃嚴詞譴責。
詬病的焦點，都在他以玉衡城爲餌，冒險設伏。
“貪功冒進，置玉衡城百姓安危於何地！”
“此役若是失敗，伏山烈血洗玉衡城，賀靈川如何向鍾指揮使交代？”
伏山烈偷襲玉衡城的理由很清楚，就算打下來，佔也佔不住多久。他要做的，是血洗整個玉衡城，讓盤龍城的所有支持者都付出血的代價，讓世人知道得罪貝迦的下場！
所以伏山烈一旦偷襲成功，多半就會屠城。
貝迦在淵國就這麼幹過，那是玉衡城承受不起的代價。
“兵行險着，還搭進一個趙霖陽！”
接替溫道倫的趙霖陽理政細緻，也很有能力，卻在玉衡城之戰死於蟲妖的偷襲之下。
“我盤龍城向來強調軍民一心。他這麼幹能成，我們以後是不是也這麼幹？他怎麼對待玉衡城人，我們今後是不是也要這樣對待盤龍城的百姓？”
會後，鍾勝光就把賀靈川調來養馬了，以息衆怒。
孫茯苓拍拍他的臉：“你真不生氣？”
“剛被調來草場頭幾天，是有些不快。”畢竟他保住了玉衡城。真實的歷史上，玉衡城第一次被水匪偷襲就沒守住，後面屢戰屢敗，全城居民水深火熱。
但他又沒辦法對所有人說，是我幫你們扭轉了悲慘的命運。
即便他打出這麼漂亮的勝仗，玉衡城人還是不理解他、不喜歡他。
“但我在這裡養了半年的馬，慢慢也想透了。”
孫茯苓仰頭，聽他溫和而平淡地說出一句話：
“是我錯了。”
“爲上者……”
賀靈川笑着挽住她的手：“爲上者，不能輕易認錯。我記得你的話。但這句是對我自己說的。”
他隨口又道：“返程還有兩天，我們換輛馬車過去吧。”
他帶孫茯苓騎馬，也就是讓她感受一下天河原的遼闊壯美。
真要一路騎回去，那可是很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