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她彷彿身在夢中,時而清醒,時而迷惘。在那無盡黑暗的深淵之中,受盡了煎熬,偶爾恍惚能看見哥哥的身影,然而一伸出手,他便消散在虛無之中。
不知從何時開始,周圍漸漸生出了許多鬼影,他們帶着深深的怨恨,不斷地欺侮着她。她躲避,哭喊,都無濟於事。過了很久,隱隱約約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個紅色的影子。那個影子很溫柔,在她身邊飄來飄去,時而擁抱住她,時而與她玩耍,就像是曾經的哥哥一樣。
本來她以爲自己在做夢,但漸漸的,那個影子越來越清晰,彷彿成爲了另一個自己,陪伴在她身邊,保護她,安慰她。她曾經問過:“你是誰?”但是不管問多少次,那個紅色的影子都只是嘻嘻一笑,惡作劇一般說道:“我是你。”
她與那紅色的影子相濡以沫,互相依靠,便這樣在黑暗中度過了千年的時光。這千年中,她們時常會聽到廝殺之聲,聽到怨鬼哀嚎。那紅色的影子總是勇敢地與厲鬼拼鬥,卻也總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每次她受傷之時,龍葵就會替她療傷。久而久之,周圍的鬼魂越來越多,而那紅色的影子,也越來越強大。後來,只要有她在自己身邊,便再沒有厲鬼可以欺侮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在恍惚之中,龍葵終於聽見了那個她等待了一千年的聲音。
儘管聲音變了,但是她一聽就知道,這是她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親人。
她終於出現在了他身邊,親眼看見了他現在的模樣。他爲自己找來了一套衣裙,誇自己美得像天上的仙子,還答應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簡直如同在夢中一般,卻又那麼的真實。儘管知道一切都變了,但那都無所謂,只要能陪在哥哥的身邊,其他的什麼都可以不管。
然而,她沒有想到,哥哥已經並不是只屬於她一人的了,他的眼中,永遠映着另一個人的影子。而自己跟在他的身邊,卻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彷彿自己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她說話時,別人總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時時刻刻都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好像所有人都討厭她。
她並不嫉妒雪見,也不怨怪景天,她只是滿滿地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孩子,更加害怕這樣下去,哥哥早晚有一天會不要她了。
陪着哥哥一路走來,她也不知哥哥是真當自己是妹妹,還是隻當做一個孤苦伶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到了今日,終於忍耐不住,她想要跟景天問個明白,便來到了景天的房中等他。然而景天來時,看着他的臉,卻又怎麼都問不出口。
景天自是猜不到妹妹這許多心思,望着低頭不語的龍葵,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心想自己雖早已經將她視如親人,這絕做不了假,但對這神秘的少女畢竟不甚瞭解,如此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今日既然有機會,索性便將心中疑問都說出來,也好教龍葵安心。
便說道:“小葵……你突然問我,我確實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樣好不好,你把從前的事情說給我聽聽,讓我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麼?”
龍葵見他神色關切,心中稍稍平靜下來,點點頭剛要開口,卻不知該從哪說起。景天在桌子旁坐了下來,示意龍葵坐到自己身前,說道:“不用着急,小葵,隨便跟我講講,想到什麼講什麼就行。”
龍葵輕輕嗯了一聲,坐在景天對面,伸手將一絲微亂的碎髮撩到耳後。
她想了想,說道:“那時候……哥哥你大我五歲,我們從小住在王宮之中。宮裡規矩十分森嚴,但哥哥你卻從不在乎,常常陪我玩。父王母后都說你是個野性,管也管不聽,便隨着你了。”
“到後來,大概在我十六歲的時候,父王忽然一病不起,鄰國的楊國趁此時機舉大軍入侵姜國,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楊國兵鋒直指王都。從那之後你白天幫父王處理政事,晚上拼命練劍,時常練得通宵達旦,從那時起就很少同我在一起了。你說你要練好劍術,萬一城破兵危,不能保黎民,尚可護得我與父王周全。”
兩人坐在桌前,一個講的用心,一個聽的專注,燭火搖曳,在兩人臉上跳動着,顯得分外溫暖。景天笑道:“難怪我現在劍術進境神速,原來前生就是高手。後來呢?”
龍葵說道:“後來又過了幾個月,楊國將國都團團圍困。你爲了擊敗敵軍,不顧祖訓,取出歷代相傳的魔劍手卷,召集天下方士鑄造魔劍,想靠魔劍之力解國之危難。”
景天一驚,說道:“魔劍?就是……這個?”他看向自己放在牆角的劍,忽然想起當初與長卿他們泛舟長江時,看過的那本蜀山古籍。
“越十年,楊國伐姜,兵困國都,太子陽集方士造爐,循古方鑄‘魔劍’。相傳魔劍出,動山河逆乾坤,可挽姜國兵危……”
那時他不過是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得了這麼一件至寶,當真是大賺了一筆,而之前聽龍葵介紹自己給雪見時,說姜國太子龍陽,也並沒有太過在意。如今聽龍葵講述舊事,猛然想到,莫非她所說的哥哥,莫非自己前世,竟就是古籍中記載的那位鑄造魔劍的太子龍陽?
儘管龍葵所說應該不會有假,但景天仍感覺此事太過離奇,令人難以置信。他看向那魔劍,心想如此說來,這柄劍便是自己親手打造的了,那麼旁人都無法拿起此劍,偏偏自己用得如此順手,也就說得通了。
這段時日下來,景天也覺得魔劍威力強大,臨敵時更是妙用無窮,但卻遠沒有到古籍中記載所謂“動山河逆乾坤”的地步。不由說道:“這把劍有這麼大的力量嗎?我沒有感覺出來啊……”
龍葵也轉頭看向那把劍,說道:“因爲它並沒有鑄造完成啊。根據古書記載,它可以將人的怨氣轉化爲靈力,越有戰意,它的威力就越大。若大家平平和和,它便半點威力都沒有了。”
景天說道:“原來是這樣,那要怎樣才能鑄造完成呢?”
龍葵神色一黯,說道:“已經不可能完成了,必須節氣、時序、天象配合,不能有半點差錯,也不能中斷。可惜劍未鑄成,城就破了,你……還有父王,就……”
她越說聲音越小,雙手微微發顫攥住了裙角,似是想起了什麼痛苦至極的事。景天回過神,暗罵自己:景天啊景天,你當真無可救藥!明明在聽她講從前的故事,怎麼又問到這柄劍上去了?趕忙說道:“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問起那些事情的。”
龍葵搖搖頭,微笑道:“沒有,哥哥你願意聽我講話,我很開心……”景天心中微微一酸,這女孩當真懂事得令人心疼,溫言道:“好了,不管以前怎麼樣,現在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這不是很好嘛?”
龍葵神色卻又黯淡了下去,說道:“可是……大家都討厭我,是不是?”
景天皺眉道:“胡說,絕對不是!雪見她這個人就是嘴上不饒人,她說些什麼你不要往心裡去……”龍葵搖頭道:“不是她……所有的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還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感覺自從我醒過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好像今天在那家客棧裡一樣……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景天說道:“那個客棧老闆本來就沒安好心,他不肯收留我們就說瞎話,你拆穿他的謊言他自然不高興,但是那絕不是你的錯。”龍葵說道:“那他是壞人嗎?”景天一愣,想了想說道:“也說不上是壞人了,恐怕只是他誤會我們是壞人而已。”
龍葵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說道:“我好像還是不太懂……”
景天笑道:“呵呵,不懂也沒關係,小葵這樣就是最好的了。不用管別人怎麼想,你就是小葵,是我的妹妹,這不是很好嘛?”
龍葵說道:“那、那其他人呢,他們也總是盯着我看。在路上的時候,或者在其他地方的時候……”景天想了想,說道:“……大家是覺得你好看。”
龍葵聽了微微一怔,忽然笑逐顏開,喜道:“真的嗎哥哥?你也覺得我好看?”
景天笑道:“那當然。”心想果然女孩子都愛聽人家誇她好看,小葵原來也不例外,當真是可愛得緊。不過這話也不算哄她,這一路走來旁人見到這天仙般的女孩子,怎能忍得住不多看兩眼?
小葵說道:“可是你從來也沒有說過……我比那個雪見姐姐還漂亮嗎?”
“啊?這……”景天沒想到她竟會突然這麼問,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在他心中,雪見是雪見,小葵是小葵,他從未將兩人放在一起比較過,想了想說道:“這個……你們各有各的漂亮啦。”
龍葵說道:“可是……大家都不那麼看雪見,是不是大家都能看出我和一般人不一樣?”景天搖頭道:“放心,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不用擔心這些,有我在,別人絕不會發現你的秘密的。”
龍葵盯着景天的臉,見他臉上燭光搖曳,眼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樣,感到一陣暖意。她說道:“哥哥……以後我可以經常跟你像這樣說說話嗎?”
景天笑道:“當然可以,隨時都可以。我也喜歡跟人聊天。”
龍葵臉上蘊出笑意,便如冰蓮初綻一般。這一番閒談綿語,她心中鬱氣已然消散,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兒,景天講起了從前在當鋪中的經歷,雖然只是些無聊的瑣碎之事,龍葵卻聽得聚精會神,絲毫不覺無聊。
不自覺夜已漸深,龍葵方纔跟景天道了晚安,戀戀不捨地回房去了。景天長長伸了個懶腰,將桌上燭火吹滅,脫下外衣躺在了牀上,聽着窗外陣陣蟲鳴聲,閉上了眼睛。
想到明日便能親到蜀山,景天心中說不出的欣喜,又想到馬上能與長卿重逢,更是期盼不已。那時自己揭破邪劍仙的陰謀,定免不了一場大戰,但他竟不覺畏懼,反而有幾分興奮。他從不與人爭強,卻也是不畏艱險的個性,從小到大,哪怕遇到天大的困難也是笑臉迎上,因此明知自己修爲遠不足與強敵相抗,心中鬥志也是絲毫不減。
過了一會兒,意識逐漸迷糊,正要睡着,忽然聽到院中傳來一陣嘆息之聲。頓時清醒過來,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去,卻見紫萱站在那榆樹下面,仰望天上月色,眉眼黯然,似有淡淡愁緒。
景天不由想笑,沒想到這三個姑娘都有心事,而自己閒來散慣,總是隨遇而安,反倒顯得有些沒心沒肺了。但又想雪見龍葵或許只是心情不佳,紫萱若有心事,怕便不是小事,還是問一問的好。於是出了房門,來到院內,但見紫萱周身月輝輕柔,好似蒙上了一層光霧,更彌散出一股高潔清雅之氣,竟宛如神女一般。
紫萱聽到聲響,回過頭道:“阿天,你還沒睡嗎?”
景天說道:“你不是也沒睡嗎?我剛纔聽雪見說你到外面去了,是有什麼事嗎?”
紫萱搖頭道:“沒事,只是出去走走……”景天微笑道:“你是在想徐大哥嗎?別擔心,徐大哥不會有事的。”
紫萱幽幽一嘆,說道:“怎麼能不擔心呢……蜀山出了這麼多事情,我心裡總是不安,總感覺會有更大的危機。”
景天說道:“不用想太多了,反正事在人爲嘛,只要能將鎖妖塔重新封印,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紫萱說道:“談何容易?也許……”
她忽然轉過身看着景天,說道:“阿天……我問你一件事。如果是你,讓你選擇爲了天下蒼生,放棄一切的兒女私情,或是選擇與相愛之人相守一世,而不顧其他,你會怎麼選?”
景天一愣,沒想到紫萱竟會有如此一問。他從前從過來沒想過什麼天下蒼生,或是相愛相守,想着只是過好每一天的日子,至於今後如何,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聽紫萱口吻十分鄭重,似乎並不是隨口一問,他仔細想了想,說道:“選擇這個,就一定要放棄那個嗎?這……叫人怎麼選呢?”
紫萱忽然一笑,笑中有幾分慚愧,說道:“我也真是,突然問你這種問題。罷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當我隨口胡言吧……”
景天說道:“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選,但是我覺得……這種選擇未免也太殘忍了。”紫萱一怔,說道:“阿天,你說什麼?”
景天說道:“可能只是我的想法……但我覺得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讓他去選擇這樣的事情吧。如果他選擇天下蒼生,那他就要一輩子揹負對自己愛人的愧疚,直到老去。如果他選擇與相愛之人相守,那他同樣會一輩子愧對蒼生。一個人爲什麼要平白無故背上這樣的責任和負擔呢?而且……像這樣的事,根本不是一個人做出了選擇,便能夠如願的吧?”
紫萱聽了景天言語,竟呆愣了片刻,默然思索一番,說道:“如果……這個人,天生就揹負着這個使命呢?如果這個人的宿命,就是要爲天下蒼生而犧牲呢?”
景天說道:“怎會有這樣的人……誰都不應該一生下來就揹負着什麼使命吧,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再說各人生死自有天命,怎麼能強求別人犧牲生命來拯救自己呢?”
紫萱望着景天雙眼,見他眸中一片澄澈,顯然心境至純。他未經世事,對萬事萬物未免都想得簡單了些,但他方纔那番話,卻是連自己也未曾想到過的。不由對景天又添了幾分好感,嘆道:“是啊……人力有時而窮,蒼生連理,這種事又豈是一個人能左右的了?”
她雖然如此說,眼中卻透出一絲執拗,彷彿明知不可爲,卻偏要以凡人之力與蒼天一爭。
景天試探問道:“紫萱姐,你爲什麼突然問我這個?是不是你擔心掌門不讓你和徐大哥在一起啊?放心吧,明天我們上了蜀山,揭穿邪劍仙的陰謀,幫了蜀山這麼大一個忙的話,掌門一定會對你和徐大哥網開一面的。”
紫萱微微一笑,卻不言語。這時,忽聽得幾聲梆子響,從遠處傳來陣陣零落的更鼓聲,原來已到了深夜子時。紫萱說道:“我沒事,多謝你了。快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走山路呢。”
景天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再說什麼,點點頭道:“好,你也早點休息。”轉身便要走進房中。紫萱忽然“嗯?”了一聲,望着前廳房間,似是聽到了什麼動靜。
景天問道:“怎麼了?”紫萱伸手示意他噤聲,走到前廳正房窗外,這裡窗戶緊閉,卻從窗縫中透出陣陣光芒。
景天心知有異,也放低了聲音,跟着她來到窗子另一邊。兩人將窗戶微微挑開一條縫隙,向裡看去。
卻見窗戶正對着一張長牀,牀上躺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臉色發黑,渾身顫抖,神情極是痛苦。而萬玉枝站在牀前,雙手捻起一道法訣,周身上下散發出一陣玄黃色的靈光。
景天暗自驚奇,沒想到這村野女子居然身懷異術。卻見那光芒忽現忽隱,隨着手訣連變,在萬玉枝周身跳動不止。她將雙手在那男人身前一攏,喝道:“咄!”那光芒猶如聽到指令一般,從她手上飄出,將男人全身上下包裹住。
那男人渾身顫抖得越發厲害,神情也越發痛苦。萬玉枝後退一步,擡起雙手向後一揚,只聽牀上男人一聲慘叫,從七竅之中噴出七股鮮血,與那玄黃光芒交織一處,一同被吸到了萬玉枝體內。與此同時,他高大身軀瞬間乾癟了下去,變成了一個猶如黃泥捏成的土人!
窗外兩人大吃一驚,萬沒料到這婦人手上竟有如此邪術,齊聲喝道:“住手!”紫萱一指點出,從指尖迸出一道靈光,厲如劍芒,直刺萬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