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站在窗前,看着窗前的明月光,突然覺得,忘記其實也是一件困難的事。
從前覺得忘記簡單,那是因爲她失憶了。
如今覺得忘記困難,那是因爲有些想忘的人和事,無論她怎麼用力,都忘不掉。哪怕只是一句醍醐灌頂的話語,一時溫柔的凝視,一種縈人心神的花香。悄悄浮現出來,不過瞬間,便侵入你神經,迅速攻城略地。
歷歷在目拗。
chloe說得很對,縱然知道他是不愛了,她還是會自欺欺人地找出一個藉口來,說服自己,騙自己,他是有苦衷的。
她以爲她不愛紀時景。但當她不經意間想起他,她又覺得悵然若失。
相處的時候,他們平平淡淡,不過是他爲她蓋一下被子,她爲他煮一杯咖啡而已。或是她穿着白襯衣,光着腳站在陽臺邊上,讚美樓下庭院裡的植物與日光,他走出浴室,黑短的發尖還滴着溼噠噠的水。趁她不留意,便一把將她抱起來,嚇得她哇哇大叫。她惱他氣他,他溫雅淡笑,不言不語。不過是如此平淡的兩三事,嬉戲,打鬧,玩笑,眼波流動,情暱中充滿小夫妻之間的惡趣味,淺嗔低笑裡蘊滿了情人之間的欲言又止。
不浪漫,卻格外溫馨跖。
雖然她那時候,固執地認爲自己不愛他,但他們相處的模式與狀態,卻是她喜歡的。他們就像兩個最要好的知己朋友一般。不用隱藏,不用僞裝,彼此都以最自然輕鬆的姿態來面對對方。而他也願意敞開胸懷來寬容她。寬容她的任性,她的偏執,她的較真,她的無理取鬧,她的敏感與脆弱。
而婚姻,有這些就夠了。
可惜,生活,愛情,一切幸福美好的東西,都帶上了稍縱即逝的質地。不經意間,便從指尖溜走了。
再一次回顧它們,卻覺得那些流失於指尖的平凡日子,純淨溫暖得像沙子一樣。
離婚的時候,她也是不甘願的。
可是不甘願又如何?紀時景還是要與她離婚,不管不顧,都要與她離婚。她無奈,又驚又急,哭鬧,歇斯底里,拿性命威脅他,他仍是要走。也是在那一天,她才明白了,她已經把他給她的耐心與疼愛耗盡了。
原是自作自受。
在一起的時候,以爲天荒地老離自己很遠,所以才那麼不珍惜。以爲他走就走吧,就像從衣袖上撣落一粒塵埃,沒什麼了不起。可是當他真的離開了,才恍然驚覺,他已經成爲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滲透進骨血之中,與心臟相連。稍稍一動,便牽扯住全身上下的神經末梢,生疼生疼的。
她原以爲她不愛他的。
可是現在,她要費勁力氣,用很長一段時間去忘記他的臉,他的笑,他的聲音,他的懷抱。忘記他半夜驚醒,抱住她淚流滿面,說他夢見她離開他了。忘記他們之間爲數不多的幾次風風月月,你儂我儂。
她與紀時景已經離婚半年了,如今想起他時,她仍是覺得難過。又何況是爲陸司淳掏心掏肺的chloe呢?
想必她比自己還難過吧。
將心比心,同是被拋棄的兩個可憐人,所以她答應了與chloe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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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小鎮隔絕了喧囂,高高矮矮的樓房,鱗次櫛比,洋溢着塵世煙火安穩寧靜的氣氛。夜色靡靡,如墨水在棉花裡洇開了般,肆無忌憚地蔓延至千里之外,又像一張巨大的網,撒落下來,逐漸籠罩了周遭的一切。餘生倒了一杯涼開水來喝,直到那一口冰冷灌入喉嚨,涼了肺腑,她才從剛剛的回憶裡清醒過來。
她看着自己握住水杯的細長手指,微微曲着,青白如玉的骨節一節節浮現,月光打在上面,朦朦朧朧的,像點燃的一抹抹皎潔燈火。
天涼如水,夜靜如海。
她垂首收住手指,陸司淳,我在這裡想念你,你想不想念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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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餘生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她變成檐角堂前的一隻燕子,飛到陸司淳的跟前,叼了一枝杏花給他。他接過杏花,細心折掉上面多餘的枝杈,再轉送給旁邊依偎着他的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約莫15、6歲,穿一襲豔麗的大紅長裙,留一頭烏黑松軟的長髮。長髮中分,編成麻花辮搭在單薄的脊背上。安安靜靜待在他身邊,是極素淨清減的一副模樣。她一隻手裡擎着一枚竹製風車,一隻手裡持着他剛剛遞過來的杏花。恰有風吹過來,她連忙護着杏花,另一隻手裡的風車卻像白鴿子一般,在眼前撲哧撲哧轉起來。
瞧見她這般緊張的模樣,他笑,“原來枝枝是惜花人。”
她看着手裡的杏花,說:“我不是惜花人,惜花人就不該折花了。我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又是一笑,“我知道了,枝枝是折花人。”
她忙擺手,“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既不是惜花人,也不是折花人,我是如
花人。”她將那枝杏花別在鬢角,翹起蘭花指,用清清冷冷的聲音唱道:“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聞見她清脆婉轉的戲語,他瞋視了她一眼,那眼神裡卻帶着深深淺淺的寵溺之意,他說:“古靈精怪。”
她隔着幽寂的光線凝視着他,糾正地說:“我不是古靈精怪。”話畢,她拈起自己的裙襬,娉娉婷婷轉了一個圈,再回眸來盈盈一笑,端的是千嬌百媚,顧盼生姿,“我是淑女。”
“好罷好罷,枝枝是淑女。”
頭頂上一簇一簇的潔白花瓣,在風中灼灼綻放,像蟬翼一樣輕輕顫動。他到底是服了她,站在一樹半透明的花雨中,眸如星,眉若裁,一笑亂了春風。不知想到什麼,他突然垂首,溫聲對她說:“枝枝,這是你第一次來日本。而在這個明媚的人間四月天裡,咱們最不能錯過的,便是東京上野公園的櫻花。”
櫻花……她睜大眼睛,眸底映着他清雋的身影,水漾漾的眼波里透着迷茫意。
哦,她想起來了。
這是他帶她去日本看櫻花的那一次。
“好的。”
她調皮一笑,又對着他施了一個禮,才說:“不管怎麼樣,謹遵姐夫吩咐。”
他好笑的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回她。
隨後他們便乘車去了上野公園。抵達公園時,已經要到晌午了。這時公園裡的人已經很多了。有本地人來這邊賞櫻花的,也有國外遊客來這邊遊玩的,到處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陸司淳帶着她穿梭其中,恰遇見幾個穿和服的少女娉娉婷婷走過來,她們梳着高高的髮髻,長袖紅衣,白襪木屐,十分貌美優雅,楚楚動人。
她心裡說不出的歡喜雀躍。
晨光乍醒,日光傾城,如流水般一一傾瀉下來,落在粉紅紅的櫻花上,濺出一片燦然華光,連古亭飛檐的一角都泛着琥珀色晶瑩的光。他們找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坐下來,陸司淳遞給她一瓶水,說:“枝枝,看來咱們來遲了,這裡的風水寶地都被搶光了。咱們只能瑟縮在這個角落裡吃午飯了。枝枝,你委屈不委屈?”
“不委屈。”想都沒想,她便應了他的話。
四遭縈繞着幽幽的花香,擡眸看見一頭的櫻花,密密匝匝,在眼前漸次綻開。陽光從雲層間漏落,透過一簇簇花骨朵的縫隙,瀉下來,亮得她微微眯起眼眸。她拈起一朵含苞待放的嫩綠色櫻花,放在手心裡,說:“恍恍惚惚好景壞景,只要心是明亮的,到處都是美景。所以不委屈。”
離中午還有些時候,她覺得倦了,便坐在一堆堆落花上,伏在他腿上靜靜地睡着覺。
他伸手替她拈去飄落在她發間的花瓣。
她嘟噥着,溫聲細語仿若夢囈,她說:“我不想長大,我只想做一個好女孩。如果我聽話,如果我乖巧溫順,努力成長爲你心目中善美勇敢的女子,並且潔淨獨立,溫婉歡顏,你是否會給我,我所想要的一切呢?”
“你想要什麼呢,枝枝?”他伸出修削的手指來,細細摩挲着她鬆軟烏黑的發,問。
“我想要……我想要……”
似乎只是一時疏忽,風便吹過來了。滿山滿地的櫻花裡,只聽見花聲簌簌,在風裡雲裡此起彼伏。她清清柔柔的聲音,細微若蝴蝶撲翅聲,落在一片細碎簌然的風聲中,破碎了。
“我還沒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