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樹上一個小小的鳥巢
一位布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爬樹,他的兜裡墊着一塊軟布,裡頭是一隻鵝黃色的雛鳥,也不知是什麼鳥。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麼?”樹下一位翠衣女子擡頭看着他饒有興致地把雛鳥放進鳥巢,柳眉微蹙,“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來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幹什麼?”
年輕人往下探了探頭,他的下巴有點尖,但線條很均勻,膚色非常柔和細膩,讓人瞧了一眼就會想:這個人有點像娃娃。“積德。”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樹上爬下來,一個不慎,足下一滑仰後摔了下來,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積什麼德?成千上萬的人都殺了,你真要積德,就別搞那麼多事。”
這肌膚特別柔軟乾淨,看起來讓人感覺像個娃娃的人赫然是讓滿江湖人人喊殺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從翠衣女子懷裡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殺人是我殺的,積德是給娘和雙鯉積的,不一樣嘛。”
那翠衣女子容顏俏麗,只是看起來一股子凌厲之氣削弱了她的幾分嬌豔,她正是芙蓉莊十三花會的莊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錢,畜牲的命就值錢。你要人到處殺人放火,惹得雙鯉和你決裂,你卻又很高興她和你作對。”她凝視着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給人不明不白地殺了,我作爲兒子自然要報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兒子自然要盡孝;我妹子跟了名門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興。”他慢吞吞地說,“還有我大哥喜歡練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當然要幫他想些辦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着他,看着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樣一樣說得清清楚楚,“你要報仇就到處殺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說,“很奇怪嗎?我殺他幾千個人立威,別人就會害怕——那自然就會替我查出來仇人是誰……至於大哥。”他細細地吐出一口長氣,“我不幫他弄死那些人的話,他自己也會想辦法害死他們。那樣多危險,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們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殺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沒想過爲自己做些什麼?”柳戒翠突然激動起來,冷笑道,“你守着你家裡的幾個人當他們是寶,他們掉了一根汗毛都比天重要!他們還不是和別人一樣,當你是魔頭是妖怪,從心裡怕你。你身上的怪病這麼多年了,他們什麼時候當真關心過你?你何必……何必爲了那些人當魔頭?沒有人會感激你,只會當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麼?”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閉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開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麼……”
“只要他們高興就是你高興嗎?”柳戒翠拔高聲音,冷笑一聲,“人人都說李陵宴是個大魔頭,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原來——原來——其實你是如此無私如此偉大的一個聖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負氣進門去了。
一個無私偉大的聖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睜開眼睛,“是悲月還是墮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門而入,“會主的耳目還是如此靈敏,屬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來了。”
李陵宴沒有立刻回頭,過了一陣,他笑了笑,“失敗了?”
悲月使眉目之間泛起一陣憤色,“秉燭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傷了侍御和杏杏,讓咱們隊伍混亂,然後帶着畢秋寒那幾個人上船逃逸。虧我們把玉崔嵬當做上賓,他居然耍這種手段!”
李陵宴閒淡地笑,“畢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說動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麼容易改變主意的人。算了……”他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誰叫他傷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們燒了他的秉燭寺——啊,他不是還有個小舅子是碧落宮的宮主,不如連他也殺了吧。”
悲月使雙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傷不要緊吧?”李陵宴又問。
“侍御的傷不要緊,杏杏可能要修養三個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過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語,又問,“畢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說動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誰?”
悲月使有些遲疑,“聽杏杏說是個抱着兔子的年輕人,只和玉崔嵬說了三句話,玉崔嵬就出手重傷詩御和杏杏,是在謝娘渡和畢秋寒他們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還有一位不會武功的年輕人,是個瞎子,卻依靠耳力施放機關暗器,秉燭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傷,至今昏迷不醒。”
“這兩個年輕人是什麼時候和畢秋寒糾纏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輕輕伸指撣落那小蕨花絨上黏附的一根雜草,微微一吹讓那淡紅的絨毛於指前亂飛,神態很平靜。
悲月使沉聲說:“那位說動玉崔嵬策反的年輕人屬下已經打聽過了,是汴京本朝趙丞相的兒子。畢秋寒的舅舅畢九一乃是趙府總管,兩人有些淵源,不過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見面了。而那位年輕瞎子屬下還未打聽清楚,聽漢水一役回來的人說,他就是碧落宮宮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畢秋寒的師門當家。”
“哦?”李陵宴放開那支小蕨,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碧落宮好管閒事,不如連它一起燒了吧——我們的火藥夠嗎?”
悲月使點頭,“綽綽有餘。”
“聽說碧落宮地處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說。
悲月使露出一絲微笑:“屬下明白,立刻去購置百桶菜油,準備放火。”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法子可不是我說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說,嘆了口氣,“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絲悲憫滑過,緩緩隱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計的聖香大少爺正在武當山興風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說……那天聖香少爺一高興,清和道長整理道房時突然發現牆上被貼了一張美人圖;銅頭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鏟上被聖香烙上了三個古篆——等他請人一看,才知道聖香給他題了“痛頭陀”三個字,氣得他暴跳如雷。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輕易丟棄?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個字委實難看,提了去怒罵聖香。聖香嘴巴一扁,說是他一直以爲銅頭陀的名號就叫:“痛頭陀”,還說他是好心幫他烙個名字以免丟失。銅頭陀本來腦子愚鈍口齒不靈,被他一說就好似聖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駁得他瞠目結舌。最後只得回去念菩薩保佑有學問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鏟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這幾日容隱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經地和清和道長討論和推測李陵宴祭血會的老巢所在,衆位在君山一役中受傷的人也漸漸痊癒,如無意外,便是反擊之時。聖香等得無聊,外加他懶得很,只要有容隱和聿修去動腦筋,他就絕不肯再爲這件事多花一份力氣,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着玩。
而且他還有個不錯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鬱月旦這幾日也很清閒,他年紀輕輕,畢秋寒也不願當衆說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宮主,因而雖然見他和畢秋寒頗爲親近,大家也只當他個孩子。如今事忙之餘也無人來理他,正好讓他大大地偷了個懶,整日和聖香在一起。
他其實並不太喜歡胡鬧搗蛋,他其實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沒有聖香的話,他可能整日躲在房內睡覺或者往武當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會過得很愜意。但是有了聖香就不同了,他喜歡看聖香胡鬧。
聖香很好玩。宛鬱月旦常常用他那種讓人無比舒服的眼神微笑着看聖香整人,看聖香胡鬧心情就會變得非常好,雖然……他其實明知聖香並不一定就像他表現得那麼開心。
但是聖香表現得太好了。宛鬱月旦自認是觀察力很強的人,而且腦子不錯。但是從聖香完美無缺的笑聲和氣味中,他聽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蘊藏更深含義的東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鬱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賞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覺一向都很準。
聖香……是一個謎。
“阿宛,當着本少爺的面發呆是很不禮貌的,你知道嗎?”隨後“啪”的一聲,那把招搖之極的摺扇敲上了宛鬱月旦的頭。聖香一張臉放大在宛鬱月旦面前,雖然宛鬱月旦眼力很差幾乎是個瞎子,卻也看見聖香那雙瞪得比牛眼還大的眼瞳,“隨便發呆很容易被敵人偷襲的啦,武當山也不是什麼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畢豈不是要和本少爺拼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划算。”
宛鬱月旦聽他嘮嘮叨叨地說,心平氣和地微笑,“如果聖香你沒有得罪這許多英雄豪傑,武當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教訓本少爺?”聖香翻白眼,“本少爺是好心,日日提醒他們過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他變臉素來比翻書快得多,一眨眼就換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原來以爲只有阿宛是瞭解我的,居然連你也不瞭解……”
“我本來就不瞭解。”宛鬱月旦不以爲忤,“我根本沒有想過你在訓練他們的警覺。”他甚至笑得有些小小的溫柔和狡猾,“如果連我也不瞭解,聖香你怎麼能奢望大家能夠了解?”
奢望?聖香凝眸淡淡一笑,隨即展顏彎眉,“本少爺聰明絕頂神機妙算一步百計,自然不是你們這種凡人可以隨便理解的如果隨便就被你們理解,本少爺豈不是一點面子也沒了?”
宛鬱月旦看不見他那淡淡的一笑,卻宛似看得比誰都清楚,擰起眉頭盯了聖香一眼,“是我的話,寧願不要這種聰明。”
“哈!”聖香笑了,“所以說你是凡人。”
宛鬱月旦也淡淡笑了,他和聖香正坐在武當東南麓的山坡上。與武當毗鄰的神農頂一條山泉化爲支流,經過武當東南山麓匯入長江。擡起頭來,在他眼裡可見天色無邊的明藍,“凡人——啊——”
聖香在他身邊躺下來愜意地看天,天際明藍無雲,幾隻透明棕紅的蜻蜒低低地於草尖飛飛停停,“阿宛你有沒有覺得很想唱歌?”
“唱歌?”宛鬱月旦想了想,“這種風的味道聞起來讓人很想睡覺。”他坦白地說,“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不想讀書躲在花園草叢裡的感覺。”
“阿宛你家的花園很大嗎?”聖香感興趣地問,“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寶貝?還有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武宮秘笈什麼的?”
宛鬱月旦笑而不笞,不置可否,過了一陣,“我不告訴你。”他有點任性地說。
“好了不起嗎?”聖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爺又不是想要分你一半。”
“告訴你了,請你的話你就不會來了。”宛鬱月旦微微地笑,笑得有小小的狡猾,又有小小的幸福,“等秋寒的事做完,再請你去我家裡玩。”
“我不去,除非你把你家裡的寶貝分給我一半。”聖香宣佈。
宛鬱月旦“撲哧”一聲笑出來,“只要你肯要,我就分給你。”
“真的啊?”聖香大感興趣爬起來,“好啊好啊,本少爺不好意思白拿你家的東西,下次我給你介紹個好大夫治眼睛,就這麼決定了。”他很有義氣地拍拍宛鬱月旦的肩頭。
“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處,我不急。”
“我急着分你家產啊……”
芳草萬里流水淙淙,這純然是個享受的世界。當不需要他們擔心煩惱的時候,這兩個人都是懂得如何最好享受人生的角色。從某方面說這樣的人最容易讓人傷心也最無情。
一陣山風吹過,宛鬱月旦雙目微閉,漫聲唱遍:“萬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有云名妙淨,可遮熱惱,海名圓覺,堪洗塵埃。翠竹真如,黃花般若,心上種來心上開。教參熟,是菩提無樹,明鏡非臺。”
聖香聽得呵呵直笑。
“偷閒來此徘徊,把人世間黃粱都喚回。算武陵豪客,百年榮貴,何如衲子,一鉢生涯。俯仰溪山,婆娑鬆檜,兩腋清風茶一杯。拿舟去,更掃塵東壁,聊極曾來。”宛鬱月旦漫漫地唱完,凝神微微一笑。
“嗯嗯嗯——”聖香享受地跟着調子哼着調子,輕聲唱了一句,“想回到過去,一直讓故事繼續,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顛過來倒過去,他就哼這麼兩句。
“這是什麼歌,很好聽呢。”宛鬱月旦感興趣地問。
“偉人唱的歌,凡人是無法理解的。”聖香把宛鬱月旦歸爲“凡人”,就一直對他進行歧視,如此宣佈。
“你喜歡過女孩子嗎?”宛鬱月旦問。
“……”聖香眯起眼睛,“不能告訴你。”
“爲什麼?”宛鬱月旦好奇。
“因爲你很八卦。”聖香又宣佈。
“什麼叫做八卦?我不熟易理。”宛鬱月旦疑惑地皺起眉頭。
“八卦就是——八婆經常做的卦,專算別人家柴米油鹽紅杏綠帽雞毛蒜皮。本少爺奉勸你,年紀輕輕要作乖小孩,不要打聽別人傢俬藏的壞事。”聖香笑眯眯地說。
宛鬱月旦啞然失笑,“壞事?喜歡女孩子算是壞事嗎?”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就喜歡過,也從來沒有覺得是見不得人的事。”
“哇!”聖香好奇地拉着他的袖子,“是誰?快說快說,你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漂亮不漂亮?”
“你不是說不要隨便打聽別人傢俬藏的壞事?”宛鬱月旦斯文地撥開聖香的手“不告訴你。”
“本少爺年紀比你大,所以根本不算小孩子。如果你不說的話——”聖香毫不猶豫地說,“我立刻告訴大家你是碧落宮宮主,讓你被一堆想做宮主夫人的姑娘們淹死。”
“我不怕姑娘。”宛鬱月旦溫顏微笑着。
“那我放火燒了你的碧落宮。”聖香笑眯眯地說。
宛鬱月旦眨眨眼,“那等你點了火再說。”
聖香繼續笑眯眯,“我殺了你最寶貝的門徒小畢。”
“他如果死在你手上,肯定是自殺。”宛鬱月旦這次眼睛也不眨一下,微笑地說,“否則你殺不了他。”
“小畢那木頭腦子,本少爺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香翻白眼,“我賣了他,他還幫我數錢呢。”
“因爲他很正直,所以聖香你不會設計害他的。”宛鬱月旦微笑得更加溫柔,“因爲你很自負……君子不欺之以方,所以如果你要殺他,只會選擇秋寒最擅長的東西,堂堂正正地擊敗他。”
“但是比武我肯定輸,所以小畢一定不會被我殺死對不對?”聖香繼續翻白眼,“阿宛你不要假裝很瞭解我,不然哪天我連你一起賣了,你也幫我數錢呢。”
“我不瞭解聖香。”宛鬱月旦含笑,“我只知道聖香是個好人。”
“是嗎?我就沒你有信心。”聖香對“好人”這個話題興趣缺缺,隨口應了兩句,“什麼叫壞人本少爺到現在也弄不清楚,萬一我是個壞人怎麼辦?”
“呵呵,如果聖香少爺是個壞人,那所有的人都會很吃驚的。”宛鬱月旦微笑應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包括我在內。”
聖香對這個話題沒興趣,跳起身來。哇哇叫:“很晚了,我們回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