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 零 >>>
我想給予你一切溫暖美好的事物。
因爲愛。
001 長夏 >>>
那時我十五歲, 與家人分住兩地。
關於分住的原因，是我們所有人都避免提起的。可是每每一人在家時，我就無可抑制地想起。
我整日被這樣的思慮纏繞, 以至於身體越來越差, 就連遠足這類的活動對我來說也是奢侈了。於是我挑着每日清晨和傍晚的時候出去散步, 那段時間人們都在忙碌着, 很少能遇見在外面閒逛的人。
自從國小時那件事情之後, 我的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對兄長的離世一直耿耿於懷，因爲那與我的任性是脫不開關係的。而同時我發現自己的眼睛出了些問題。
開始的時候看東西會有重影，模模糊糊辨不清哪個纔是真。到後來發展到出現幻覺, 比如看到趴在窗臺上的影子，或者是從樓梯間裡伸出的手臂。
那段時間我覺得我是有點發瘋了。而我又不敢同父母說——他們因爲失去了心愛的兒子而心力交瘁, 又忙於生計, 我不好再不識好歹地給他們增添負擔了。
於是我一直忍着。
——我一直都很能忍。
因爲我曾有一個無比優秀的兄長, 所以我一直忍耐着父母家人忽視的目光。
我本身並不優秀，即便是喜愛和驕傲的繪畫, 也曾被說過“不把心思放在學業上”或是“好好向哥哥看齊”之類的，並不屬於誇讚的話。
更多時候我是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幻想着終有一日被家人認同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終歸沒有到來，我還毀了這個家中那簇閃耀的光芒。
兄長去世後，祖輩傳下來的果園突然發生了災情, 裡面的植株幾天之內全部枯萎, 家中的經濟來源頓時減少了大半。
我以前很喜歡去果園畫畫, 透過大片綠色的樹葉縫隙看天空中繾綣的雲朵, 那景緻真是美極了。
……可是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哥哥的葬禮之後, 我夜間睡不着，在走廊上徘徊時路過父母的房間, 聽到他們在討論事情。
我聽到父親說要搬家到三隅山去，重新開始。母親哽咽着，大約又想起了哥哥。
其實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父母在逃避什麼。
也許是兄長的死給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總之我固執地不願離去。
他們搬走的那天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任由父親和母親在門外怎麼勸說也不開門。我覺得自己沒有臉面跟着他們，也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
等到門外的動靜消失了，我卻又覺得懊悔。
三隅山雖然離八原不遠，但終究不是隔一條街那麼簡單的距離。我之後要見父母，恐怕是不大容易了。
我望着桌子上那張全家福出神。
拍照的時候我還小，大約五六歲的光景。那時伯祖也沒有去世，一家人歡歡樂樂地聚在一起，對着鏡頭微笑。
隔年伯祖就去世了。
現在哥哥也離去了。
只剩下我和父母。
我想起剛纔父母親在房門外叫我開門的聲音，心頭不可避免的涌上一絲酸澀，他們也許真的是在意我的吧。
因爲，他們只有我了。
可是現在說什麼也已經晚了。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但注視着那張全家福時，我心中卻有一種衝動。
也許他們還沒有走遠，也許我還可以和他們道別，也許……
那麼多的猜想，我已無法顧及。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奔跑在八原的小徑上。
離開八原要經過的一條漫長的山道，我抄小路也許可以追得上。
我第一次那麼拼命地奔跑，風和草葉掠過我的腳邊，連呼吸間都沾染了薄涼的寒霜味道。
而我還是沒有追上。
或者說，在奔跑的過程中，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去追逐。
那種感覺是我從未體會過的，心跳得幾乎消失的悸動。
我來到種滿八朔橘果樹的那塊山坡，爬上其中一棵樹，就這樣望着他們的車子離開八原，就如同往常一樣的家庭旅行。
我在樹上坐了很久。久到渾身沾滿露水才反應過來打了個冷顫。
已經夜裡了。弦月高懸，薄霧四起，山腳下亮起的盈盈燈火指引着回家的路途，其中卻沒有屬於我的那一盞。
我的手腳已經凍得發麻，驚慌之下又劃破了手腕，那裡覆了一層黑紅的痂，已經沒有什麼痛感，我卻委屈地抱着樹幹開始哭。
哭得很大聲，很放肆。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時我也沒有這樣哭過。
視線模糊，渾身無力，甚至有這樣抱着樹幹昏昏睡去的衝動時，突然間有誰拍了拍我的背，回頭便看到一隻抱着八朔橘的手。
那隻手很大，抓了最起碼六七隻橘子。而且我的位置是在高高的樹幹上，即便是有人爬上來，也不可能從這個角度拍我的背。所以……
我揉了揉眼睛，撥開一些樹葉，看清楚了。
那是個比果樹還要巨大的傢伙，在灰暗的影子裡對我咧開嘴笑。
那些真笨拙。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像個傻瓜。
002 兄長 >>>
我一直覺得，這世界上最善良的是人，最狡猾的也是人。
哥哥陪我做功課，帶我放風箏，給我抓螢火蟲。哥哥在大家都遺忘我的時候，總是緊緊抓着我的手。
哥哥真善良。
可是哥哥就這樣離開了，而被餘下的我生活在自責和懊悔中，永遠也無法忘記他。
哥哥真狡猾。
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人有充滿惡質的時候。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淨潭，它有巨大的樹冠和漂亮的葉子，還有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可是那都是八朔向我敘述的曾經的淨潭。現在它的樣子，像是苟延殘喘的病弱者，隨時都會死去的樣子。
說真的我不知道爲何有這樣的感覺——因爲它明明是以樹的形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啊，我怎麼可能看得出一棵樹的壽命呢？
可是當時我就是那樣覺得。
八朔告訴我，這都是人類造成的，可是它們還是盡心守護着八原。
我一直不明白八朔它們的想法，也許妖怪就是一根筋，怎麼也說不通。更何況我沒有什麼興致去跟它們說——我不是什麼救世主，也沒有心力去阻止這些事情。
因爲我害怕。
有些東西，我對它上心，我爲它付出，我時時牽掛着它的時候，我就註定了變成可憐蟲。
因爲我不能確定它是否同樣對我上心，願意爲我付出，它至始至終在我心中都是個不穩定的因素。
我不敢。
我不敢把我的真心送給其他人，因爲害怕傷害。
我承受不起的傷害。
哥哥啊，真是狡猾。
我一直是個懦弱自私的人。這一點我自己非常清楚。所以除了八朔和淨潭，八原的其他妖怪，根本不知道我能看見它們。
003 於我 >>>
我生活得很平靜。
上課，散步，去醫院，見八朔。
有時候會在那塊種滿八朔橘果樹的山坡上看看夕陽和路人。漸漸的我發現自己喜愛上了那塊山坡，喜愛上了注視着路上的行人，注視着他們從出現到消失，猜測他們歸家的方向的那種感覺。因爲在那時，我心中會有種隱隱的期待。
我畫了很多張畫，沒有一張是彩色的。
一則我是隨性而發，二則我實在對那些過於斑斕的顏色喜歡不起來。
畫得最多的是天空和山脈。
它們每天都不太一樣。
有一天我正在琢磨雲層厚度的時候，看到路口出現了幾條人影。
我認得其中兩個人，是藤原夫婦。他們中間走着個少年，瘦瘦弱弱的，眼神倦怠，劉海很長，正在同藤原夫婦說話。
那個少年啊……給我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那感覺突兀地出現在我空寂的胸臆中，像風喚醒沉睡的土地。
我在原本打算畫雲的紙上隨手勾出了少年的輪廓。
004 少年 >>>
之後我聽聞藤原夫婦收養了一個男孩，叫夏目貴志，從比嘉崎來的，現在轉到了我們學校。
我們學校經常有轉學生，記得前不久才轉來了一個貌似叫田沼的男生。
對此我並沒有太留意，那張少年的輪廓已經被我遺忘地差不多了。真正與夏目貴志的會面，是我跑去摘八朔橘的時候。
淨潭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也就是說它離消失不遠了。那時候八朔鬱鬱寡歡，我就自作主張地跑去找八朔橘。
大約是淨潭靈力消退的緣故，今年八原果樹的長勢都不好。那片種滿果樹的山坡上，竟然找不到一顆橘子。我在樹上呆了半晌，覺得胳膊有點發酸，就準備下樹去別的地方再找找。可是無奈我的技術太差，或者是樹皮太滑，總之我很狼狽地摔了下去。
——沒有直接摔到草地上。
在下落的過程中，我只來得及看見一頭淺色的發，還有因爲驚訝而睜大了的薄綠色眼睛。
我摔在了夏目貴志的身上。
他的身體和外表一樣單薄，於是我磕在他胸膛上的下巴也分外地疼。
其實我有齜牙咧嘴，但是沒紮起來的頭髮遮住了我的表情。等我在他驚訝的聲音中擡起臉的時候，倒是他先叫出了我的名字。
——奇怪，他怎麼認得我的？
但是我沒有多餘的心情去思考了。雖然從樹上摔下來的時候有夏目墊底，但是膝蓋還是摔破了，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也許我當時的表情太明顯，以至於夏目堅決要幫我處理傷口。
我其實是不太喜歡和別人有什麼身體接觸的，可是奇怪的是這次我倒是沒有多少拒絕的意識，甚至因爲膝蓋的傷口再一次不小心撲到他身上的時候，看他窘迫的樣子分外有趣。
於是我真的笑了出來，同時和他一起。
因爲彼此莫名的原因而傻乎乎地笑。
005 視妖 >>>
這一次接觸後，我與夏目碰面的機會竟然逐漸多了起來。
又一次在山坡上遇到的時候，他好像很累，就在我身旁睡着了。我本來是無心地一瞥，卻下意識地拿起了畫筆，翻到第一次見他時候畫的那張紙，塗塗改改，畫成了他睡覺的樣子。
只是畫到一半我就停了筆——總覺得也許不畫完，更加地好。
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
總之後來的某次我還是畫完了。
完整的。
之後……之後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原來這個少年也看得見妖怪啊。
在他爲我急匆匆地送來橘子，那雙眸子閃爍着夕陽的光輝時，我想，怎麼這麼傻。橘子，明天，後天，都可以給啊。
他居然真的把我的話記住了，這麼直接地記住了。
夏目貴志帶來了八朔橘，他卻被八朔帶走了。
我能理解八朔的心情。淨潭已經岌岌可危，它希望找到一切有可能挽救的辦法，哪怕對方只是個孱弱的少年而已。
但這世界上哪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也許淨潭早就已經厭倦了。
我並不知曉它真正消散是在哪天。只是八朔固執地留在那個洞穴裡，早就失去生機的洞穴。
我不忍心看它頹唐的樣子，就跑去搜集靈液，尋找淨潭的餘留，隔三差五地去找它，可是終究沒能留住它。
最後它也消失了。
消失得無視無蹤。
——那個人用哥哥的面孔告訴我。
006 再見 >>>
這世界上我唯一對不起的是哥哥。
這世界上我唯一忘不了的是哥哥。
這世界上我一直在等待的是哥哥。
我在八原等他，於是終於等來了他。
可是那個人有哥哥的面容和微笑，卻不是哥哥。
他是執掌四季的神，代替淨潭成爲八原的守護者。
有些東西覆滅了，終會有新的東西代替它。
然後……然後被遺忘，泯滅了原來的痕跡。
濯兮把四辰鈴塞進我包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也許永遠也等不到哥哥了。
我仍是對不起他，忘不了他。
因爲那都是我的藉口。我只是在爲我的愧疚和懊悔尋找藉口。
然而濯兮真正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幾年來我的生活沒有了意義。
我在做什麼呢？我還在八原做什麼呢？
我的生活……一直，沒有任何意義。
在那棟有着可怕妖怪的大宅裡，在田沼受到襲擊前，我衝了過去。
其實那一刻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心裡在想什麼。
田沼是知道妖怪存在，同時也能夠察覺到它們的人。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是充當了可靠的兄長的角色。
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007 友人 >>>
對我來說，有那麼幾個特別的人。
同班的多軌，一班的田沼，還有二班的夏目。
我們知曉一個共同的秘密。
而更多時候，與我交流最多的是夏目。
於是漸漸的我覺得同夏目相處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習慣於去習慣他的步伐，他的呼吸，他說話的速率。等我察覺到，想要停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
那個少年以某種不可思議的姿態進入了我的世界。
我覺得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很多巧合。
比如很多時候我都是和多軌出門，而她總是因爲種種原因而與我暫時失去了聯繫，那個時候我就會遇到夏目。
在跳蚤市場，在秋日祭典，在清晨的小徑，在黃昏的山坡……
他因爲一個包子臉的小孩而送我髮夾，他把課外寫生的紫雲英花田仔細裝裱了送給我。他很多次抓着我的肩膀或者手臂，直視着我的眼睛。
他說，東一，你是我重要的朋友。我們之間的秘密是可以彼此分享的。
他因爲緊張，耳根處蔓延出一點紅。
他說，東一，我會等待的。
我看着他清亮溼潤的眼眸，那裡面映着我的面龐。
每次看他這個樣子，我都忍不住想逗弄他一下。
可是現在不行。
雖然夏目緊張的樣子確實很有趣，但是我更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
我伸出手指去勾他的手指。
他皮膚的溫度微涼，我就靠着他的肩膀，像很久以前在露神小小的祠堂前一樣。
我說，其實更多時候我是羨慕你的。羨慕你久了，就有點嫉妒。可是你傻傻的樣子卻讓我開始喜歡。
其實我很懦弱。
我害怕付出，因爲我害怕我付出的對象根本就不在意。我不敢去喜歡其他人，因爲我害怕他們對我的喜歡不屑一顧。可是在我之前，你卻開始在意，開始付出，開始關注。我啊，總不想讓我自己所害怕的讓你經歷。
夏目，對我來說，你就像另一個我。
我懂得你所害怕的，也明白你所有的心情。
008 選擇 >>>
如果不是淨潭和八朔的徹底消散，濯兮繼任山神對我的種種試探，我想我的記憶也不會那麼快復甦。
起初察覺到一些，我下意識地逃避，可是當我看到親子鑑定的結果時，我突然明白了。
無論如何我都要面對。
我不得不做出選擇，而無論如何，這都不會是什麼好結果。
於我來說，根本沒有逃避和選擇的餘地。
因此我選擇了和當初一樣的做法。
我必須要遠離夏目。
遠離身邊一切我關心和關心我的人。
因爲我害怕他們難過的樣子。
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時間淡化了存在的痕跡。
東一藤葉會被遺忘。
人類總是很擅長遺忘。
那時我是那麼地悲觀，根本想不到夏目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他選擇代替我。
……果然，是個傻瓜。
009 秋日 >>>
一年後再回到八原，感覺這片土地好像沒什麼變化。
依舊是那個秋日，正如初遇之時。
一年的時間，濯兮把我身上不屬於人世的痕跡完全抹去了。
如哥哥所期望的那樣，我成爲了一個真正普通的女孩子。
那麼，我終於可以去見夏目了。
我想他依舊在那片山坡上，也許看夕陽累了，睡着了也說不定。
我懷着從未有過的心情往那片山坡走去。
依舊是那個平靜的秋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