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一跟隨着兄長走進與世隔絕的山林, 深埋在心中的記憶逐漸復甦。
她望向和兄長相握的手,這樣的姿態就像多年前他帶她離開這裡時一樣。
(你一個人在這裡,多孤獨啊。)
(我也正好是一個人, 要不然, 你當我妹妹吧。)
(以後, 我會照顧你的。)
被山林精怪養育, 被當做未來的山神繼任者的孩子, 無意間遇到了闖入這片無人之地的真秀,從此擁有了在人世間屬於自己的名字和家人,卻因爲離開成長之地而身體虛弱。
在此之前的守護靈是性情溫和的淨潭, 真秀請求它讓自己的妹妹成爲普通人,因此淨潭使用它的力量封住了東一的能力和記憶, 卻因此提前導致了自己的枯竭。
想起來了, 一點一滴……關於這片山林和自己所知曉的一切。
還有無法逃避的事實。
拉着自己手的, 是已經不再是人類的兄長。
他的死亡是爲了阻止淨潭力量消退進而影響東一。
他自願代替了東一成爲山神。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她。
而現在夏目,也是因爲她。
“不要質疑自己的存在。”
在廟宇前, 真秀停下腳步,柔聲對妹妹說:
“無論如何,保護自己的重要之人,是每個人的天性。”
東一怔怔地望着他。
真秀一直是個可靠又讓她依賴的兄長,即便是現在, 他也依然是。
“我的藤葉啊, 只要幸福就好。”
“——說什麼幸福, 真是可笑。”
濯兮出現在廟宇前的臺階上, 他的面孔既陌生又熟悉。
那不是真秀的臉。
“一邊想着要永遠在一起, 一邊又想要讓她脫離這裡,這樣自相矛盾、違背諾言。東一真秀, 你究竟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說這些話!”
真秀把東一護在身後,毫不畏懼地直視着濯兮盛怒的金色雙眼:“違背諾言的人是你吧——濯兮大人!當初我許下的願望,是讓藤葉成爲真正的常人,而你現在卻想違反約定,讓她回到這裡,甚至利用了夏目君。不守信用的人難道不應該是你嗎!”
濯兮斂起怒色,又恢復了平日裡的淡漠:“擅自脫離我的神識,用已經不屬於人世的身體行走,你以爲你的存在還能持續多久?”
真秀不屑一顧:“請不要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濯兮大人——這片土地一直以來的山神,是我而不是你。你不過是利用了我的身體在人世出現,現在能持續多久的存在這個問題,問的應該是你纔對。”
濯兮蹙起眉頭,他的目光掃過東一兄妹,甩着袖子轉身進了殿內:“確實。但你也別忘了,你作爲山神一大半的力量都是來自我這裡,要是不想真正消失導致這裡山神空缺而強行繼任,就老實回到我這裡來。”
東一擔憂地抓着兄長的手。
“放心。”真秀輕笑,引她進殿裡,“濯兮沒辦法傷害我。快進去吧。”
廟宇之內和記憶中一樣,靜謐地彷彿另一個世界。
只是東一剛進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現出原形的斑正被困在一片水簾之後,它怒氣衝衝地不斷用爪子和頭頂撞着水簾,卻始終無法從中脫身。
真秀揮了揮手,斑終於落回了地面。
“真是抱歉啊斑大人。”真秀和氣地朝它道歉,“濯兮太失禮了。”
濯兮冷哼一聲。
“夏目呢?”
東一扯着兄長的袖子焦急地問。
斑也齜牙咧嘴地望着濯兮。
“請把夏目還給藤葉吧。”真秀望着濯兮的背影,循循善誘般,“就算您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應該相信自己足以維持我的存在吧。”
聞言濯兮甩了甩袖子,萬丈垂紗之後露出了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路。
東一毫不猶豫地跑了進去。
她奔跑着,風和草葉掠過腳邊,連呼吸間都沾染了薄涼的寒霜味道。
那條小道好像沒有盡頭,一朵一朵總有藤花落下,擋着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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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顧不上紊亂的呼吸,只知道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夏目就在那裡。
道路終於到達盡頭,她停下奔跑的腳步,隔着一段距離注視着沉睡的少年。
依舊是那個在山坡上睡着的樣子,安靜地不忍心讓人打擾。
她捂住面頰,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肩頭落下一點重量,真秀摟住了妹妹,柔聲安慰着她。
“……現在,你還不能見他。”
他輕聲說道:
“再等一等,等一等……”
等待是漫長的。
過了蟬鳴細雨的夏季,過了稻穀飄香的秋季,過了冰雪霜寒的冬季,重新迎來了溫暖明媚的春季……
一年後。
和藤原夫婦參加完高中的畢業典禮,三人剛到家門口,就被郵遞員叫住了。
“您好,哪位夏目貴志君?”
“誒?”夏目一愣,朝郵遞員走去,“是我。”
“這是您的包裹。”郵遞員拿出一個扁長的盒子遞給了夏目,“請簽收。”
“好的,麻煩您了。”
夏目簽完字,捧着包裹搖了搖。
奇怪,誰會給他寄包裹呢?
他疑惑地拆開來,裡頭是個舊木盒,看上去很有些年份了。
打開鎖釦,裡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東西:年賀狀,照片,髮夾,畫冊……
——都是他十分熟悉的。
心中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帶着淺淡的藤花芬芳和山間的清澈溪流,是那樣美好的存在。
塔子原本還想叫夏目快進屋,她剛到門口,只看見夏目抱着什麼東西跑走了,根本來不及叫住他。
夏目抱着木盒奔跑着。
近了,近在眼前了……那個相遇的山坡,能夠撫平他一切傷痛的,不可思議的地方。
他在山坡下停下腳步,像當初書包裡裝滿了八朔橘一樣,沒由來地既期待又緊張。
最終他抱緊了懷中的木盒,踏上了種滿果樹的山坡。
山坡上什麼人也沒有。
心中涌起失望的情緒,夏目走到熟悉的位置坐下。
那裡能夠遠眺遠方的山脈,俯視豐收的田野,還有萬家燈火的位置。
有個人喜歡在傍晚的時候來這裡畫畫,天空山巒和風雨鳥鳴都被記錄在畫紙上,跟隨着季節的變化,一點一滴,連他自己也在上面有過痕跡。
有很多很多關於這裡的記憶從夏目心中涌現,代替了原本失望的情緒。
那些溫暖美好的,裹挾着夕陽柔暖光線的記憶,像是加了糖的水,在心間流淌,流向四肢百骸,被這樣的平靜所吸引,希望時間就此停止的記憶。
他從木盒中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年級的秋天,學園祭的時候,他和多軌和田沼的合照。
拍照片的人是東一。
東一藤葉。
盒子裡還有他送的櫻花髮夾和年賀狀,以及東一的畫冊。
夏目拿起畫冊,第一張畫紙上寫了句簡短的問候。
(你好嗎。)
夏目微笑着把畫冊放在胸口,他閉上眼,在心中回答:
我現在很好哦。
“大哥哥?在這裡睡覺會被奇怪的東西打擾的哦。而且會感冒的。”
有個稚嫩的聲音在面前響起,夏目睜開眼,看見一個穿裙子的小女孩睜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着他。
……不知爲何,總覺得那孩子的面孔有些熟悉。
“啊……不,我在等人。”
夏目輕笑着耐心解釋。
“唔,看樣子那個人今天不會來了啊。你看,太陽都快下山了。要快點回家哦,不然爸爸媽媽會擔心的。”
小女孩人小鬼大地說。
“真是抱歉吶。不過我答應過她,會一直等着的。”
被拒絕了的小女孩奇怪地看着夏目,突然臉色一變,像是意識到什麼,捂着嘴巴跑走了。
夏目無奈地看着那孩子跑走的方向,心想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一片葉子從頭頂的樹冠上落了下來,夏目伸手接住了,卻發現是一片藤花。
……這裡並沒有藤樹。
心中浮現出不大好的猜想。
面前有片陰影。
夏目幾乎條件反射地想到妖怪,他擡起頭,驀地對上一雙青綠色的眼睛,登時愣在了那裡。
——東一藤葉反剪着雙手彎腰望着他,眸光流轉間,她輕笑着說:
“怎麼,又把我當妖怪了?”
半晌,夏目終於反應過來,他伸手拉住了東一的一束頭髮,爲此女生不得不靠近了夏目。
夏目在她耳邊輕聲說:“幸好你不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東一表情一變,有些嗔怒地站直了身體。可她忘了自己的頭髮還在夏目的手裡,當她吃痛地去摸那束頭髮時,夏目站起身,一個柔軟溫暖的吻落到了東一的額頭。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