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依然停留在這片土地上, 只是很明顯地減少了降雪量。在白天的一大部分時間中,日光懶洋洋地從萬丈高空落下,積雪悄悄融化, 溫度也有所迴轉。
總之, 雖然依然是冬天, 但因爲天氣而影響出行的問題已經基本消失了。
“喲夏目!”
西村悟換好鞋子走進教室, 就看見夏目貴志趴倒在桌子上, 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走近了,還隱約聽到夏目嘴裡似乎在念叨着什麼。
“你一大清早地不會是在說夢話吧?”
西村悟覺得完全有這個可能。
夏目貴志把臉從雙臂中擡起,西村悟嚇了一跳——這傢伙難道是幾夜沒睡, 不吃不喝,才憔悴成這個樣子麼!?
想着唏噓不已, 目光中增添了一些同情的因素, 連語調也放緩了:
“你、你腎虛麼……”
“……”
夏目貴志張了張嘴, 突然覺得喉嚨裡塞了團棉花,一臉的欲哭無淚。
“其實……”
三分鐘後, 二組的教室爆發出一陣駭人的狂笑。
“噗哈哈——原來是被小學生欺負啦。瞧你這小身板,上次義賣會就應該同意女生們的建議,讓你穿女僕裝的呀……哈哈……”
“喂別笑了好嘛,你面部肌肉都快抽筋了。”
夏目無奈地撐着下頜,用眼神示意西村悟把他放肆的笑收起來。現在雖然還沒有上早課, 但是學生基本上都在教室, 他這一笑, 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 甚至還有不明真相的路人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
“咳咳, 抱歉抱歉。”西村悟揉了揉鼻子,忍笑忍得很辛苦, “一時忍不住嘛。說起來那羣小學生的詞彙量好廣泛啊——‘豆芽菜、砧板、禿子、竹竿男、朴樹’……好傢伙,我還想不出來這麼多詞呢!夏目你真是三生有幸啦!”
“……這個詞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夏目沉下臉,覺得自己向西村悟訴說之前的遭遇是個十分錯誤的決定。這傢伙明顯把重點給挑錯了。不過自己也真是的,幹嘛那麼詳細地敘述給他聽啊!
“總之,就是因爲被一羣小學生給鄙視了所以十分苦惱是吧。”
西村悟勉強止住了笑,又朝好奇向他們這邊觀望的男生們揮了揮手:
“也別太在意啊,畢竟只是孩子嘛。睡一覺,不就什麼都忘記了。”
“可是我已經睡了兩覺了!”夏目反駁說,“而且那孩子還有東西被我撿到了,本來想還給他來着,可是……”
可是那羣孩子太兇悍了。
西村悟打了個哈欠,在班導進門前回到了座位。這個舉動讓夏目確定了西村悟這傢伙明顯是在敷衍他的想法。
算了,一會兒還是讓貓咪老師送過去吧。說起來那傢伙還要兩百元的報酬呢,真傷腦筋……
夏目摸了摸放在課桌裡的銘牌,上面寫着“東小學校/五年三組/石尾海”。
……
東一藤葉從班導辦公室出來,在走廊裡遇到了一組的田沼要。
當時田沼正和另外一個男生說話,東一原本想低低頭就走過去了,沒想到田沼卻發現了她,並熱情地打了招呼。
“下午好,東一。”
田沼要的父親是位僧人,可能是遺傳的緣故,總之田沼能夠感覺到妖怪的存在,有時候還能看到它們,因此與能夠視妖的夏目關係很密切。之後因爲八朔的事情,田沼才和東一認識了。雖然是知道彼此的姓名,卻談不上是朋友。不過可能是因爲某一次在誤入妖怪宅院中時,東一替田沼擋了下了妖怪的攻擊,田沼對東一的態度倒是熱情了許多。
“午安,田沼君。”
東一的視線從田沼的臉上轉向他身旁的另一個男生。
剛開始並沒有要仔細去觀察的意思,東一也沒有這樣的習慣。只是現在大家都注意到對方了,那麼這位是……
“啊,忘了介紹。”田沼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對東一說,“這是和我一個班的元綠冉,元綠,這是五組的東一藤葉。”
元綠冉這個名字東一倒是有點印象,而且還是從夏目那裡聽來的。因爲據說元綠家的貓不會抓老鼠而且看見老鼠就嚇得直哆嗦。
女生想到上次夏目和自己提到的這件事,眼中劃過一絲笑影。
“噢,對了東一。”原本往班級走的田沼回過頭來問,“你有看到夏目嗎?”
“沒……”東一皺了下眉頭。她奇怪地看了眼田沼,不明白爲什麼要問她夏目的行蹤。不過顯然田沼要沒有多想,他笑了笑,就和元綠一起離開了。
離開學校的時候,多軌透因爲有事先走一步,東一就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在小道上。
冬天的夕陽短暫而色彩淺淡,幾乎是一眨眼的事情,時間就從夕照變到了月輝滿地。
也許是東一一直以來的習慣,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小路上,天就已經黑了。那條小路上沒有街燈,她只能靠着月光勉強辨識路徑。只是在快要拐彎的時候,腳下一個不當心,就往前衝去。
東一沒有夏目對於摔跤來得有經驗,因此她只是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但是往前衝的身體在半途就被拉住了,還有一個鬆了口氣的聲音:
“哎,現在的孩子真叛逆,天黑了還走這樣的小路,會遇到壞人的喲~”
*
夏目一整天都在苦惱那個叫“海”的孩子的事情。
他挫敗地發覺自己真的不太會和小孩子相處。雖然這樣的想法告知給貓咪老師後,被嘲諷“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麼”之類的。但是……
總覺得不安心啊!
夏目抓了抓頭髮,月輝落到他的肩膀和手臂上,他才發現,自己在發呆的時候,竟然不知不覺走錯了路。
這裡是……哪裡啊。
一片胡亂生長的雜草,遠處還有一個紅漆剝落的破損鳥居,月色正好落到中央的那片空地上,照着那塊石頭白森森地發射出嚇人的光。背面貌似……貌似還有個人影?
那個黑乎乎的是頭髮吧?
夏目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些。他聽到含糊的喃喃自語:
“一定很美味……那個小鬼……”
夏目一驚,明白自己遇到了妖怪,正準備離開,那個背靠着石塊的人影轉過頭來,藉着明亮的月色,夏目看到一張碩大而畸形的臉孔,黑漆漆的眼眶彷彿還散發着陰森的鬼氣。
果然不是人類。
心臟突得一跳,夏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腳下的枯萎枝幹發出清脆的聲響,那個喃喃自語的妖怪發現有人,立即逃走了。夏目被他離開而掀起的銳利的風劃到了手,還來不及查看傷勢,又有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驚得差點讓他摔倒在地。
“你在做什麼,夏目君?”
“咳,是多軌啊。”
*
漆黑的樹影,斑駁的月光,靜謐的小路。
這詭異的場景組合起來,讓人不由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當然習慣了這些的少女自然不會去聯想,她只是奇怪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只有一面之緣但印象深刻的男人。
“謝謝您,名取先生。”
拉住即將摔倒的東一藤葉的正是名演員名取週一。
東一認識他並不是通過電視或雜誌,而是在一次與夏目有關的妖怪襲擊中相遇。
名取是個非常厲害的除妖師。
此時名演員兼除妖師的名取週一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一張臉都隱沒在帽檐的陰影下。只是他那雙漂亮的棗紅色眼睛依然閃閃發亮,彷彿連黑夜也無法遮蓋其中的光芒。
東一雖然是第二次見名取先生,但對他的印象,卻是挺好的。因爲總覺得他輕鬆隨意的姿態下,掩藏着某種可靠的性質……大概是從那雙眼睛裡透露出來的吧。
東一收回目光,月亮往中天移了點,落在小道上的光亮頓時少了許多。黑暗又深了一層,因此自己皺眉的表情,她以爲對方沒有察覺。
從腳踝處傳來的痠痛感告訴東一,剛纔被絆到的時候扭傷了腳。從痛感和時間判斷,應該是很輕的傷,估計回去處理一下,明天早上就不會有影響了。
那麼……
“名取先生,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我先回去了。”
東一攥緊了手指,試着移動受傷的腳踝。
“嘖。”
名取先生伸出手按在東一的肩膀上,力道正正好好讓她動彈不得。十幾歲的少女還是低估了作爲成年人而且是除妖師的觀察力。
“傷到腳踝,就不要再讓它更嚴重了。”
名取週一說着,身體伏低了點,東一正好可以與他平視。
“我送你回去吧。”
他如此說道。
*
“我在書上看到過,那塊地方特別容易吸引妖怪,像夏目君這樣的人,呆在那裡可是十分危險的。”女生的語氣有些焦急,她頗有些威嚇地說,“可能會被吃掉的啊。”
跟在她身後的夏目自動無視了她告誡的內容:“謝謝你多軌。”
“別客氣……哎呀,流血了!”
被髮了好人卡的多軌擺擺手,視線正好掃過夏目的手腕,她驚呼一聲,急忙掏出手絹幫夏目包紮,可是血還是沒有止住,她看着傷口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傷口不處理的話會很麻煩啊……對了!這裡離東一家蠻近的,要不我們去打攪一下吧!”
“咦?這個……這個不太好吧。沒事的,我回去自己處理就好。”
提及東一,夏目心中驀地一跳,推辭的話已經說出了口。
“不行不行,雖然夏目君是男孩子,但是留下傷疤什麼的,還是很讓人難過的呀。”多軌透固執地拉住了夏目往回縮的手,語氣堅決地說,“乘着現在時間還不是太晚,趕緊走!”
被多軌透拽着,到東一家門口的時候,夏目覺得自己特別尷尬。如果說爲了處理傷口什麼的就冒然來訪,感覺實在是失禮。
就在夏目低頭苦惱的時候,東一的聲音意外地從他們背後傳來:
“是多軌和……夏目嗎?”
都以爲女生在家的多軌和夏目被嚇了一跳,神經質地迴轉身,就看到說話的女生正被一個戴帽子的男人抱着。
那一瞬間夏目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總之……如果剛纔傷口還是隱隱作痛的話,現在他的心臟也有些難受了。
胸口好像憋了一口氣,有些讓他眩暈。
“……你怎麼了,東一?”
多軌透反應過來,疑惑地打量着抱着東一的男人。他戴着帽子和眼鏡,加上現在天黑了,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扭到腳了,幸好遇到名取先生,他好心送我回來。”
東一簡單地作了解釋。當多軌透聽到“名取先生”的時候,眼中閃出一種光芒來:
“是你們之前提到的那位厲害的除妖師,名演員名取週一先生嗎?”
說完就用一種閃亮亮崇拜的眼神望着在帽子和眼鏡遮掩下的男人。
“啊,正是在下。”名取週一從善如流地回答,順便在東一的示意下把她放到了一旁走廊的椅子上,“能讓這位小鳥一樣可愛的小姐記住我的名字,真是三生有幸。”
多軌透不出意外地紅了臉。
梆——
夏目貴志腦子裡的某根絃斷了。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結果一次都沒有使用正確過!這都是些什麼人啊!
他咬了咬嘴脣,在注意到一旁女生揉腳踝的動作後才反應過來,急忙詢問她的傷勢。
“沒什麼大問題啦,不用擔心。”東一笑了一下,“說起來夏目你的手……還沒有止住血嗎?我家裡有醫藥箱,請進去處理下吧。”
女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夏目急忙去扶,卻忘記自己手上也有傷,這下可好,兩個人都碰到了傷口,齜牙咧嘴的表情可不好看。一旁名取週一和多軌透全都一副忍笑忍到內傷的表情。
……
不是第一次來東一家了。
夏目想着,因爲手掌上的傷口傳來陣陣鈍痛感而回過神來。女生正低着頭仔細地處理着他的傷口,燈光在她的側臉上落了一層朦朧,連眼睫也變得虛無。
“好了,記得不要碰水。”
東一在包好紗布後囑咐道。
不過這句話好像似曾相識——在山坡上碰面的時候,東一從樹上摔下來,膝蓋摔破了,夏目自己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你的腳還疼嗎?”
少年無法忽視屋子裡另外兩個人的目光,渾身不自在地問。
“嗯,熱敷一下睡一覺就沒事了。”
東一點點頭,想來也不想多話。
“那我們就不要打攪東一休息啦。”名取週一走過來,彎下腰對東一說,“我把你送回房間吧。”
——不可否認,名取先生確實是個很好的人。
但是……
但是總覺得不舒服。如果他這樣對東一說話的話。
夏目按住胸口,那裡悶悶的很難受。
他半垂着眼睫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卻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瞥着面前兩人的動作。
東一併沒有拒絕,而是輕聲說了謝謝,很自然地雙手搭在了名取先生的肩膀上。名取先生也很輕鬆地抱起了東一,往樓上走去。
“那麼晚安,多軌,夏目。”
東一的聲音因爲有名取先生的阻隔而顯得遙遠。
“好好休息啊東一!”
多軌歡快地回答。而夏目則只是動了動嘴脣,那聲“晚安”徘徊在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等到名取先生下樓,幫東一檢查了家裡的門窗,鎖好門之後,夏目和名取先生先送了身爲女生的多軌回家。在門口分別時,名取先生還拿出了自己最新一期的電影票贈送給她,讓女孩子高興了半天。
夏目很無奈名取先生這樣的行爲。當然現在有很大一部分其他的因素夾雜在裡面。
“那麼就由我來送你回家吧,夏目君。”
名取先生顯然興致很高,對於照顧小輩似乎很熱情的樣子。
“謝謝。”夏目手掌的傷口已經不疼了,現在卻有些頭疼,他終於忍不住問,“名取先生,您怎麼會出現在八原?”
“這個啊……”名取先生笑了笑,棗紅色的眼睛燁燁生輝,“還用問嘛,當然是收到了委託,前來除妖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