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的貓是最怪的,別的貓不拘起個什麼名兒,尋常人家就是“小黑”,“小白”,“小灰”;再要麼費點腦子,叫“將軍”,“暖暖”,“小老虎”。
這年頭,絕少有把自己的貓叫那樣幽幽怨怨的一個名字——“黛衣娘”。
想着這些疑惑,萼雪在廚房嚐了兩口江嬸子親手包的糉子,便撂了筷子再也吃不下。
順兒以爲是不適口,便又要叫江嬸兒再做,被萼雪攔住了。
“太太呢?”萼雪問道。
“太太早起去靜安寺禮佛想是太累,這會兒回房午睡了,鳶兒姑娘和囿新少爺爺出去送節禮了,奶奶要是覺得悶,我陪奶奶去園子裡走走?”順兒建議道。
她搖搖頭,她當然不累,更不需要人陪,她需要的是有人能給她解疑答惑。
“其實,庫房的鑰匙,老爺的書房應該還有一把!”她心裡嘀咕着。
老爺走的時候,三樓書房鑰匙給了她一把,只是庫房鑰匙收在哪兒,她並不知道。
太太那把鑰匙自然不會再給她了,明顯是有所隱瞞,那就得想辦法去找老爺的鑰匙!
“我回房休息了,晚飯跟太太打聲招呼,說我不舒服,要在房裡吃,你待會送上來不用敲門,放在桌上就好。
順兒見她今天奇怪,卻也沒敢問,只喏了聲,當做聽到。
譚府的晚飯是下午四點開,今天太太禮佛吃素,所以江嬸就燒了幾樣齋菜,又煮了幾隻甜糉子。
“這十香麪筋下回可別擱辣了,天氣眼見熱起來,我吃不慣!”太太祖籍是廣州佛山,素來飲食都以清淡爲主。
江嬸子忙笑:“是我疏忽了,想着天氣熱,有些辣味會進的香,那太太嚐嚐這道酥餃,用馬蹄,海帶和豆皮做的,放了些芹菜末,現在芹菜正當季,又鮮又甜又脆呢!”
她在譚家當廚子十多年,各主子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太太喜歡清淡些,老爺則是北方口味,少爺奶奶都喜歡大葷腥,專挑流行的酒家菜吃。
“嗯~!”太太點點頭,似乎對那道酥餃頗滿意。
江嬸兒正打算再給太太佈菜,餘光瞥見順兒從廚房出來,端着的托盤裡,有一碗綠豆湯,一碗粳米飯,四五碟小菜,正往二樓去。
江嬸子心生一計,笑道:“太太,如今鳶兒姑娘在廚房管事,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強將手下無弱兵,奶奶管家井井有條,這鳶兒姑娘也是滴水不漏呢!”。
太太起初聽到這話不以爲意,後似又想起什麼,道:“平日裡,都是廚房的管事來伺候佈菜,今兒怎麼不見鳶兒姑娘了!”
江嬸子正巴不得太太問這事兒,立刻笑着回道:“哎!鳶兒姑娘可不得空,她也算咱們府裡的頭號大忙人,這不,早上就和囿新少爺出去給各位大老爺送節禮去了!”
太太聽到這話,眉頭皺了皺,又道:“少奶奶中午吃的什麼?她既身子不爽,這十香麪筋別給她送過去了,揀些清淡的與她。”
說完,又搖搖頭,嘆道:“現在的年輕人,吃的精細,用的精巧,沒吃過老一輩的苦處,倒把他們的嬌嬌性子慣出來了!”
江嬸子聽到這話,也嘆了口氣,道:“唉,別說少奶奶了,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就說咱們鳶兒姑娘,那現在也是食 精咽細,講究的不行,昨兒我蒸了鍋糉子,她嫌米生了,竟倒了喂狗,我當時就說,鳶兒姑娘,您是不知道外頭的艱難,這白花花的大米,可也是老爺太太辛苦掙來的家業呢!”
江嬸兒說完這話,便留神盯着太太,見太太神色如舊,還似略帶笑意,便也換了張笑臉依舊上前佈菜。
此時的四樓,萼雪正悄無聲息的站在庫房門口,肚子裡的疑惑,戰勝了她的害怕,這四樓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她壯着膽子湊了過去,透過門縫在庫房裡來回觀察着,那壯觀的拔步牀還是蓋着幔布,白森森的一片,夫人的貓不見蹤影,但白天摔碎的瓷碗,此刻卻換了新的,一滿碗肉菜飯正端端正正的擱在茶几上,一隻貓,一隻平日常去廚房偷吃臘魚臘肉的賊貓,哪來那麼大的飯量!?
“那菸蒂子是男人的,太太這樣遮掩,可不要......”萼雪心裡揣度着,可她也明白太太爲人,出身廣州的清末富戶之家,父母卻是極開明,未給她裹腳,所以當地的高門大戶嫌她婦德有缺,都不願與她結親,好在當年譚老爺從國外留學歸來,在廣州做生意,兩人便因緣際會相識相知,只是太太身子不好,生下宥維後虛耗過大,便再無其他子嗣。
“太太不是糊塗人,只是事出蹊蹺。而今,我既當家,就要弄清楚,否則若有閃失,豈非牽連到我頭上!”萼雪心裡打着鼓,眼睛又轉悠到小閣樓的頂上,屋頂的玻璃小天窗正透下些月光,像盆水銀泄了一片,窗縫裡鑽進來些邪風,顫巍巍的掃着那些白布,窸窸窣窣的抖動着,極像一隻只老鼠在裡面滾動。
過了許久,蓋在拔步牀上的白布有了動靜,慢慢支棱起一個角兒,萼雪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盯緊,她似乎聽到了牀板的咯吱聲,那陳腐的,屬於舊日歲月的木板,夜梟般用尖銳的嗓子說着什麼秘密,良久,牀上爬出來個人,青白色的褂子,素灰色的長褲——是個男人。
從未見過的男人~!
腦子裡胡思亂想時,萼雪很是害怕,此時看到這個有血有肉的人,她反而鎮定了許多,畢竟,只要是人,總可以對付,若是隻鬼,你奈他何?
那男人爬了起來,端起茶几上那碗肉菜飯狼吞虎嚥起來,片刻,他的嘴脣便油汪汪的發亮。
“太太把這男人養在閣樓幹嘛,看他髒兮兮的,應是在這裡住了許久了!”萼雪思索着,不禁又湊近了看。
只見那男人雖面色萎黃,卻眉眼端正,雖是吃相着急,那把筷子倒是用的靈活。
“也不像平民野漢,到底什麼來歷?”萼雪有些疑惑。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萼雪覺得耳朵有些發癢,揉了揉,卻聽到一絲極細微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她有些惶惑,不禁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滴~!滴滴~!”
是一種機械聲,或者信號聲,就從這間閣樓裡傳來。
等她再看向屋內,那男人已經不見,只餘茶几上的碗,乾乾淨淨!證明有人用過,並且飽餐一頓。
“躲到哪裡去了?”她突然有些害怕,正想把門縫再開大點,突然一使力,那門竟然被她推開了,力道收不住,她跌了進去。
“噗通!”飛起了好大的灰塵,萼雪慌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正要開口喊,突然就被人架住胳膊捂住了嘴。
“別說話!”一個男人的聲音,隔得太近,她都能聞到他呼吸間的菜肉飯味道,一股子油膩膩的腥氣。
隔着衣服,那男人身上汗涔涔的,緊緊的貼着她,讓她又嫌又惡,可不知是敵是友,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覺得羞惱,一行淚水就不由得滾落了下來。
滾熱的淚水“啪!”的打在男人手上,他似吃了一驚,但擒住她的手並未鬆開,只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動!我是譚老爺的朋友!”
“老爺的朋友!?”聽到這話,她心頭的恐懼稍稍鬆懈了些。
今晚,怪她太自作聰明,貿貿然闖到閣樓偷看夫人的秘事,導致現在失手被擒,但這人自稱是老爺的朋友,那或許不會傷害她,可太太今天當着她的面撒了謊,說閣樓裡是隻貓,她現在戳破了,太太知道了能不怪罪?
她忙鎮定心神,趁着男人的胳膊有些鬆動,道:“放心!老爺太太要保守秘密,我做媳婦兒的跟他們一條心,只一樁,你不要說我來過,我也裝作沒見過你,否則,這件事捅了出去,對你而言也不安全!”
男人冷笑了聲,架着她的胳膊又緊了緊,道:“怎麼?你倒是想拿這件事來脫身?”
見他態度轉變,萼雪有些慌亂,忙又道:“各取所需罷了,說到底,這裡是譚家,一切都是老爺太太說了算,我人微言輕,不過是老爺太太說什麼,我照做便是!”
“哼!只要你安分老實便可,不要把你的公公婆婆拖下了水,譚家要是遭了難,你也摘不出去!”男人依舊冷冷的,但捆住她的胳膊慢慢鬆開了。
她忙退出去幾步,慌亂的整理好衣服,這才偷偷的看向眼前的男人——精瘦,高高的個子,青白的臉色,兩道疏眉,配上一雙困眼,倒是有些超逸的世外高人風致。
“你爲什麼在這裡我不關心,只是這裡是譚家庫房,滿屋都是值錢的傢俬,老爺既能放心留你在這兒,那我便不過問,只一樁,太太今天幫你遮掩,定也是爲了譚家好,望你能同我一樣,對所有人守口如瓶,絕不提及今天相見之事!”萼雪以退爲進,想要男人替自己掩蓋下今天的事。
男人沒有回話,只是盯着萼雪紋絲不動,像在做着思想鬥爭,轉而又神色如常,笑道:“譚老爺留我在這裡,自然因爲我是譚家故交,我在外被奸人所害,犯了事,所以才躲到譚家閣樓裡,譚老爺保我,是看重我人品,相信我絕非作奸犯科之輩,若少奶奶相信譚老爺,那請也務必相信我!”
他說這話時眼神堅定,似下了很大的決心。
“看來這男人在庫房裡待了不止十天半月了,老爺太太願意留他,我好說什麼?只大不了以後不上來,在家裡也小心出入罷了!”想到這,萼雪又道:“我們老爺素來眼高於頂,他看重的人,必不會錯,我做媳婦兒的雖沒甚見識,但是孝順二字總是牢記在心的,以後你的事,我權作不知,咱們......以後就井水不犯河水吧!”
這話出口,她突然覺得有些滑稽,老爺臨出門,多麼千叮萬囑,多麼器重的對她說:“譚家以後萬事都靠你了!”
可現在看來,譚老爺並非全盤信她,或者並不願意告訴她譚家所有事,她當家,說白了,也只是個外人來管內事,裡頭的深淺,她窺探不到。
“請~!”男人在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握住被勒的生疼的手腕,低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