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飯,順兒把報紙送了過來,一沓厚厚的報紙,《時報》,《晶報》,《民國報》,《救國日報》,《品報》還有個新報社的報紙——《善報》
這洋人取的半吊子中文名,着實欠大方,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滑稽,要不是譚府逢大報必訂閱的習慣,這本《善報》是入不了萼雪的眼,一來它立場偏激,常常將日本人的侵略行爲粉飾爲結友邦之好,共東亞繁榮的善舉,二來其背後是外國勢力,所以報紙內容便只關心中國人以外的世界,明明創刊地就在上海南京路73號,卻硬是看不到腳下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悲歡離合。
待到翻到頭條,又吃了一驚。
——憲兵隊隊長陳浩川上校遭遇地下黨伏擊,可嘆國人的內鬥何時罷休!
“陳浩川!”——蓉蓉新結識的那位年輕軍官。
“年輕上校遭遇伏擊,所幸性命無虞,國黨兢兢業業鎮守北疆,地下黨偷偷摸摸暗地放火,實乃國人之不幸!”整篇報紙就是捧國黨的臭腳,以侮辱地下黨爲己任。
比起這些爭執鬥爭,她更關心的是蓉蓉。
一個電話掛到了裨文女子中學,得到的答覆卻是任老師已經離職去了南京。
“.......走了,連招呼都不打?”萼雪滿腹的疑惑似乎找不到依託,重重的墜在肚裡,令她又是難受又是心酸。
她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卻又害怕。
“蓉蓉到底打的什麼算盤?”萼雪不敢往下想。
她回到書房,拉開了抽屜,那裡放着本上了鎖的日記,來上海這麼多年,宥維每天從書房進進出出,只當做不見。
他允許她心裡有秘密。
但那秘密卻是她悲劇的根源。
“唉,蓉蓉若是不死心,不願意放棄這份革命事業,我倒是支持,只是.......”她想到這裡,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緩緩抽出了那本日記,已斑駁的銅鎖,褪色的封頁,上面是未名湖,博雅塔的初春美景,楊柳依依,晴絲嫋嫋,還有蔡元培校長的題字——“燕京大學”。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她摩挲着日記本,像摩挲着舊友的皮膚,小心翼翼,又愛不釋手。
當年,她與方海投身革命,成爲大家眼中的地下黨,仗着一番書生意氣,四處奔走,宣傳革命理想,又組織參與了大大小小的遊行,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被軍方鎮壓,方海被捕,死在獄中,而她被衝散的遊行隊伍推倒在地,被踩傷成重傷,終生失去了生育能力。
“方海~!”她輕輕念着這個名字,漸漸,她眼中又涌現了怒意,像深井中泛上來的寒氣。
這麼多年了,她沒放棄過追查,當年那場大鎮壓的元兇,是誰透露出學生活動的時間地點,又是誰策劃了那場圍追堵截的慘劇。
“你能做什麼!?你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姑姑的哭聲彷彿又在耳邊響起。
“好好活下去.......”她不知該如何辯駁,在這亂世,活下去並不是枯木槁石般苦苦挨着便可以。
“咚咚!”——敲門聲。
是順兒,原來是找萼雪拿庫房鑰匙。
“怎麼,太太還沒回來?庫房鑰匙倒尋到我這兒來了!”萼雪不解道。
譚公館的四樓庫房,常年上着鎖,鑰匙則在太太手上保管着,只因裡面都是值錢的大傢什,什麼雞翅木的拔步牀,帶門欄杆,有迴廊,有窗戶,還帶四個豪氣的鍍金銅牀腳,跟個小房間似的;兩盆金嵌琺琅紅珊瑚盆景,據說是太太從廣州嫁過來時的妝奩;還有老爺從北平帶回來的古董字畫,以及千方百計蒐集到的整副翡翠碗筷,林林總總,都是用不到的閒置富貴。
“太太這一時半會兒料是到不了家,可樓下的節禮都擺滿了,未免磕了碰了,還是要奶奶開了庫房收起來纔好。”順兒回道。
萼雪點點頭,又道: “收上來的節禮是哪些?”
“有杜老闆送來的一副七寶麻將,海運協會劉會長送來的金盾牌,莊行長送來的一套“二十四橋月盈圖”,還有.....”順兒還沒說完,萼雪已經打斷了。
“行了,收進去後太太還要再清點一次,你辦事我放心。”她記得禮單上列了總有一百多項,此刻她也沒心思聽這些,腦海裡還都是蓉蓉的事。
“太太像是把鑰匙都收在了妝鏡匣子裡的!”她上了三樓房間,又打開了太太的妝鏡匣子翻找起來,終於,在一個暗格裡看到,那鑰匙被一根金色的繩結拴着。
“順兒,去,讓人把東西擡上來!”說着,她就往四樓庫房去了,這裡常年沒什麼人氣,以前宥維還在四樓養鴿子,後來生意實在忙,便都荒廢了,如今便只拿來做庫房。
地板上有些饅頭屑,都幹掉了,踩上去就是碎玻璃渣的沙沙響。
“這些懶散東西,知道四樓沒人來,便連敷衍都不敷衍了!”萼雪嘟囔着,順手擰開了門鎖。
一陣黴味撲鼻而來,雖是頂樓,卻只有南首的一個小氣窗,和塔尖型屋頂上的玻璃天窗,空氣從窗縫裡滲進來,也是幽幽的,跟線一樣又細又綿。
“咳咳~!”萼雪被嗆得咳嗽了兩聲,在房間裡掃了兩眼,這是間高低錯落的兩層小閣樓,所有的傢什都被蓋了層白布,以免沾了灰塵。
她注意到一張紫檀雕花小茶几,上面有隻碗,卻是家常的樣式,碗沿油滋滋的,像是被人用過。
“有人在這裡喂貓?”她有些好奇。
太太的確有隻四腳踏雪的黑貓,名喚“黛衣娘”,平日就不太馴服,只在叫她吃飯時才露面。
“小黛的碗吧!”她心想。
下人們已搬着東西上來了,都用紅紙禮封貼了條,某某家送的某某物。
“順兒,今天誰陪着太太出門的?”萼雪邊歸攏着禮品,邊問道。
“好像是福兒,早上我還睡的迷迷瞪瞪,就聽見她起來洗漱了。”順兒遞過來個長方形禮盒,上面的禮封工工整整的寫着:“勖府閤家敬上”,裡面是幾把檀香扇。
“這勖家有心了,知道臨近立夏,便特地送了些扇子來。”萼雪笑着握起一把,隨手扇了兩扇,又遞給了順兒:“拿去,賞你了,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和太太多得是,你拿去分給他們吧!”
順兒歡喜着領命下去了,就剩萼雪一個人在挑揀着東西。
今年的節禮似乎沒去年豐厚,單說那幾位大銀行的行長,自從六華的經營貸款批下來後,逢年過節便沒再上門,還有米廠的宋老闆,往年出手最闊綽,隨隨便便就是兩支百達翡麗金錶,今年也沒見蹤影,許是上海最近米糧油價格大漲,他賺的盆滿鉢滿,便無暇再去交易應酬了。
“人情當面蔽山丘,誰可論心向白頭!說到底,這世上都是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的!”她冷笑了聲,隨手撿起個禮盒丟在了一旁的禮物堆裡。
“啪!”身後傳來一聲玻璃製品的碎裂聲。
她唬了一大跳,忙回頭,方纔還端端正正擺在雕花茶几上的瓷碗此刻摔在了地上,已經碎成了幾瓣。
按理,這屋裡是沒其他人的!
她腦子嗡的一聲懵了,她分明看到蓋在拔步牀上的白色幕布抖了抖。
“是小黛~吧~!”她心裡安慰着自己。
可她猛然瞥見牀下有根菸頭,這個家,除了老爺喜歡抽菸,再就是劉管家和廚房的幾個夥計,可他們,此刻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她有些害怕,連忙跑了出去,心臟怦怦直跳。
到了二樓,正撞見順兒眉開眼笑的往樓上來。
“奶奶,太太從靜安寺回來了,正找您呢,想是要問節禮的事兒。”順兒見她神色慌張,有些好奇。
“順兒~!樓上,樓上有人!”她有些語無倫次。
順兒一聽臉色也是煞白,有什麼人?
她正要再下去喊劉管家,就看到太太帶着福兒上來了。
“太太~!”終於見到個能依靠的人,她快要哭出來。
“怎麼了這是,慌慌張張的!”太太見慣她平日慢條斯理的樣子,猛然看她慌張,便覺得有些滑稽。
“庫房,庫房裡有人!”萼雪捂着胸口喘氣道。
聽到這話,太太色臉色變了變,又立刻浮上一臉安慰的笑意。
“青天大白日的,庫房裡哪會有人,我在那裡喂貓,想是你看錯了!”太太笑道。
“我真的~看到.......”萼雪還待要說,太太已經打斷了。
“看你,唬得跟什麼似的,來,我跟你們一同去看看,讓你放個心。”說着,就拉起萼雪的手,往樓上去了。
太太禮佛二十多年,素來信神不信鬼,自然沒有怕一說。
待到太太從拔步牀上揪出那隻黑貓,萼雪才鬆了口氣,可她又分明看到太太把那牀下的菸蒂子一腳踢進了牀底。
“看吧,早說了!”太太抱着那隻貓撫了兩撫,又遞給了一旁的福兒。
萼雪此時的驚訝已變成了滿腹疑惑。
只是,太太當做看不見,她怎好堂而皇之的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