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靡花事了,上海的春天像夕陽裡的影子,你剛踩住它的衣角,它已悄悄掠過了屋頂,等你擡頭看去,它又飛的老高,只餘下高樓大廈上半遮半掩,半陰半陽的痕跡,證明它駐留過,又匆匆離別了。
宥維和老爺去了歐洲半月有餘,府上一如既往地平靜,除了太太偶爾的兩聲咳嗽,劉管家的那些糊塗賬,萼雪這段時間倒沒什麼可操心的,只是她總奇怪着,自上次舞會後,蓉蓉便和憲兵隊上校陳浩川迅速陷入熱戀,這速度,令一衆舊時同窗都刮目相看。
斟酌再三的推薦了莊北楠,論才貌比那陳浩川不遑多讓,又是世代做生意的商賈子弟,相較於硝煙戰火中出生入死的軍人,多的就是眼下人人需要的安穩。
萼雪從不做媒,一來她認爲姻緣天定,不可強求,二來婚姻大事,關乎男女雙方的終生幸福,若湊成一對美滿夫妻,自然是積陰德,可若是夫妻不睦,日久成仇,媒人豈非成了他們的禍根孽端,因此,她不敢也不願做那牽線搭橋的媒妁之事。
但對蓉蓉,她犯了戒,卻也栽了跟頭。
“唉!就知道我不是個擅牽線做媒的人!”她嘆了口氣,搖搖頭苦笑着。
“奶奶,車備好了!”順兒捧着件艾綠色的旗袍進來,看紋路是湖縐的布料,顯得清爽又幹淨。
“剛讓吳媽熨好的!”順兒將衣服平平整整的鋪在牀上,又在衣服上放了兩粒珍珠耳墜。
“對了,大爺那邊可來了電報?”萼雪問道。
“來了,說是一切都好,讓奶奶無須掛心,另外還需廠裡再支六千大洋打到歐洲那邊的賬戶上,說是要用。”順兒回道。
“......怎麼又要這麼多錢。”萼雪嘀咕了幾句,擡頭道:“今天劉會計在廠裡吧?掛個電話過去,我待會過去支筆錢。”
“是!”順兒領命下去了。
說起劉會計,倒和管家劉貴是本家,兩人雖是遠房表兄弟,個性卻截然不同,劉貴擅察言觀色,處事上圓滑知進退,劉會計卻是個極嚴謹乃至於有些木訥呆板的人。
“等會去支錢,又要聽劉會計絮叨!”萼雪穿戴整齊上了車,對着劉司機埋怨了聲。
“唉!我表舅就是這脾氣,之前在府裡管賬,少爺要支錢都被他管的死死的,好在他人也是清廉,所以老爺對他向來看重,廠子那麼大,流水似的錢來錢往,沒他看住,真不知要虧空多少。”劉司機也頗瞭解他這個表舅。
萼雪聽到這話不再言語,她初管家,正頭疼不知如何面對劉貴的爛賬,聽到他的表兄弟如此清廉剛正,倒生了條妙計。
上海的地界比起北平,並非縱貫南北的開闊大氣,相反,歷來都是緊密密的算計安排,當時爲了六華紡織廠的這塊地,譚老爺煞費苦心,最終擇在江灣大上海市中心區的殷翔路,如今地皮雖漲了價,廠子裡卻是一年難似一年。
未到門口,遠遠的已看到四五個人迎了出來,爲首的是個中年人,姓周名桓,是副廠長,總管着廠裡的大小事務,他身後的幾個是廠裡的小頭目,萼雪看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卻硬是記不起來。
“哎呀!歡迎歡迎!少奶奶蒞臨六華,真讓此地蓬蓽生輝呀!”周廠長看車停穩,忙上前開門。
說他是個馬屁精,他的確很會阿諛奉承,但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很會打通關係,稅務局的,警署的,供貨商的,他方方面面都交到了朋友,從六華在上海紮根落地到現在日漸興旺,他算是大功臣。
“周廠長,看你,都是一家人,偏你禮節多,外人不知是我越俎代庖的來管閒事,只會以爲稅務局又來打抽豐了!”萼雪笑道。
“哈哈,不敢不敢,少奶奶幽默了。”周廠長知道她聰明玲瓏,馬屁話便點到爲止,忙將她往賬房請。
劉會計還是那副軲轆眼睛,磨磨唧唧的翻着賬本,又拿算盤細細的算,蠅頭小楷的字像隔着影紗描的,又端方又齊整,許是周廠長提前打了招呼,他沒了那些絮叨,不過也是侯了半個時辰才把錢提出來。
周廠長又喚來兩個保鏢,準備護送萼雪去花期銀行匯錢。
“看你,太周全了些,我這次來,還想去廠房看看,方便老爺問起來好交代。”萼雪雖然有了廠裡的鑰匙,卻是一次都沒來過。
周廠長權當她是來走個過場,便又笑着把她往廠房裡請。
六華的廠房和其他紡織廠有些不同,一來機器的轟鳴聲更大些,馬力更足,二來就是女工的制服更齊整些,白圍裙,棉手套,布包頭,一應俱全,譚家的家風一向寬容待下,管理職工也是如此,雖然工資這兩年減了,可給女工的安全措施卻是一樣不少。
衆人上了二樓,沿着走廊看着一樓廠房裡的運作,大鍋爐裡的蒸汽熱騰騰的往上飛,一股股機油味薰得人噁心,巨大的電力推動着青黑色的輪軸,槓桿,支架,頂針,一經一緯的密密紡着那淡牙黃的布料,女工們立在機器的間隙裡低頭勞作,倒像鋼鐵巨獸齒縫間的食物殘渣,髒髒的,毫無生氣的被咀嚼着。
“周廠長,國際五一勞動節要到了,廠裡可有什麼工人活動?”萼雪扭頭問道。
“唉~!少奶奶,什麼勞動節,眼下剛接了日本的一批訂單,正是加班加點的時候,哪裡能有什麼活動,無非是有些獎金,還是您往日提的。”周廠長心裡知道她聰明,卻也知道她的不切實際,錦衣玉食的少奶奶,講些仁義道德的生意經,實在令人想發笑。
“嗯!”她點點頭,也不好多說什麼,空中樓閣般指點江山,她知道有些滑稽。
圍着三個大廠房走了一圈,到了最後一個,明顯看出了些異樣,廠房裡的工人似乎少了些,那些之前攢動的人頭變得稀疏多了。
“看來遊行過後,有批人已經離開了。”她心想着。
上次舞會後,斯兵賽·羅德的紡織廠已經緊鑼密鼓的運作起來,爲了讓中國人好接受,還引經據典起了箇中文名——“織女”,對外的口號是中美合資的國際型工廠,日日都在《時報》《字林西報》上打廣告,上海的工人社團裡又有被買通的托兒,繪聲繪色的向他人宣傳着廠子裡多麼多麼好,引得一羣不明真相的女工人來簽了工作契約。
織女紡織廠是否真像外界傳言的那麼好,萼雪不敢斷言,但他們廠裡的機器,都是之前被迫倒閉的廠子遺留下來的破銅爛鐵,賺錢,或許有,風險,則更多。
譚家人往日來廠裡視察,歷來都是不進到車間裡,遠遠的聽着彙報就好,可今天,萼雪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看着什麼東西出神。
周廠長順着她得目光看去,心裡一怔——是個小童工!
原來自從上次遊行事件過後,有一批工人已經離職,後續的人力補充不上,訂單卻隨着時局動盪多了起來,無奈,他便聽了手下人的建議,先招進一批童工補缺,這事兒本是偷摸着進行的,也沒想要持續很久,只等譚老爺快回來便遣散這批童工,今日聽說少奶奶要來視察,已提早讓童工們回家了,誰知這裡竟有個漏網之魚。
“周廠長.......童工茲事體大,《國民政府工廠法》的新規定了不準招14歲以下的童工,就算滿了14歲,也只能從事輕便的工作,像這樣梳棉工,小孩子怎麼勝任!”萼雪語氣中帶了慍怒。
“是是是,我不知道怎麼昏了頭,聽了小人唆擺,一時心軟,留了這個沒爹媽的孩子在這裡打工餬口。”周廠長辯解着,猛地回頭朝身後就是一聲吼:“武弛!都是你乾的好事,滾出來!”
聽到武弛,又見人羣裡出來個三角眼,高顴骨的精瘦漢子,她一下恍然大悟了。
——原來是他!
“您侄兒將來發達了,少不得做牛做馬回報少爺少奶奶!”吳媽當日的奉承猶在耳邊,不想還沒來得及找宥維談這事,武弛已悄摸摸的尋了門路來“催”她。
可惜,譚家一向重信譽,這樣欺上瞞下,胡作非爲的人留着便是禍患。
更何況,周廠長等一干人也脫不了干係,若不來個殺雞儆猴,以警效尤,以後口子放寬了,便再難收回。
“去,把她喚過來!”萼雪指了指那個埋頭在流水線上的女童工。
監工把那女童工領了過來,只見亂糟糟的一頭長髮,被破了洞的包頭粗粗紮起,臉上烏糟糟的都是黑泥,分不清何種布料的衣服從洗得發黃的圍裙縫隙裡掙脫出來,活像她身上的肉爛了,又生了膿,腫脹着綻開一條條溝壑。
“你叫什麼呀?”萼雪有些心疼,低頭看向她。
那小姑娘怯怯的縮着身子,紙片般的肩膀篩糠般顫抖。
“她叫小花,是潭子灣的棚戶,無父無母,前年和她爺爺從蘇州鄉下逃難來這裡,上個月她爺爺病死了,鄰居便把她介紹來這裡做工謀活路。”監工解釋道。
“唉.......是個孤兒了!”萼雪心裡嘆了聲。
她父母也走的早,爺爺奶奶將她帶大,姑姑教她讀書做人,可有些東西,誰都替代不了。
想到這裡,她心裡滿滿的都是憐憫,轉而,她愈加憤恨身邊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吸血鬼。
“周廠長,六華素來賺的都是良心錢,靠着這份良心,我們老爺才能在上海灘站穩腳跟,你跟着譚家,勞苦功高,按理我當喚你一聲周叔叔。”萼雪說這話在笑,看向衆人的眼神卻帶蕭瑟的怒意。
周廠長明白她的意思,臉上也是頗難堪的神色,身後的武弛更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少奶奶,這事是我誤聽讒言,壞了規矩,下不爲例,我會立刻整改,至於始作俑者,六華容不得他!”說完,周廠長斜眼狠狠瞪了武弛。
棄卒保車,兵法中的上策。
萼雪並未言語,只向順兒叮囑了句:“送這孩子去澡堂子裡洗個澡,換身衣服,家裡最近伺候的人手不夠,讓她出了廠子就是斷她活路,不如來府上跟着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