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蓉蓉瞥見萼雪消失在人羣裡,便跟莊北楠報了歉,藉口想去二樓雅間休息,先離開了舞池。
因大家都愛跳舞,二樓這時間沒什麼人,蓉蓉摸進洗手間,數到靠右第三間隔間,推了推門。
——裡面有人!
“是人沒走?還是?”她心裡忐忑不安,忙扭頭來到洗手池邊假裝洗手。
“按理說,老同志做事更加仔細,留下暗號後會立即離開,宴會已經開始了半小時,她應該早走了纔對!”蓉蓉心臟怦怦直跳。
“不會是.......”
她突然有些害怕。
“吱嘎!”身後的門緩緩開了條縫。
那幽微的響動,卻讓她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一位旗袍少婦自她身後走了出來,也在一旁洗着手,蓉蓉試探着問了句:“今天的甜點吃起來帶着酸味呀?”
少婦瞅了她一眼,緩緩的笑道:“我倒覺得比石榴還甜!”
蓉蓉聽到這話,鬆了口氣,又道:“那你吃了幾個呀?”
少婦表情神秘的伸出手指頭,比了個三。
蓉蓉心領神會,點了點頭,那少婦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推門離開了。
“看來顧華奇的事已經解決了,他這時候應該把該供的都供出來了,若是周委員這邊得到消息了,那轉移是否及時呢?”她思考着。
作爲新人,她是帶着使命來的。
“國軍裡有位叫陳浩川的將領,一身肝膽,又身居軍隊高位,若能爭取到他,對於我們的事業將大有裨益。另外,目前的地下工作急需新人,敵軍吃準這一點,已派了不少臥底潛藏到我們隊伍裡,目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實在混亂,你萬事小心,如無工作上的必要,儘量減少與其他同志的接觸。”
“嗯!”她點了點頭。
“如無工作上的必要,儘量減少與其他同志的接觸......”她又回想起這句話來。
“老同志爲什麼不留下信號,而是要這麼近距離的接觸我!?”她心裡陡然起疑。
想到這,她有些慌亂,忙擦乾了手,正想推門出去,卻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情急之下只能又躲回隔間。
“踏踏踏~!”有腳步聲,有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來了。
“誒!你說巧不巧,每次我精心打扮想來吊金龜婿,就總有人搶我風頭,那兩個女人什麼來歷,穿的那麼顯眼?”其中一個聲音頗爲不屑的道。
“小聲點吧你,提防隔牆有耳,我看那個鳳眼的好像譚公館的女主人,礙不着你的,至於另外一個,畢竟僧多粥少,你看上了誰,她還偏偏和你搶不成。”另外一個嬉笑着勸她。
“只是不服!”方纔頗不屑的聲音此時似在擰水龍頭,嘩嘩的雜亂又蓋住了她的抱怨。
聽着他們絮叨閒事,蓉蓉心裡焦急的很:“那個老同志到底是真是假,這會兒不能出去,萬一她是雙重間諜,此刻說不定已帶人來抓我了!”
她雖入黨已久,之前卻只是負責宣傳工作,並未像這樣深入情報一線,更別提打入敵人內部這樣的重任,她有些害怕,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愧疚,怕自己的一個失誤導致更多同志的暴露。
“啪!啪!”兩聲關門,左右的隔間各進了一個人。
“你說大圓桌上的那幾個憲兵隊中校,是否都是單身呀?”那個怨蓉蓉搶風頭的聲音。
“我看你是想嫁人想瘋了,這年頭時局動盪,你還想着嫁軍人,小心他一去戰場不復還,留你守活寡!”另外一個聲音還是笑着。
“啐!烏鴉嘴!”
兩人又同時笑起來。
蓉蓉無心聽他們說閒話,悄悄推開門,溜了出去。
二樓已經沒什麼人了,在遊廊上望下去,各種香水味像氤氳經年的米酒,微微透出了些讓人沉醉的味道。
她在人羣裡搜索着方纔那位老同志,卻突然忘了她的臉,間諜工作,對外貌並不像傳言的那樣,有何拔高的要求,反而是越平凡越好,那位老同志此刻就像入水的魚,與所有人都不分彼此的在舞池裡遊動着。
她帶着心事下了樓,舞池裡正跳着交誼舞,曲子是“波萊羅”,美麗的音樂不斷在空氣中劃出一條條銀色的波紋,每個人的心跳頻率都快和舞曲一樣了,可她的快慢與他們不同,她是着急,老同志難辨真假的舉動,下一步行動的未知,都令她心緒起伏波動,難以平靜。
“怎麼?迷失了方向?”身後有人貼了上來。
回頭,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居然是那位老同志。
她真的很神出鬼沒!
“我叫方齡!”那女人伸出了手,笑着。
“我叫任蓉蓉!”她有些恍神,條件反射般的也伸出了手。
“走吧!”她拉着她,往憲兵隊坐的大圓桌去了。
蓉蓉有些慌張,雖然那是她今晚的目的地,可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甚至她連戀愛都不曾有過。
那羣憲兵隊的男人,見方齡拉着今晚最美的旗袍美人往這邊來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又一個賽一個的正襟危坐起來,那腰桿子挺得快比旗杆子還直了。
“嗨,勇敢的軍人們!”方齡笑着跟他們打招呼,又扭頭看向坐在最前面的男人,“喲!這不是陳浩川嗎?”
“你好,方姐!”陳浩川站起了身,朝二人點了點頭。
他是典型的軍中男兒,高鼻大眼,眼神堅定,微笑時豐脣帶着絲驕傲。
“這位呀!是國軍上校,陳浩川!”方齡向蓉蓉介紹着。
“你好!”蓉蓉壓抑下心中的慌亂,伸出了手。
“你好,你好!”陳浩川也伸出了手,似還帶着些受寵若驚。
那隻手又寬厚又滾燙,蓉蓉微微接觸到,全身的汗毛像被夏日正午的陽光燎了一下,整個人就火辣辣的燥熱起來。
“哎呀!我的好妹妹,這就臉紅了?可知平日裡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小姐了!”方齡看出了她的窘迫,趕忙打趣道。
又見陳浩川也是眼帶笑意的看着蓉蓉,便又道:“浩川,我妹妹是第一次出來參加舞會,你是我乾弟弟,理應由你來照應她,快!帶她下去跳支舞,讓她放鬆放鬆心情!”
聽到這推波助瀾的話,蓉蓉兩頰又飛上紅霞,方纔在莊北楠面前,她倒是沒有這般羞澀。
“快去,快去,你們開心盡興,一定要不虛此行!”方齡笑着推他們下了舞池。
陳浩川力氣極大,與他跳舞,蓉蓉覺得自己成了柄中正式步騎槍,在哆啦咪的柔軟節奏中,隱隱聽到了12.12.12的軍步口令,她由不得自己,就這麼被陳浩川牽引着,來來回回的旋轉、收放。
“噗嗤!”她被這種不和諧逗笑了。
陳浩川吃了一驚,以爲自己的舞步有些問題,低頭問道:“是否在下舞步拙劣,任小姐?”
他倒是很紳士。
蓉蓉搖了搖頭,笑道:“陳先生不知現在憲兵隊任何職?國之興亡,食肉者謀之,憲兵隊保護總統,重任在身,實在是辛苦!”
“在下現任總統府憲兵隊隊長,我是浙江人,幼時受家風薰陶,此生立志投戎報國!”說這話時,陳浩川語氣堅定。
“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萬里鄉爲夢,三邊月作愁!”蓉蓉喃喃着,又笑道:“陳上校倒是思君思社稷的好男兒!”
“不敢!非沽名釣譽之徒罷了!”陳浩川不苟言笑,說起話來都是極認真。
“喔~!這麼說來,軍中倒是大有沽名釣譽之徒咯!”蓉蓉調皮的笑笑,與平日的端莊又不同。
陳浩川笑笑,並不回話。
他體力也好,一支舞曲罷了,蓉蓉倒有些累,他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氣都不帶喘。
“國軍有此將才,他日與我黨兵戎相見,的確是一大阻礙。”蓉蓉思忖着。
“任小姐,吧檯有新到的雞尾酒飲料,一起去嚐嚐?”陳浩川見她額頭的髮絲有些汗珠,便邀她去稍作休息。
“不會又是可口露兌了些朗姆酒,然後放瓣酸酸的檸檬吧?”蓉蓉歪頭又是一個嬌嗔的笑容。
“那倒沒有!”陳浩川搖搖頭。
兩人來到吧檯,洋人調酒師正在用搖杯衝氣泡酒,自從可口露進入上海的社交圈,這黑黑的,中藥湯似的東西就成了舞會,酒宴,各種熱鬧場合的時尚新貴,雖然打嗝這種生理反應,對優雅的女士而言是大忌,但男士們,對這氣衝肺腑的通暢感倒是頗爲着迷。
“一杯馬天尼,一杯拉莫斯金菲士!”陳浩川看來對雞尾酒頗有研究,點起酒來駕輕就熟。
“陳先生在國外留過學?”蓉蓉有些好奇。
陳浩川點點頭,道:“在美國軍校留過學!”
“喔~!莫非將來戰場上與美國人兵戎相見,就是同門師兄弟的相互廝殺?”蓉蓉這話問的極爲尖銳,卻是她心裡的疑惑,若能聽到滿意答覆,她對他會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公耳忘私,國耳忘家!”陳浩川倒是很坦然。
蓉蓉接過他遞來的雞尾酒,那酒色呈奶白,裝在高筒柯林杯裡,酒水上有層厚厚的鮮奶油,嘗一口,滿是青檸和檸檬混合的果香,又帶着草本的苦香,味道極豐富。
“陳先生如此體貼,怕是身邊追求者無數吧!”蓉蓉打趣道。
素來波瀾不驚的陳浩川聽到這話,竟微微有些臉紅,略尷尬的笑着:“軍中歲月像園中青松,不見吒紫嫣紅的春色,只有嚴寒酷暑的磨鍊而已。”
是呀,戰亂年代,軍人都是提頭過日子,哪有兒女私情的浪漫。
蓉蓉倒有些歉意,低頭用吸管又細細飲那酒,那溫柔的甜味從喉管沁潤到胃,倒讓她沒來由的充滿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