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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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按下樓道電燈的定時開關,發現真的是可可!只見它照例走到我的腳邊撒嬌地蹭蹭我的腳踝,算是給這段靜默的時間作一個了斷。

“你好。”403室的女主人用一種浸含着尷尬和警惕的語氣向我打招呼。

“噢,你好!”我趕忙迴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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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我是住在404室的。”我接着說。

女孩聽完我簡單陳述後並未吱聲。此時我感覺樓道的燈又要斷了,馬上摸了一下開關。

“我是剛搬來不久,所以你可能沒有見過我……何堅,你總認識的吧?現在我和他合租在這裡。”

“哦……”對面的女孩像是長出一口氣,把着門的手也鬆弛下來。

“我剛從火車站回來。”我繼續說。

接下來我和她之間又是一段自然的沉默。

“喵……”不得不說可可每次的介入總是很適時。

女孩一看到可可又朝她跳過來後馬上展露笑靨。她一步跨出來,403室的門便“吱呀呀”地大開。女孩彎下腰,十分溫柔地抱起可可,輕撫着它的頭。貓咪也顯得非常順從,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時我纔想起來應該做個更爲詳細的自我介紹,聽完我的陳述後女孩笑了笑,說:“它一下子就跑到門口,爪子不停地在門上面抓來抓去。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好像聽見外面有動靜,從門上的貓眼裡看到了你。然後貓咪又開始叫個不停……”

“等一下,請問我的貓是怎麼跑到您家去的呢?”

女孩詳盡地對我訴說了發現可可的過程。原來她是在403室陽臺外的空調室外機上看到可可的。當時可可不停地在對她發出悽迷的叫聲,她一時心軟便打開窗門放貓進來。之後又拿些火腿腸和牛奶之類的餵它。可可倒是來者不拒。由於貓脖子上的圓牌,女孩知道我們404室餵養的寵物貓。之後她抱着貓咪來敲門,但那時何堅與我都不在。因此我們的鄰居也就一直將可可收留到現在。

“它真的好粘人啊!”女孩笑着說。

“想不到這肥貓居然還有這等身手。”我若有所思地說道。

“大概它也知道主人回來了,剛纔在我家大門上一陣猛抓,我這纔到了門口,聽見你開門的聲音……”

此時樓燈已成爲了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明暗有時。最後我對她能照顧可可表示了感謝。

“沒關係!我們是鄰居嘛,應該互相幫助的。”

我默然地點點頭,從她的手裡接過可可後我道了聲“晚安”。女孩又近前摸摸可可的頭,甜美的笑容裡顯出許多的不捨。

回家後,我在客廳放下可可。這傢伙一下子便竄到早已被它霸佔已久的沙發上。我穿過自己的臥室來到陽臺上勘察現場。陽臺窗戶中除了一處爲紗窗遮擋外,其餘的位置皆是緊閉着的鋁合金窗。我朝403室的方向看去,從臥室裡透出了微弱的橙黃色燈光。這時窗外夜風驟起,我感到一陣陰冷。於是我又回到客廳,可可已經回到自己的貓窩裡盤身睡下。我對着它凝視良久,不禁打起來一個寒顫。我回到臥室,打開電腦,在網上檢索“巴赫”二字,找到幾個音質還不錯的“魯特琴組曲”專輯。點擊播放。優美的琴聲猶如伽倪墨得斯的水瓶中傾倒出的清泉一般沁人心脾。我躺在牀上雙手枕在腦後,伴隨着音樂回想着403室的女主人。我們談到最後她都沒有透露她的名字。雖然我也可以當面問她,但我剋制住了。畢竟據我觀察,她只是對可可愛不釋手,對我還遠遠未到“愛屋及烏”的程度。況且我和烏鴉的形象相去甚遠!一想到烏鴉,宇智波鼬的形象在我的大腦深處躍然而出。要是我也有寫輪眼就好了!我想只是合理地使用一小下也不算是違反道義準則吧……

我就這麼胡亂地想着,居然還在過程中覓得一點小確幸的感覺。說不上來是因爲什麼,只是油然而生。約莫又過了一刻鐘,我聽見開門的聲音——是堅哥回來了。滿身的疲憊已經讓他不想多說一句話。看來今晚的應酬並不那麼順利。他沒有洗澡便倒在自己的牀上呼呼大睡。我則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洗漱一畢我便鑽進被窩繼續看《斯巴達克思》,直至同倦意的角鬥中敗下陣來。

接下來的一週裡我一直都躲在自己的臥室裡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寫就一部關於J城的小說,認真到了連一以貫之的晨跑都已廢弛。人物、地點、事情、外貌、性格、對白……這些曾經都是我可以信手拈來的東西此刻卻像是與我天涯相隔一般的遙遠。到第七天,我感覺自己已難以爲繼。靈感在混雜着咖啡、啤酒和可樂氣味中飄忽不定。現身時,它面目可憎,它態度傲慢,它擺出一副嘲諷的表情;隱遁時,它又會在我喝下的每一杯咖啡、每一罐啤酒和每一瓶可樂中摻入焦慮、懊惱與憤懣的毒素。第八天時,J城再次下起雨來。清早起來的我擔着感冒的風險拼命在雨中奔跑了一個多小時。雨水拍打着我的身體,也在沖刷着我的思緒。由於下雨天我沒有攜帶耳機,我便努力在頭腦中不斷地重複着莫扎特《安魂曲》的旋律。我從來沒有在晨跑中聽過這曲子。因爲它所營造出來的絕望感和宿命感會讓我疲於奔命,就好像始終壓制着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樣。我擡頭看了看此刻灰色的天穹,就像是那塊巨石一般,壓制着地面上一切的生靈。雨水則是極快地將我的雙眼矇住。這樣的感受讓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贖》裡那彪炳史冊的橋段,只是安迪在雷雨之夜奔向的是自由,而我在風雨之晨迴歸的只是牢籠。

回到藍山橋之後,我認真地洗了個澡。何堅昨晚泡吧一夜未歸。事實上整整一週我都沒有確認過藍山橋9棟404室內除我以外是否還有別的活物。

“外面又在下雨了。”我對鏡中的自己說。

聽着雨落窗臺的聲音,我想起K那日在老唱片酒吧裡對我說的話。我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搜索“葉國興”的名片。我撥了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之後,一個操着濃重滬語口音的中年男人接聽了電話。我禮貌地問對方是否是“葉國興先生”。果不其然是他。剛開始葉主編還對我保持着謹慎的態度,但在聽到K的名字後態度和語氣便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對對對,他是對我說起過你的。”

“葉主編,是這樣的……”

“叫我‘老葉’就行了,啊……你等下,”接着我聽到像是手掌捂住話筒的聲音,顯然在葉國興那頭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場。大概等了有七八秒的樣子,電話重新回到通話狀態。葉主編的話語顯得很和善,想來在此之前K已經幫我做了卓有成效的公關工作。雖然我現在還不確定自己能否到葉主編的帳下效力,但事關生計,我覺得很多事情還是可以努努力的。

“我今天下午一點半在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有一個講座。當然,除了我還有作協、音協、書畫協會的各位老師們也會出席,你要是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看看嘛!”

我對講座向來就沒有興趣。這種“磨屁股”的待遇我早在學生時代就厭惡至極。不過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權當是出門散步吧。於是我便答應下來,但是出於謹慎,我表示可能無法準時到達,葉主編說這次是屬於開放式的講座,也就不存在門票之類的程序,即來即坐便可。看來組織者們對這場講座倒是自信滿滿。打完這通電話,我打開404室所有的窗戶,讓新鮮的空氣闖進來。然後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房間:先將空的啤酒罐和可樂瓶整理出來,然後把桌上的廢紙屑統一清理進已經吃完了的蘋果派的包裝紙盒裡;接着找來抹布仔仔細細地擦洗滿是咖啡漬的書桌,用舊牙刷清理筆記本電腦的鍵盤;精細的工作完成之後我開始清理牀鋪、摺疊被子以及清掃地板;我將換洗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裡,可惜今日下雨,不然倒是可以好好曬曬棉被。雖然是下雨天,髒衣服還是要洗。我在洗衣機運轉時用吸塵器再將404室中的地面以及牆體上灰塵清理了一遍。吸塵器運作的聲音將可可從何堅的被窩裡驚醒了。用吸塵器來嚇唬可可是何堅最喜歡的居家遊戲之一。論喜愛程度緊隨在《夢幻西遊》和《極品飛車15》之後位列第三。我一併將何堅的房間收拾整理了一下。打掃完畢後去陽臺晾掛起清洗好了的衣服。之後再是客廳、廚房和衛生間。

一頓忙活後時間已近十二點。雖然體感疲憊,但精神卻甚爲愉悅,就好比是爲維護世界和平做出卓越貢獻一般。勞動之後腹內空空的感覺逐漸佔領全身的神經。我想着現在也該吃點什麼。看看客廳的窗外,天空雖依舊灰暗,但已不見雨線珠簾,只有零星的水滴從窗外的防盜窗上落下。我給何堅去了個電話,問他是否回家。他的回答時正在回來的路上,中飯什麼的就不用了,回家後他準備好好補個覺。打完電話,我想想還是出門覓食吧。做任何事情我總是要三思而後行。這源於自己少年時代曾吃過的虧。雖然這樣的作爲不免會被人誤解成優柔寡斷,但在如今超速的社會生活節奏中至少我認爲是“三思利大於弊”。

我穿好黑色的大衣和牛仔褲,蹬上卡其色的馬丁鞋,剛想要邁步出門,可可突然突然竄了過來,伸出兩隻前爪來抱住我的小腿。它這樣的舉動十分反常,而且撲抓的動作倒很像狗的動作。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這傢伙又中了什麼邪不成?我已經給它添了貓糧和純淨水,貓窩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且梳理過它的貓毛。一切都是按照過往的慣例進行着,並無遺漏什麼我作爲主人的義務,但可可依舊是軟磨硬泡、上躥下跳。折騰近十分鐘後這傢伙總算消停了,乖乖地溜回到自己的窩裡悠然自得地躺下,就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貓糧不吃,水不喝。看這隻傻貓忘我的表演,我突然產生一種疑問:難道貓也有“貓格分裂”一說麼?

擺脫了可可的糾纏的我開門出來。剛巧對面403室的房門也開了。那日收留可可的女孩也走了出來。我正好與之四目相對。時間有那麼一兩秒的停滯,但很快女孩就用溫暖的微笑暈開了周圍寒冷的空氣。

“你好。”

“你好。”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

“你這是要出去嗎?”我問。女孩點點頭,而我卻發現說的不過是一句廢話。女孩見到我後並沒有急着要走的樣子,我猜她是想起了我的貓科室友。於是我便把話題引回到前幾日她照顧可可的事情上來,並對她再次致謝。

“求教小姐芳名。”我趁機補上了這一課。

“我叫‘安姝婷’。”

“安姝婷。”我重複了一遍女孩的名字。

“‘安之若素’的‘安’,‘靜女其姝’的‘姝’,‘嫋娜娉婷’的‘婷’。”女孩說。

“你好,安小姐。”我再次打了個友善的招呼。

姑娘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點頭。

“我叫‘杜宇’……啊上次已經說過了,”我繼續笑着說道:“那你可以叫我‘阿杜’。”

“哦?”安姝婷略帶狡黠地笑了笑,“那你一定會唱《他一定很愛你》咯!”

我聽完哈哈大笑。每次我說到自己的暱稱時,別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會是這樣的反應,但我卻很少能笑得如此開懷。這一陣大笑甚至可以說是一掃七天以來所有的陰霾。笑的最後階段,我用了一個自認爲是我來到J城後最爲優雅的微笑來作結尾。雖然我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但從安姝婷的表情上我推測這應該是一個幾乎完美的微笑。

我覺得我唱《堅持到底》更好。

隨後我說自己正好要去吃飯,問她要不要一起。她說自己有約,婉言謝絕了我邀請。我們邊聊邊下樓。她又關心起可可的日常生活來,我便向她講了一些有關這隻神奇貓咪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並拿出手機來播放一段段我拍下來的關於可可的視頻給她看。直逗得她“咯咯”笑個不停。我們走到藍山橋社區的大門口後分別。只見她搭上社區外的一輛6路公交車,上車後還透過車窗與我揮手作別。公交車開走後我便開始思忖自己要去何處尋得今日的餐飯。其實一個人時怎麼都好辦,蘇打餅乾、三明治、夾心蛋糕,乃至方便麪都是在可選範圍之內。我先走到公交車站臺旁一角的書報亭,隨手翻閱幾份鋪陳在櫃檯上的報紙。看店的老太一邊在織着毛線衣,一邊保持着低頭的狀態,將目光從自己的額頭和老花鏡之間的縫隙中慢悠悠地朝我滋出來。她也沒有詢問我是否有購買意向,只是一刻不停地織着毛衣。她的十根手指極其靈巧地在針線上閃展騰挪。我從老太太手中漸已成型的作品外觀上來判斷應該是一條禦寒的圍巾。看着這樣的半成品,頓覺自己的脖頸處發冷。這才發現自己忘了戴上圍巾。出門前是打算戴的,但是被可可一鬧,我便顧東忘西。於是離開書報亭時我又使勁提了提大衣的衣領。老太太目送着我離開,依舊不發一語。

J城圖書館。她坐落在老城和新城相交界的地方,如果要形象地說——她成爲了這座城市裡兩個時代的發展界線。但事實上現在的圖書館並非原址。她始建於東晉太元元年,原是當地世族大家的私人書館,當然也肩負着教化鄉鄰,傳播聖言的功能。唐朝時,書館建制進一步擴大,安史之亂中一度成爲各類典籍的避難所。後,南宋淳熙十三年,臨安府罷逐青吏三百餘人, 兩年後又裁汰百司冗官七百餘人。其中就有不少閒散無用的前官吏們一頭扎進書館中,或著書立說以自娛,或開塾教學以傳道。元代時,書館的藏書不降反增,大抵是北方的蒙古貴族對漢人的詩詞歌賦不感興趣,他們對金銀財寶的熱忱遠甚於一筆一劃的漢人書畫。這倒也好,雙方都落得個清靜。此時,又有不少的典籍和字畫等隨着天南海北的商旅被帶到書館。書館本着海納百川、兼容並收的氣量, 收藏了大量的經典、字畫、金石與名家手札。各種官方典籍和民間刻本也可謂是汗牛充棟,風頭一時無二。到明萬曆年間時,書館的規模達到頂峰。但在此之後書館經歷便開始經歷數次劫難。先是明末清初的動亂,一部分的藏書和館舍遭毀,但在本地的明朝遺老們的竭力保護下,書館的大部分被維持了下來。然而,順治十八年,書館被本地的一些奸吏藉着“哭廟案”的由頭抄沒了近千冊的古書。但是事後被證實書館與“哭廟案”並無一絲一毫的瓜葛,而那些被查抄的古籍卻蹤跡全無。接着乾隆年間,由於清廷要修纂《四庫全書》,館藏的珍本陸陸續續的或上繳、或銷燬。在那個文字獄大行其道的時代中,書館的日漸凋零已是順理成章的事。抗戰期間,日軍的野蠻轟炸給了書館最致命的一擊,雖然最後的僅存的一些善本被及時轉移到了重慶,但是百年書館最終還是被轟炸後的大火付之一炬……

公交車車門一開。冷風也像是匆匆的乘客一般不由分說地鑽入車廂內。我邁步下車,第一個動作便是豎起衣領。空氣中依舊保持着濃郁的水的味道,感覺下雨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實實在在,毫無玄虛。我看看手錶,已是13:15。從公交站臺到圖書館大門大概也就五十米的樣子。圖書館的已經斑斑泛黃的伸縮柵欄門一退到底,緊緊靠着傳達室,挨着傳達室的是長長的車庫,車庫則與外面的馬路則是一牆之隔。我進門時掃了一眼車庫,發現裡面聽着很多的自行車和電動車,看來葉主編所言不虛。圖書館裡種植着一些香樟和法國梧桐。進門往前走五十米開外便是圖書館的主樓。樓前空地上還停着一輛旅遊大巴。主樓臺階上站着有兩個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叔正邊抽菸邊閒聊天。陰冷的天氣使得那菸頭的微末之光都讓人頓覺溫暖。主樓門口的電子屏上紅色字幕滾動播放着今日報告廳內有一場市文聯組織的關於“美學”的講座的信息。我從二位保安大叔身邊走過,伸手扒開透明擋風簾,一步跨進圖書館,這一步的感覺就像是一步踏進了重生的歷史一樣。我先穿過安檢門,走進大廳。主樓內部呈一個U字型佈局。大廳一樓中央的地上隆起着一塊與地面呈30度角的方形電子觸摸屏。屏上面顯示有圖書館的分類信息。我進來是正有兩個年幼的男孩互相較勁,努力地踮着腳尖想要把手夠到電子屏上去。大廳的左邊是三排的電子儲物櫃和借閱室以及人工服務檯。右邊則是展覽室。大廳兩側都有有樓梯通往二樓。此刻我還能隱約能聽到二樓傳來的通過麥克風擴聲後的不清楚的人語聲。

我沿着樓梯上來,走到報告廳大門口。 門口還站着三兩個人,我探頭往裡面看,身旁的一個哥們以爲我進去,便主動讓了一下位置。我微笑搖搖頭,示意他我只不過是蜻蜓點水式地觀察一下。報告廳裡果然是座無虛席。有一半左右的觀衆都是身着校服的學生,剩下的人都穿着各式各樣不同的制服。有些是看上去像是鐵路的,還有些像是銀行的,還有些個制服樣式我也不知道是屬於什麼行業。主席臺坐着七八個人,由於距離較遠,我看不太清。只見一個戴着眼鏡穿着黑色夾克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發言臺上通過一臺筆記本電腦操控着投影儀,而他嘴裡侃侃而談的則正是投影儀投在幕布上的張擇端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我看了大概五分鐘後便一步退出來。之前給我讓位的哥們又很自然地補上因我而漏出來的空隙。看着擠在一起的衆人背影,我輕聲地對他們說了一句:“GoodLuck!”

離開報告廳後,我回到一樓。走進借閱室想拿個兩本書看看消磨消磨時光。冬夏兩季來這裡蹭空調的人確實不少。我在層層書架間穿行,感受歷史與文學之間此起彼伏的呼吸。行走間,我隨手抽了一本書出來,原來是北島的《城門開》。總有人說閱讀是件愉快的事情,我卻從來都不這麼覺得。或許我是從一名寫作者的角度上看待這個問題。每一位前輩,每一位同行,他們的文字,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痛苦,他們的知難而進,他們的絕望**。這樣的寂寞與苦楚並不會因爲多增加一位讀者而能消弭的。當然,我覺得自己尚不能升騰他們這樣的境界。我麼,不過只是一個不治生產的窮酸秀才罷了,終日都在做些無用的文章。唯一出版的還是一本自己尚且不怎麼滿意的小說。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國王與狗》,我便又來了興致。無論如何,這部小說可是我唯一可以拿來吹噓一下自己的東西。我來到“中國當代小說”的書架前,仔細尋找,沒有。再來到“新到圖書”書架,沒有。我來到自助查詢機前檢索,還是沒有。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在笑自己堪比門口保安大叔嘴上那菸頭般微末的寫作才能。

我離開機器時手裡依舊拿着北島的書,正想要尋覓一個一解落寞的座位一飽眼福。一擡頭,我看到一個懷裡抱着三本書的女孩快步朝我這邊的方向走來。

“當那姑娘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手裡正拿着北島的書……”

我覺得這句話還可以,可以用在將來的小說中的某個場景,至少可以成爲我今晚日記開頭的一句話了。我“哼哼”一樂,準備朝別處走去,卻被快步走來的女孩給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叔叔,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麼使用那臺機器啊!”

如果是二十五歲時的我,我會嚴肅地糾正她這個錯誤的認識——事實上二十五歲時從來沒用人叫過我“叔叔”——但二十八歲的我已經不會再去糾結這個對世界和平構不成任何危險的問題了。我微笑地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孩,突然間我發覺她好像是海豚咖啡館裡的圓臉女孩,只是眼前的這個女孩下巴似乎有些尖,即便不是那麼的尖,但對比“海豚女孩”也還要明顯些。但是,但是,但是……

“行嗎?”

“噢噢噢,可以可以。”我連忙說道。

我將她引到我剛剛使用過的自助檢索機前,大致教了她一下使用流程,她便依計操作起來。

我仔細看着她。

也許是她,也許不是。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開口欲問時,又感覺眼前的女孩子真像個“孩子”,看上去的年紀較咖啡館裡的“小海豚”應該還要小一點。所謂“越看越像”抑或“越看越不像”大體上也都是因爲一些未經推敲的細節被主觀意識無限放大後的結果吧。

“啊,沒有。”

聽到女孩這麼說,我迅速將思緒從自己酸澀的腦海中打撈出來,接着便問她還想看什麼書?她莞爾一笑,只說差一本,其餘的都齊了。我便瞄了一眼她懷裡的書,最外側的是三毛的《我的寶貝》,其餘兩本因爲被擋住了看不真切。三本書雖然厚薄不一,但是從三本書在女孩胸前傾斜的角度上來看,她的胸部應該尚處於未成型的少女階段。這點上不禁讓我想起梅梅。之後女孩便禮貌地向我作別。看着她走出借閱室,我也小心地跟上去,以致於都已經忘了手裡還拿着未辦理借閱手續的書,出門時恰好被巡視至此的保安給擋了下來。於是趕忙將書歸架,之後便疾步匆匆地走出圖書館。

外面的天色更加陰暗。我趕到大門外時,看見女孩抱着三本書正在馬路對面的公交站臺上等待公交車。我快步從人行橫道上穿越到對面去。步伐不緩不急,儘量保持住剋制,以免緊張的情緒外現。好在站臺上還有七八名乘客可以起到掩護我的作用。之後短短的五六分鐘裡有三輛公交車經停,站臺上也只剩下三個人。除了我和借書的女孩外,還有一個穿着校服揹着書包的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我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與女孩的距離,好在女孩全神貫注地看着新借的圖書,全然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暗中將女孩和男孩做了一番比較。從身形、氣質各方面來看,基本可以確定女孩子的年紀肯定是大於男孩子的。這樣一比,似乎她與海豚咖啡館的女服務生的重合度又增加了不少。我躲在公交站臺的廣告板後面努力地回憶着一切關於海豚咖啡館的服務生女孩的畫面。我越是努力,她的樣子便模糊,因此也就越像是眼前這個抱着三毛選集,塞着耳機,揹着一個橙色雙肩包的女孩。這時又駛來一輛標號爲“11”的公交車。女孩看見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似有上車的準備。我見狀也迅速切換回之前的“跟蹤者”模式。車到門開,女孩第一個上了車,男生低着頭緊隨其後,我則儘量保持住一名紳士應有的氣度,邁步上車。時至年關,任何看上去舉止猥瑣之徒都可能會被當成樑上君子一般的對待。有鑑於此,我上車時甚至對陌生的公交車司機都報以和煦的微笑。司機則是一心一意只看着前方的路況,完全沒有理會我費心營造的和諧氣氛。車上的乘客不多,還有一半的空座。男生一上車便坐到了司機後面的座位上,女孩則不緊不慢地選擇了下車門後的第一個座位。一般來說這是公交車上人氣最高的位子。我則快速走到了最後一排座位,不讓女孩有發現我的機會。她正忙着整理她的書本和重戴耳機,因此她並沒有看見我。我在最後一排坐下,這一排除我外沒有他人。我坐下後又往左邊挪到了靠窗的位置,在空間上與女孩的座位成一條斜線。這樣的角度最利於觀察。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努力地尋找着她和“她”之間的不同之處。慢慢地發覺她與“她”的髮型相似度開始下降了。當然,僅憑髮型就要作出是否是同一個人的判斷實在是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味。而後,耳朵的輪廓也開始與想象中漸有出入。海豚咖啡館裡的“小海豚”的耳廓比眼前的女孩要偏圓潤些。

公交車停了一站。下了一些人,上了一些人。

我調整一下身位角度,因爲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了我前排的位子。調整過後我得以繼續觀察女孩。

從頭部往下。由於之前見到“小海豚”時——我現在已經定下了對她的暱稱——她都穿着工作服,因此無法判斷出她的品味和喜好,所以“衣着”這一條線索基本只能擱置一旁。但身形還是可以拿來仔細研究的。兩個人的身高體型極爲接近,我甚至覺得可以使用“一般無二”這樣來形容。但是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後,我依然找到了一些不同點——總覺得眼前的姑娘要更爲清瘦一些。但這需要一個量化的方法,需要一個測體重的儀器和兩個當事人,我不可能滿足這兩個條件。因此這又是一個令人無解題目,這樣看來這一條線索基本又可以存檔暫收了。

車又停了一站。下了一些人,上了一些人。

如果從氣質上來看,她和“小海豚”都屬於是那種正當青春甜美的“小清新”。雖說氣質在短時間內難以複製,但在某個特定時刻裡把它隱藏或僞裝出來也不是不可能。我僅僅只動了一下這樣的念頭便好像在一片混白之中看到彌諾陶洛斯的迷宮拔地而起,邪惡的牛頭人怪物手持着巨大且鏽鈍的刀斧朝我獰笑着。我抹了一下腦門,臆想中的幻景便瞬間消失不見。這種平白無故的幻覺遲早有一天會讓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前方停靠站———‘羅馬假日’酒店,請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

車載廣播響起。女孩子背起雙肩包、抱起書,一步離開座位,再一步下到下車門處。空間的瞬間變化自然也使她的視線也隨之改變,好在我的身前的壯漢替我擋住了女孩的視線。不然這下我可真的就要暴露了!當然我的反應也不算遲鈍,也刻意地調整一下自己身體以便不會暴露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這般驚惶無措。即便被發現了,只要舉止得當我也不可能會惹上什麼麻煩——況且,人家不見得能把我記得這麼牢。那麼爲何我又如此心煩意亂?我只能看到公共汽車開行左邊車窗外的景物,而所謂的“羅馬假日”酒店正好不在我能看到的這一邊。我很想跟着她下車去一探究竟,我甚至一度想直接走到她面前把整個故事的原委向她訴說一遍。我想我會用高中時客串戲劇社時學得的半吊子話劇腔對她優雅地問出困擾我的疑問。呵呵,別鬧了!這樣的橋段我都不會寫在自己的小說裡,更何況是莫名其妙地發生在現實中的兩個陌生人之間。很快下車後的她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我在反思是否因爲缺乏勇氣使得我離真相失之交臂。車門“呼”的一聲關上,我又開始習慣性地迷離起來。

“那又是爲什麼?”

“可能當時是我把‘兩份’的緊張感疊加在一起了吧。”我灌下一口啤酒後幽幽地對已經點燃雪茄的韓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