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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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我發覺甦醒的時間比手機鬧鐘設定的時間早了一分鐘。不多不少,剛好一分鐘。但身體卻拒絕承認有起牀的必要性。沉積未散的疲憊化成一根根堅冷的鎖鏈將我牢牢地捆在自己的牀上——就像是被鎖在高加索山的崖壁上一樣。所幸的是沒有惡鷹朝我日漸隆起的將軍肚俯衝下來。透過窗簾縫隙我能看到室外陰沉的天空。這樣的天色很像是我來到J城的那天。我的手機鬧鐘鈴聲用的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一般來說不要選用自己喜歡的曲子來作爲鬧鐘的聲音。雖然我對克萊德曼的曲子不至於討厭,但也絕對談不上喜歡。尤其是他那幾首被濫用到極致的曲子。我閉着眼睛用手去摸索手機,我沒有摸到手機,卻摸到了一隻短毛的肉球。“肉球”隨即傳來一聲“喵”,從被子的折皺處鑽了出來——原來是“可可”跳了上來。

想不到這個傢伙今天醒得比我還要早!可能是這幾天來我對它疏於照顧,纔會使它有所不滿吧。因此一大清早便跳上了我的牀以示抗議。2012年的元旦節是我在J城度過的第一個重要節日。跨年之夜我同何堅以及不少我在J城認識的朋友們一道在老唱片酒吧裡鬧騰了一宿。好在這次我沒有出現露宿街頭的尷尬。因爲是跨年嘛,而且按照堅哥“過了12月21日之後有沒有22日都很難說”這樣的意思,再瘋狂的慶祝似乎都可以理解。但我的酒量終究還是無法恢復到二十歲時的巔峰狀態了。未到零點的倒計時環節,我便已倒在酒吧的沙發上昏睡不醒。這一場大醉後又是染上了感冒,身體發燒,用了一週的時間我纔算是徹底復原。

話說“可可”是一隻被我撿來的貓,但說它是一隻野貓我是無法相信的。初見可可之時它被打理得太過於精緻,完全沒有流浪貓的邋里邋遢。從品種上來說可可是一隻美國短毛貓。貓臉雙頰飽滿,耳朵尺寸中等,耳尖細圓,在頭頂自然分開;青黑色的眼睛明亮、靜謐;貓身毛色有黑、灰、白三色相間的條紋。遇到它那天正是我忘帶鑰匙,醉臥在家門口的翌日清晨。當時我還在迷離幻境中時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臂和脖子癢癢的,醒來一瞧,嚇得我一蹦三尺高。只見一隻貓咪正躺在我的懷中。我整個人跳起來後又感覺頭暈目眩,劇烈的跳動再加上宿醉的緣故讓我跌坐在地上喘息良久。貓也被我的行爲嚇到了。它一定是習慣了與溫文爾雅的人類作伴,突然碰到這麼一個舉止怪異粗暴的人也讓它驚慌失措。不過在經過數秒鐘地對峙之後,我和貓都恢復常態,於是貓咪又開始朝我黏過來。起初我害怕野貓身上的跳蚤,所以儘量躲避。但是經過一番觀察之後發現這貓不但帶着驅蟲的項圈,而且還能從它的身上聞到一股香波的味道。只顯然這是一隻受到過精心呵護的貓咪。

開始時我猜想它可能是我某一個鄰居家中的寵物。於是我抱着貓咪上上下下敲響各家住戶的門。由於是週日的緣故,鄰居們對我的行爲頗有微詞。

“404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303室的男主人用尖銳的目光審視着我。

我說自己是新搬來不久,並向他解釋到這次貿然造訪的重點是在貓的身上。

“不認識!連人都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貓!”

不得已,我只得告辭。抱着貓走到樓下。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貓放到小區的傳達室。如果說這是“藍山橋”的居民家裡飼養的貓,必然會有人認識。可正當我冒出這個想法時,一直溫順的貓咪突然躁動起來,兩三下便輕鬆跳出我的雙手,下地之後的它三竄兩竄便不見了蹤影。看着它消失在藍山橋的草叢中,我想貓是有靈性的動物,一定是讀取了我的想法。難道它和傳達室裡的老頭有什麼過節?抑或是遭到了舊主人家的拋棄?我拍了拍黏在身上的貓毛,然後去超市裡買了純淨水、鮮牛奶、夾心餅乾和一套內衣褲。出來後我便直奔附近的小旅館。要了間鐘點房。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刷牙,洗澡,吃早飯。一系列的流程走完後我便躺在牀上看起了電視。打開電視機後首先跳出的節目是反映喬布斯生平的紀錄片。看了一會兒後——因爲無法忍受劣質的國語配音——我便換了頻道。第二個是討論“後卡扎菲時代”的利比亞的政論節目。我再換。電視內容變成了“美軍擊斃本·**秘聞”。再換。新聞換成“泰國連續三個多月的洪水已導致422人死亡,兩人失蹤。泰國77個府中有25個府被洪水淹沒,71.4萬家庭共209萬人遭受洪災影響……”

我關掉了電視,一動也不想動。現在的我一閉眼出現的卻又是那隻貓。西方傳統裡黑貓是不詳的徵兆,難道今天真有厄運降臨到我頭上?可早上碰到的那隻貓並非純黑,按理不至於會招來災禍。我知道胡思亂想也無濟於事,索性就決定矇頭大睡。睡他個天昏地暗!睡他個乾坤倒轉!

到了中午十二點多時,我的手機響了——原來是何堅打來的電話,問我在哪裡。我說我一個人在旅館。他問我爲什麼是一個人在賓館。我把昨晚忘帶鑰匙一事詳細說明。他聽完並沒有發笑,只是“哦”了一聲。打完電話,我便收拾收拾離開旅館。一路上步履輕緩,心情不好不壞。進藍山橋,過林蔭道,來到樓梯口。我擡腳上階,一步一步儘量想要走得穩當些,但結果卻又像是在空中漫步,恰似一不小心便會從雲頭跌落一般。當走到三樓半時,我驚訝發現清晨出現的那隻美國短毛貓又趴在了404室的門口。我停下腳步看着貓,貓也看着我。我向404室的外門走近一步,貓便立刻站立起來,儼然一副要衝鋒陷陣的樣子,無論我怎麼驅趕它就是不成走。堅哥大概是聽到門外的異響後打開了房門。門開的那一刻我以爲貓會一下子衝進去,但貓卻退後了。只見它衝着堅哥綿軟地叫着,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很快,堅哥便選擇收留下它。

我對堅哥說這可能是別人家養的寵物,就這樣弄進家裡怕是會惹出麻煩來,但是他卻說沒關係。

“哎,先養在家裡。如果找到了主人再還給人家不就好了?要是沒有人養了那就我來養。正好我也想養只寵物。”

雖然何堅很喜歡小動物,但我卻非常明白無誤地知道這不過只是他的三分鐘熱度罷了。初入藍山橋之時的整潔印象讓我誤以爲他是一個擁有良好生活習慣的中產精英。但是很快,他的房間就變成了一團亂麻,然後這趨勢又開始向客廳蔓延。後來我才知道,原來404室之前的乾淨整潔全部是他前女友的功勞,而在分手之後堅哥便迅速地被打回原形。所以儘管堅哥他言之鑿鑿地說由他照顧貓咪,我卻不信,我敢肯定最終這份當家長的責任定然會落到我的肩上——畢竟我纔是那個“不用上班”的人。這隻美國短毛貓倒是一點都不客氣,每天不是吃了睡便是醒了吃,很有些加菲貓的習氣,而且這傢伙吃飽喝足後還會在陽臺上仰望一會星空……

我在J城的各種論壇上上傳了尋找貓主人的帖子,且附上此貓的照片。結果卻如泥牛入海。隨着2012年的逐漸臨近,我基本放棄了尋找它舊主的努力。去年聖誕節之際我專門給它定製了一個項圈,項圈上扣着一個圓形的銘牌。銘牌正面用楷體字形刻着我給它取的名字“可可”,反面則刻的是“藍山橋9幢404室”。

可可在我的牀上玩鬧一番後便兀自離開。也許在它看來已經取得了把我弄醒的成果,所以便沒有必要再賴在我的牀上。昨天上午,《城堡》雜誌社的編輯K致電我說他出差,今天會路過J城,順便過來看看我。有朋自遠方來,豈有不約?更何況連日來的清湯寡水地調養已經讓我厭煩,所謂“肉食者鄙”的教條暫且就扔到一邊吧。想到這裡我便迅速爬起來。我先給可可添加了新鮮的貓糧和純淨水,然後又清理了一下貓砂。在可可大嚼美味貓糧之時我開始燒水、洗漱和晨間排毒。此時何堅還沒有起,他自然是沒有早起的習慣。很快,水壺發出的聲響已經蓋過堅哥熟睡時的鼾聲。煮沸之後我先往自己的馬克杯裡倒了約半杯的開水。之後將空的熱水瓶灌滿。再擰開一瓶礦泉水往杯子裡兌水,直到杯子內的水線離杯口還有五毫米左右爲止。我小心拿起杯子,我先用嘴脣抿了一口,感覺水溫合適,於是便仰頭大喝起來。甦醒後的身體對水的渴求如同宅男對愛情的渴求一般無二。喝完水我發現可可又不見了。這傢伙吃飽喝足之後最喜歡玩失蹤。按說這不大的居室應該也沒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但它總是可以做到人間蒸發一般,而每當我放棄尋找它並將其遺忘之後它又會懶洋洋地現身。圓圓的青黑色的貓眼似乎在告訴我“是你的腦子太木了”。久而久之我也就懶得去找它了,我對堅哥說可可是藍山橋9幢404室裡唯一不需要鑰匙便可以自由進出的住戶。我穿好耐克的運動服,蹬上Asics的跑鞋,把手機、鑰匙和一點零錢放進腰包裡,頭上則戴好鐵三角的耳機。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我便開始了在2012年裡的第一次晨跑。

走出家門後我發現外面的天陰沉得厲害,也不知道會不會下雨。街上的行人稀少,放眼望去只看見一輛公交車在慢速的行駛中。我做了比平時更長的熱身運動,然後才便開始加快步伐的頻率。耳機裡播放的是貝多芬的《C大調第一鋼琴協奏曲》,它完成於1798年。那時的貝多芬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聽覺日漸衰弱,但這並不能阻止他成爲一代宗師。1798年還是袁枚逝世和拿破崙遠征埃及的一年。奔跑中的我突然想到1798年的J城又會是何種風情呢?高中時爲了給學校戲劇社編寫劇本,我在學校圖書館翻閱了不少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材料,其中自然是少不了久負盛名的拿破崙。我還詳讀了他的情書集。那時的我很爲拿破崙感到不值。年輕有爲的司令官竟然娶了這麼一個水性楊花且帶着兩個拖油瓶的寡婦。即使婚後,身在意大利前線的拿破崙也在爲自己的妻子會否出軌而憂心忡忡。所以我一度對拿破崙·波拿巴先生十分同情。直到我看到了一句關於1804年拿破崙加冕稱帝后的評論後我纔開始改變固有的認識——(1804年拿破崙稱帝)約瑟芬的風流史到此結束,而拿破崙的風流史從此開始。

跑了才十分鐘我便覺得雙腿痠麻。也許是前幾日遊戲人間過了頭,缺少對身體理性的管教。於是我加緊努力,強制自己加快速度。這時空氣中蘊含的水汽的味道越來越重,天空的景象很像是我初來乍到時的那副情景。不同的是氣溫——初來乍到之日滿城尚有“吹面不寒”的柔情。

“像我這樣的人,註定是會被商品大潮所淘汰的吧!”

此刻我想起了我與編輯C初次見面時說過的話。她便問我:“那麼你將如何面對呢?”

“寫小說。”我回答道。

“寫小說?”

“是的,就像是在死前給自己的靈魂創造最好的一塊墓地。”

“那麼你會希望誰會來給你祭奠呢?”C問。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經她這麼一問反倒對自己的說法開始迷茫起來。隨之我的視線從她的雙眸處開始滑落。當滑落到桌上的咖啡杯時我脫口而出道:“誰都別來!就讓我做個孤魂野鬼也罷!”

C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之後我們都保持了適時的沉默,她不再對理屈詞窮的我窮追猛打。於是我們從埃及的“木乃伊”聊到了環球公司出品的《木乃伊》這部影片。我庸俗地表示當初自己只是爲了一睹蕾切爾·薇茲的芳容纔去看的。至於蕾切爾·薇茲是因爲我看了《兵臨城下》後才知道的。之所以看《兵臨城下》是因爲我曾看到過一篇關於AC米蘭的賽事報道,作者用了“兵臨城下”這四字做標題。文章的前言中還引述了這部電影的情節當做噱頭。雖然從戰報全文上我完全看不出多少“拋磚引玉”的意味來,但是人家終究還是扔了出來,權當是一種對讀者的調戲罷了。

“蕾切爾·薇茲長得真漂亮。”我說。

我在返程中經過“馬尾辮”所工作的甜品店。這個點人家還沒開門營業。雖然人家女孩子並不只會做這一種髮型,但我還是先入爲主地在心中默認了“馬尾辮”這個對應到她的暱稱。我已經光顧這家甜品店十幾次了,但一次都沒有詢問過她的姓名。一來她工作很忙,二來這種公共場合實有不便。我是一個內斂的人,總覺得目的性太強的搭訕便和劫色無異。反正每次我去她都在,想必她對我也有了深刻的印象。待到合適的時機再套問她的情況豈不更好?當路過“伯爵公館”大門旁的便利店時,我進去買了兩份火腿三明治和兩瓶鮮牛奶。

回到住處後室外開始下起瓢潑大雨。現時的雨量也足以對得起之前那陰沉如墨的天穹了。我看看時間,快到七點半了。何堅剛剛起來,正在洗漱。我於是換好棉拖鞋,然後到廚房的洗了把臉。回到客廳裡再用紙巾吸乾了臉上的水。可可仍舊不見蹤影。我叫了幾聲它的名字,從裡到外皆無反應。堅哥出來後也說沒有看見過它。我們只得由它去了。我吃完自己那份三明治和牛奶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脫下這一身運動服,換上舒適的便服,接着打開電腦開始聽貝多芬的《第六鋼琴協奏曲》。想想我自打來到J城之後雖有編輯朋友發來的約稿,但我也只是草草應付一下,正是我這越發玩世不恭的態度和低劣無品的稿件讓他們對我很是失望,所以我的帳戶也未有分釐進賬。堅哥得知後直誇我活得瀟灑,但我知道他這說的是反話。等他上班走後我在筆記本電腦上點開了《帕瓦羅蒂詠歎調精選》專輯。1990年時可以說帕瓦羅蒂的黃金時期。這時他灌製的唱片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我再次躺下,一邊聽着帕瓦羅蒂巔峰時期的嗓音,一邊從枕頭邊拿起喬萬尼奧裡的《斯巴達克思》,抽出昨晚的書籤繼續閱讀。醉生夢死的生活帶來的除了胃腸不適以外,對記憶力的傷害也是不淺。雖然有夾頁的書籤,但是書籤之前的文字我卻看着不明不白,就好似一片從未開墾過的處女地一般。我翻動書頁,努力地尋找記憶墜落的地點。

“卡提林納的三榻餐廳和範萊麗雅的密室。”

第五章?

“坐落在帕拉丁山南坡的卡提林納的宅邸,在羅馬城裡並不能算是最高大闊氣的房子。半世紀以後,那幢房子與演說家荷爾頓西烏斯的房子,一起變成了奧古斯都的財產的一部分……”

這裡的文字段落還比較熟悉。

“‘……真的,還有誰比我們更窮!由於這一被鐵面無私的元老和萬能的法律所造成的、聞所未聞的吝嗇世界,我們美好的青春不得不在貧窮中消磨淨盡,我們只好永遠處在強烈的願望不能實現的痛苦之中。’盧齊烏斯·畢斯季亞痙攣地握緊了那個喝乾了的酒杯,咬牙切齒地說……”

我對盧齊烏斯深表同情。

“‘如果他的記性不錯,那倒還好。也許他已經把他的記性在一小時之前浸到酒杯裡去了。’卡提林納答道。”

感謝“卡提林納”的提醒。這裡確實是記憶的黑匣子發出信號的地方。於是我便順序把第五章給讀完,然後我又回頭把“古里奧、盧齊烏斯·畢斯季亞、凱烏斯·安東尼、盧齊烏斯·卡里普爾尼烏斯·畢索·採索尼烏斯、阿烏魯斯·迦比尼烏斯·尼坡特、倫杜魯斯·考爾涅裡烏斯·蘇勒和米諾梯烏斯·季杜斯·維梯烏斯”等人的名字又認認真真地讀了幾遍。想要記住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歷史着實是要費一番工夫的,所以我才說把這些複雜有趣的歷史交給小說家們是更好的選擇。因爲小說家們會盡職盡責地幫我們梳理和摘取精彩的歷史瞬間。坦率地說我也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但是我寫過(高中時期還沒有筆記本電腦)幾頁經我改良的歷史故事後發現自己的閱歷和筆力根本就不夠。歷史紛繁複雜,能落筆處太多,我卻不懂取捨之道。於是寫一部歷史小說的計劃便就此放下。高考之後的一個月裡我都泡在圖書館。在此期間我讀了埃米爾·路德維希的《尼羅河傳》。我從來沒想到過可以通過寫一條河而不是靠寫人來描述一段歷史。雖然我拿到的《尼羅河傳》有些破舊,而且其中一些翻譯文法我也不甚明瞭,但它依舊讓我通過另一種視角和載體來看待人類歷史。如果埃米爾·路德維希可以寫河流,那我也可以寫城邦。這樣的前輩比比皆是,比如狄更斯、比如雨果、比如鹽野七生、比如伊德方索·法孔內斯……他們都對自己的故鄉和居住的城市充滿感情併爲此耗費精力寫出了關於它們的偉大著作。然而我卻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每當離開一個地方再次踏上流浪的旅程,除了日漸乾癟的錢包以外,就是越來越多的紙書。我沒有爲我曾經待過的城市感動過。即使每座城市裡都留下過我的感情,即使我時常做夢夢見那些忘不掉的是是非非,但那也是對人不對城。尤其我來J城後做夢不多。有兩次是夢見染髮後的她,夢見C一次,甚至還有來J城路上遇見的金髮女郎一次。

梅梅則一次也沒有。

雖說時間流逝對每個人都一樣,但你的感官卻時不時地會暗示時間也有快慢之分,所以消磨時間總是需要技巧的。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時間永遠是在向前走的”。眨眼間又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對的,時間不會重複,但生活會重複。可可仍然不見貓影。我不禁開始擔心起來,這傢伙又能去哪兒呢?如果404室真的是有蟲洞的存在,可可也應該讓我知曉纔對。能到平行宇宙世界裡一探究竟也是我畢生願望之一。

正當我要開始第二輪“尋貓冒險記”時,手機響了。抓起手機一看,原來是K打來的。電話裡K說他已經到了。時間比我之前預計得提早了兩個多鐘頭。當昨晚K告知我他的行程後,我便把J城的整個餐飲業在腦子過了個遍。想來想去也就剩下了海豚咖啡館和老唱片酒吧。我告訴K海豚咖啡館的地址。K說到時他會自行過來,不必顧慮。於是我趕緊打電話到海豚咖啡館,預定好座位。

現在我接到K的電話後也不拖沓,立即穿上伴隨我遊走多年的“LEE”牛仔褲和新到貨的“駱駝”登山鞋,外面套上Kappa的夾克衫。走之前又給貓食盤子裡添加一點貓糧和更換純淨水。然後呼喚了兩遍可可的名字。貓咪依舊無應答。之後我鎖好了門,下樓,在社區大門口搭上一輛正卸客的出租車,向司機說明目的地,司機便載着我直奔海豚咖啡館而去。

到達目的地下車之後,我發覺原本灰暗的天色轉爲明亮,此時已經不見下雨的跡象。我給K發短信說自己已經到達海豚咖啡館,K則回覆“還在路上”。於是我邁步走上臺階準備推門進去。可是當手剛一觸碰到咖啡館的大門時,手指與門把手“啪”地一聲觸發了靜電。我的手則本能地縮回來。當我正要小心翼翼地去拉門時,門被咖啡館的男服務生給一把拉開。我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並將自己的預定的信息告知於他,他便領着我走向預定的座位。過程中我一直左顧右盼,希望能再次遇到那個長相可愛的圓臉女孩。今天這次是我第四次來這家咖啡館,除了第一次與何堅一起在此拜會房東鄒來師時有那一面之緣,之後便再無見面之幸。原本還期待藉着今天“有客自遠方來”的好運能見佳人一面,可是天又不遂吾願!今天又是撲了一個空。好在我心中鬱結的鬱悶之氣被海豚咖啡館內時時飄來的咖啡香給化解大半。和我預想中一樣,我預定的席位確實不算好——已經是在一樓的牆角處了。萬幸此座儘管空間狹小且地處角落而致氛圍落寞,但好在周圍沒有洗手間的干擾,少人注目的位置也方便我與K久別重逢後的高談闊論。我給K發了QQ信息告訴K我們的座席位置。隨後我靜下心來重新欣賞一下新年後的海豚咖啡館。整體上來講還和第一次來時並無太大的變化。主色調依舊以藍色爲主,濃郁的海洋氣息,而且店員們的佈置又多了些新年的喜慶裝飾。我仔細聆聽着館內的背景音樂,似乎是張學友的《迷你》。雖然我對粵語歌不熟悉,但是張學友的嗓音還是非常容易辨認的,在優美音樂中偶爾還能聽到的杯碟相交所發出的聲響。這裡的客人們行爲舉止表現得都非常有風度,似乎每個人都在奮力地撣去沾染的市井煙塵。沒過多久,我的咖啡便由服務生端上來了。

海豚咖啡館的咖啡是我目前爲止嘗過的最好的咖啡,沒有之一。每次來這裡喝咖啡總要剋制一下自己陶醉的狀態,但很多時候我並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面部肌肉的運動等等。閒坐十分鐘後,我聽到前方腳步聲響。擡頭看,果然是K來了。

他被之前招待我的男服務員引導着走過來。我站起來,和K握手致意,我們愉快地落座。男服務生問K需要點什麼。K看看餐單,說要一杯美式咖啡,一份金槍魚三明治。然後服務生轉向我。我說要一份番茄意大利麪和抹茶芝士蛋糕。服務生記下後便轉身回去準備交單了。我和K有五年有沒見面了。現在坐在我對面的他剪掉了曾經飄逸的長髮,不羈的鬍鬚也被剃得乾乾淨淨, 身穿着整齊乾淨的西裝套服。不變的是他依舊蒼的膚色。高鼻樑,深眼窩,尖下巴,依舊還戴着與約翰•列儂同款的圓框眼鏡。五年未見,愛惜自己的鬍鬚就像雄鷹愛惜自己羽毛一般的K如今卻剃掉了自己的鬍鬚,看來這五年裡在K一定是經歷了許多非凡的事情。

“最近在忙點什麼?”K率先發問道。

“也沒有忙什麼,還在適應期吧。”

“適應?適應新的城市?”

“算是吧。”

“通常來說,說‘算是吧’的人心裡的答案都‘不算是’。”K說。

“通常來說,問別人‘最近在忙點什麼’的人自己都‘不算忙’。”我笑着回敬道。

聽完這話K也笑起來。這時服務生把K的咖啡先送過來,並說三明治、意大利麪很快就好。

K呷了一口咖啡,細細品味後說:“這咖啡不錯呀!”

我點點頭,然後將海豚咖啡館略作介紹。K聽完後甚爲欣慰,“有這樣的咖啡館,不愁你寫不出第二部《國王與狗》。”

我哈哈大笑,如果沒有K,《國王與狗》恐怕是難見天日!也就沒有我之後到處吹噓的本錢了。所以說K算是我命中的第一個貴人,而且在可預見的未來裡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儘管五年來我們沒有見面,但是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絡——包括搬來J城這件事上我也是徵詢了K的意見後才最終決定的。至於我和梅梅的事情,K也是到目前爲止唯一的知情人。不光是梅梅,我過往所有的案底他都有所瞭解。當然這也是我主動向他傾訴的,因此他對我的看法比起別人的要更全面些。之所以會和K成爲好朋友,除了他的文采很好(我認爲遠在我之上)以外,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因爲我非常欣賞他是一個隨遇而安但又十分自我的人。K音樂只愛披頭士,喝酒只愛蘇格蘭威士忌,從不西裝革履,髮型千年不變,鬍子……

我們點的三明治等都上來了。服務生對我們說了“請慢用”這樣的客氣話。我和K則繼續感興趣的話題。他這次是跟隨他們社長和主編一起出來的。去參加一個出版界和科技界的研討會。只是沒想到K現在也關心起什麼“互聯網時代的媒體該如何轉型”、“傳統媒體如何應對自媒體的挑戰”和“互聯網時代的信息價值”等等話題。至少過去的K在旁人的眼中是一個獨來獨往只愛寫作自在文章的瀟灑處世的書生,但從他現在毅然剃掉了鬍鬚的行爲來看,參加這樣過去在他眼中俗不可耐的會議也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你居然把鬍子剃掉了。”我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八卦的心態,想要探個究竟。

“啊,”K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女朋友讓我剃掉的。”

“女朋友?”

“對,我上次在QQ裡對你說起的那個。”

我想了想,說:“就是在電影院裡工作的那個?”

“對。”K端起咖啡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哦……”經K的提醒我想起確有其事,按說也快有一年的時間了吧。我原以爲這又不過是K的又一段露水情緣而已。

“她說如果我不剃掉鬍子就不和我結婚。”K無奈地笑了笑,“可能是接吻的時候讓她很不舒服吧……做人有時候也不能太自私。你說呢?對了,沒準兒我還可能要請你做我的伴郎嘞!”

我保持了將近兩分鐘的沉默,不得不重新審視出現在面前的K。我甚至在懷疑K是否存在一個孿生兄弟之類的可能性,總之出現在我面前肯定不是那個我認識的K。K好像並未覺察到自己現在的言行對我造成的困惑與衝擊。他顯然是餓了。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三明治。這時我告知服務生可以將抹茶芝士蛋糕送上來。蛋糕上來後我將它讓給了K。K表示一路風塵僕僕也真的是餓了。可能是之前吃三明治時過於兇猛,K在處理甜品的問題上則保留着職場中的紳士風格。我們邊喝邊聊這些年各自的生活。K依舊供職於《城堡》雜誌。在一羣他曾視之爲“牛皮哄哄”和“烏煙瘴氣”的市井小民們中孤獨地工作着。

“如果,”K一本正經地看着低頭吃麪的我,“瑪雅預言成真了你該怎麼辦?”

我擡起頭,用右手的手背撐着下巴看看K,“我不相信有世界末日。”

“唔!爲什麼?”K饒有興致地問道。

“因爲地球和生命不是在一時一刻之間誕生的,我們生命體是經過極漫長的演化才走到今天,所以這個世界也絕不可能突然地在一時一刻間停止存在,即使要毀滅那也得走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好官方的說法。”

“我真這麼想。”

“真這麼想?”

“真這麼想!”我一口咬定。

“但是如果你把時間的尺度放大便會發現生命的誕生根本就像是一場大爆炸。還記得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嗎?”K悠悠地喝一口咖啡,“就像是上帝站在裁判位,對所有的生命體說‘等我的發令槍’。槍聲一響,生命的這場田徑賽迅猛的開始了。但是正如那一聲轉瞬即逝的槍聲一樣,當我們在衝過終點後又能有幾步緩衝呢?”

“我記得你可是無神論者。”

“打個比方嘛!”

我點點頭,仔細思考。

咖啡館裡的音樂已經換到了陳奕迅的《倒帶人生》。

隨着辯論的深入,K開始用一種得意洋洋的表情看着我,連拿着咖啡杯的手勢都變得驕傲起來。我聽着歌,聽着聽着。我說:“這倒也蠻像磁帶的。”

“磁帶?”

“磁帶!”我點點頭。

“此話怎解?”看K的表情,我打賭磁帶的比喻必然會讓他想起約翰·列儂。

“A面的歌聽完了,我們會拿出來換成B面聽,你剛纔提到了上帝。我相信他老人家一定還會換一面繼續聽。”

“但是主角可能已經不是人類了。”K從褲袋裡拿出香菸,剛想點燃,但突然想起來這是咖啡館,於是又把香菸放了回去。

“終於能看見你還有沒戒掉的東西?”我微笑着說。

“香菸?”K拍拍褲袋問,接着說“這不是偷偷抽個兩根嘛,解解饞!”

我們對視歡笑,接着我繼續發問道:“人類文明的遺蹟總應該能留存下來吧?”

“像恐龍?也許會的。但是面對這樣的族羣,我們人類對它們的認識也摻雜了太多自己的想象,能做到多少真實呢?也許等到我們滅亡的那一天對恐龍的認知恐怕也做不到全面而真實的吧!這既是恐龍的悲哀也是人類的悲哀。”

“你是說人類遲早也會落得恐龍這樣的結局?”我問。

“是的。”

我被K悲觀的情緒左右了一陣。一度對美味的意麪都失去了興趣。不過好在有些個漂亮的女服務生多次適時地從我身旁走過,極大地降解了K傳染給我的憂鬱,不至於讓我的情緒被K的悲天憫人而掩埋起來。我刻意將話題引向電影和文學,這兩項都是K的專長,他寫過幾個劇本,但是由於不滿於編劇圈子裡的以大欺小的叢林法則,因此立誓不爲此五斗米折腰。我覺得K未免太過激進,但是你讓我爲人捧臭腳恐怕我也恕難從命。我們在海豚咖啡館裡暢聊了將近四個小時。從午後到傍晚。光陰在久別重逢時總會顯得特別吝嗇。K說他準備坐零點的火車離開J城。J城沒有北上廣深標配的高鐵,只有普速鐵路。J城的火車站也是修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老式車站。午夜零點後得到凌晨五點以後纔有辦客列車經停,所以K必須連夜動身才能按時回家。於是我提議轉場。K也欣然同意。目的地自然是老唱片酒吧。我去咖啡館前臺結賬,付款時幾欲開口詢問有關圓臉女孩的事情,然終究沒能開口。我多少是相信緣分的,這應該也談不上消極。出門之後我們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不夜城。

車到不夜城的門口我就讓司機靠邊停車。其實直接停到酒吧門口也是可以的,我也不在乎計價器上隨時可能上漲的數字,但不夜城這麼好的夜景和氛圍不用步行的方式去感受未免有些可惜,何況又是K第一次到這裡來,而且有可能也是他最後一次遊覽。於是我決定做起臨時導遊,向K介紹起沿路的各種建築。說實在的,我也弄不清這裡的樓、這裡的人。“不夜城”裡尚有許多店鋪我也沒有進去過。今晚卻在給同爲陌生人的K在做介紹。不多時,我們便推門進入老唱片酒吧。來早不如來巧!酒吧里正有爵士樂隊的現場演出。我和K走到吧檯前坐下。我和阿吉打了招呼,寒暄兩句後我依舊要了一杯古典雞尾酒,K則是老規矩——不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阿吉點點頭。這時酒吧小舞臺上是一支來自菲律賓的五人爵士樂隊正在充滿激情地演奏。樂隊裡的老大還會說法語,曾經登臺唱過法語版的《Close To You》。在衆人的歡呼聲中,菲律賓五人組賣力地演完了自己的節目後下臺稍息。此時臺上走上一人,身形挺拔,體格健碩。正是韓鋒。只見他拿着薩克斯,雙目微睜,身體則隨着他深情吹奏出來的Dave Koz的《I Believe 》而輕輕搖擺。我第一次看到韓鋒上臺表演薩克斯還是在*老唱片酒吧*的“元旦文藝匯演晚會”上。當時我被他高超的演奏技藝給震撼到了,想來哥們的手勁也是靠常年演奏的樂器給鍛煉出來的吧!此時我閉着眼睛細細聆聽展現他醇厚、優雅、哀傷的深厚演奏功力。

阿吉把兩杯酒送到我們面前。K先是小小地伸了個懶腰,鬆了鬆肩膀,感覺是要放出被綁縛已久的靈魂一樣。他不算是職業酒鬼,在我認識的所有文學青年裡他是酒量最好但又毫無酒癮的一個人。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造物主把酒桌上兩項最難能可貴的能力同時賦予了一個人。這着實是一件讓人非常嫉妒的事情。

“現在社裡面根本就是一團亂麻!”K終於和我聊起了*城堡*裡的人。

“哦?”

“是的,”K啜了一口威士忌,“就這麼小小的一畝三分地裡每天都還他媽的勾心鬥角。”

“你們的雜誌社不算小啦!我還想如果一個人實在混不下去了就拜託你幫我在你們編輯部裡謀個差事呢!”

“你?”K很詫異地看着我,“你不是向來最要自由的嘛!”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酒杯,“自由也是有代價的……”

K聽完默不作聲,從懷裡掏出香菸和已經磨得鋥亮的Zippo火機。問我:“你真的戒了?”我點點頭。他則笑笑說:“看來你才適合結婚。”

“男人戒菸不見得就是爲了結婚吧。”我反駁道。

“爲了女人?也許可以。”K吐出了第一口自由的煙霧。

舞臺上一曲又罷,掌聲隨即響起。我回頭看看韓鋒。他乾淨利索地收起自己的樂器,然後拿起放在身旁木質高腳凳上酒杯,瀟灑地向臺下的客人們舉杯致謝。人們再次報以歡呼之聲。

“你認識他?”K問我。

“知道名字。”我說,“你別看他薩克斯玩得不錯,其實他的小號那才叫一個‘神乎其技’。”

“噢?那他還有什麼故事?”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我再次確認。

“爲什麼你會不知道?”

“我爲什麼要知道?”

“因爲他有可能是一個‘國王’。”K漫不經心地說道。

“我覺得他更像是個刺客。”我說。

“也許是一個危險的賭徒。”

“哪個賭徒不‘危險’?”

“那像個流浪的音樂家?”K舉杯將飲前說道。

“我看像個一個失憶的水手。”

“難道不能是個被陷害的警察?”

……

K朝小舞臺的方向吐了一口煙。煙霧且濃又廣。從我的視角上來看已經把韓鋒整個兒都包裹起來。

我們等一輪的酒喝得很快。韓鋒表演完之後,小舞臺上又有人上去了。果然是之前的爵士樂隊裡會唱法語歌的老大。這會兒他坐在電鋼琴前開始即興彈奏一連串Boogie Woogie風格的曲子。伴隨着他的彈奏出來的樂曲,酒吧裡再次迴歸到人們的觥籌交錯中來。韓鋒則是坐回屬於他的吧檯老座位。阿吉早已把一杯“卡薩莎”放到了韓鋒的跟前。

“你說想進我們雜誌社,這是真的還是假的?”K突然問我。

“確實想過。”我說。

第二輪酒上來了。

“OK。”K嘴裡叼着第二支還沒點燃的香菸,拿出手機開始從通訊錄裡查找什麼人,然後K把他的手機推到我的酒杯旁,說:“你若真想尋個安穩的去處,你可以去找他試試。”

我看着通訊錄上的人名:葉國興。備註上寫着《楓丹白露》雜誌社主編。我又擡頭看看K,K接着說:“你如果有興趣先跟我通個氣,我會給他寫一封推薦信。當你見到他後,先報上我的名字,然後報上你的名字,接着再報上你的《國王與狗》……”正到關鍵處,K“咔擦”一聲點燃黏在他嘴脣上的那根菸。

我默不作聲,正積極地等待着K的下文。但是隨着一陣煙霧飄散開來,K的下文似乎也Gone With The Wind。

我看着這雜誌的名字總覺得分外眼熟。大腦的海馬體立刻開足馬力地工作。少頃,我想了起來:這《楓丹白露》便是J城最有名的文藝類期刊。我在海豚咖啡館裡倒是翻到過這本雜誌。基本印象就是印刷精美,價格不菲。至於內容麼也就那麼回事。

“你確定我‘自報家門’就OK了?”我問。

“這就得看老葉的心情了。”K再次吐了一口煙說道。

難怪現在的紙媒都是度日如年,我心想。

“但我可以幫你寫一封推薦信,從我的渠道寄過去。當然我的面子也只能幫你見到老葉的真身而已,接下來麼就要看你自己的臨場發揮了。”K一本正經地答道。

“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沒什麼興趣了!”

“爲什麼?”

“總感覺一扯上‘拿破崙’似乎就沒什麼好事情。”我說。

“呵呵,沒有幽默感就不要逞強。”K故意斜眼瞧着我,不屑地喝了一口酒。

我和K聊天時我還能掃到韓鋒幾眼。那日被他放倒之後手腕至今還會隱隱作痛,現在只要一見到他本人我還是會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雙手。“跨年狂歡之夜”時我曾刻意觀察過韓鋒那一雙好似籃球運動員的大手:手指長而粗壯,皮膚粗糙,有老繭,右手也受過傷,手背上還有一條大約四釐米的傷疤。他最喜歡坐在吧檯最裡面的座位,點上一杯“卡薩莎”。抽幾支煙。心情好的時候還會上臺表演幾曲薩克斯或者小號———就像今天一樣。我真心覺得他的小號的演奏技藝高於薩克斯的。我和K在老唱片酒吧裡喝到十一點半。期間還玩了幾局桌球。K和我的水平半斤對八兩。因此局面上還算有來有回。直到K發現時間不能再拖了我們才動身急急趕往J城火車站。好在深夜的街面算是暢行無阻。即使如此,K也差一點就錯過零點的車次。我們在候車室作別,K還鼓勵我說:“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能寫出精彩的小說!”

看着K走上月臺,我突然內心悲涼泛起。曾經的意氣少年,也已經開始對知己饋贈起廉價的人生祝福來了。當初“揮斥方遒”的銳氣如今還剩下幾分?或許我們可以矯情地感嘆幾句歲月已逝、年華不再,但在夜深人靜之時,內心的空洞纔會讓自己的驕傲和僞裝分崩離析。

再見。K。

我在回家的出租車上繼續構思韓鋒的故事。也許我真的可以藉着“J城和J城裡的人”寫出一部好小說來讓我擺脫已然頹廢的職業生涯。只是這故事該從哪裡落筆,到哪裡結束?我現在是全無頭緒。載我的出租車到藍山橋的社區大門口後我付錢下車,快步向寓所走去。藉着樓外路燈的燈光拾階而上,然後接二連三地打開樓道的公用電燈。當我來到404室門口,正欲開門的時候,不想我的鑰匙卻從手中跌落。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夜晚居然有種炸裂般的感覺。正當我彎腰拾取跌落地面的鑰匙時,身後403室的防盜門“吱呀”地開出一道門縫——這倒把我嚇個半死。我猛回身視之,見403的房門後斜着露出半張清澈白淨的臉龐。齊頸的短髮,一雙閃亮的眼睛,雙眼皮,柳葉眉,還有如同詩文中描繪的半張櫻桃小嘴。等樓道燈一滅,身處黑暗中的我感到恐懼就如農曆八月的錢塘大潮一般滾滾而來,但就在思維停滯了一兩秒鐘後,我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喵”……

是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