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城的十一月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溫暖一些,然而深秋畢竟是深秋,世間萬物都在爲冬天的來臨做着亙古未變的準備。儘管我們人類可以逃脫大部分自然法則的約束,但是數萬年的基因記憶仍在我們無法察覺的角度影響着我們生活——就比如“貼秋膘”。我也感覺自己胖了些,儘管電子秤上的數值增長微小,但我也時有髀肉復生的消極感。
白天的J城和別處並無二樣。一樣的晨曦,一樣的日出和一樣的汽車排放着同樣難聞的尾氣。除了極少有霧霾以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那裡蠻適合你的。”
我又想起了編輯C對我說過的話。那時的C剛剛沿着東南海岸線遊歷了一番。最後一處地方便是J城。她在J城住了三個多月,很難想象似她這樣對自然美景懷有執念的文藝女青年居然會在J城這樣一座沒有山、沒有海的地方待着超過一週的時間。她對景物的描述能力遠勝於我,因此在C的細緻描述下我對J城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後來我才知道C在學生時代最喜歡的課程便是地理。後來還曾一度從事導遊的職業。其實我和她的交集並不多,也就見過兩次面。她雖已三十出頭,但性格開朗,長相依舊如少女般甜美,是那種時時刻刻能給人以歡樂的人。特別是在她開懷大笑時會習慣性的小幅度的後仰,這便愈加凸顯出她豐滿的上圍。還在認識C之前我就從另一位編輯A處聽說有這麼一位女神。自打我和她見過兩面後便有不少好事者向我打聽關於C的事情。比如感情生活啦,身材體型啦等等。我並不理會這些無聊的傢伙,只要隨便給他們提供幾個標點符號,他們便會填上自己鍾情的意淫文字,進而編造出一個彌天大謊來。最可惡的是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都還會有“獨家”的標識。我和C兩次見面聊的全是工作上的事。見面前我還是蠻緊張的。之後卻發現彼此竟相談甚歡,我們甚至還聊起各自兒時的事情。她最喜歡的地理課,只因爲她的初戀是她同班的地理課代表,想來這也是愛屋及烏的結果吧。C的初戀在她的描述中英俊瀟灑,身材修長,還擅長演奏薩克斯和打羽毛球,乃至於到現在C說起她當年和這位初戀男友偷偷在學校羽毛球館裡的接吻時還眉飛色舞的。
“男人在海誓山盟的時候什麼都敢說。”C對我說。
“比如說?”我問。
“比如……我要帶你周遊世界。”
我不置可否。畢竟我沒有許下過這樣浪漫的諾言。不過我知道一個關於這方面的奇怪論調:評價一個男人是否成功,那就要看他年輕時撒下的謊後來有沒有圓上。至於我,我來到J城便是因爲基於這麼一種未可言明的危機感,也許是害怕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沉淪太久,想換個地方謀得一些可能存在的人生機遇。況且這裡還有何堅在,再不濟的話還有堅哥可以幫助我,他的日子過得比我富足得多。之前堅哥說要給我接風洗塵,但在我來到J城頭一個月裡他一直都很忙。當然我並不在意這些。能得到堅哥的收留我本已感激不盡,委實不想打亂別人的生活。
我和何堅是高中時的校友。我入校時他已面臨高考。他可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怪胎”(男生們私下對他的評價)。他是校籃球隊的絕對主力,那時候《灌籃高手》正流行,他便是校隊的11號隊服當仁不讓的主人。我和他的交集卻源自於一起校外鬥毆事件。那是我高中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當時是一個週五夜晚,一羣外校的小流氓在我們學校門口坐着喝啤酒。那時的我已是學校通訊社的一員,因爲編寫文稿所以很晚才走。當我騎着自行車出校,由於歸心似箭加上腦子裡仍在爲稿件行文斷句,因而不慎撞倒了他們的啤酒瓶。當時他們正用啤酒瓶歡快地在地上擺出了一個奇怪的符號。雖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奧義,但這正好給了他們酒後滋事的機會。眼見一場對我的圍毆即將發生。幸虧堅哥及時出現,他一人出手便放倒了全部七個小流氓。
以一對七——這樣輝煌的戰績在母校可稱空前絕後!之後再無人敢來我們學校惹是生非。當然事後堅哥免不了扛一堆處分。好在當時的校長一直都非常賞識何堅,一心想要把他培養成他這屆的高考狀元。否則搞不好堅哥連高考的機會都有可能錯失。我對於堅哥自然是十分感激。我們也多有聯絡,直到他高考之後去了北京讀大學。對於他的離開,我並沒有傷感,百分之九十是羨慕。經過數年的輪迴,堅哥在J城紮下根來。時間都在我們各自身上都烙下了特殊的印記。
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六,何堅說他“偷得浮生半日閒”,提議請我去喝咖啡,順便見一下我們的房東先生。我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在J城的新房東姓鄒,是一位J城的高中物理課老師。藍山橋的房子便是他的產業。房子固然是舊了點。但是地段還不錯。據保存下來的地方誌上說這裡曾是J城的富人區。以王姓和謝姓居多,皆是些富貴豪強之家。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煙花柳巷。當年此間鬧騰的也多是些才子佳人式的故事。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如今這裡住的都是些尋常百姓,但昔日的繁華依稀可見。我們和房東先生約定的地點是海豚咖啡館。時間是下午三點。堅哥開車帶着我前往這家咖啡館。從藍山橋出發約莫十來分鐘便到了。巧的是我們在停車場停車時就遇到房東先生鄒老師。比起約定的時間我們兩方都是早到了十分鐘。堅哥和鄒老師都有守時的良好習慣,不像我這樣自由散漫了,缺乏職業性的約束。我們在停車場內簡單地互致問候,關鍵信息堅哥早已和房東先生做了必要的溝通。我和鄒老師握了握手。他戴着寬大的方框眼鏡,三七分的髮型梳得一絲不苟。他個頭不高,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穿着深藍色的西裝三件套,黑色的皮鞋一塵不染,一身儒雅氣質,十分符合他的職業特性。我們說說笑笑,並肩走向咖啡館。
海豚咖啡館的招牌上——“海豚”和“咖啡館”之間——雕刻着一隻歡騰的小海豚。咖啡館有兩層,外牆塗刷成天藍色。從色澤上看有些陳舊,顯然它在J城已經有些年頭了。我們三人邊聊邊走進咖啡館。館內的裝飾陳設也如外牆般的瀰漫着清新的海洋氣息,不像別處把自己弄得濃妝豔抹或古板清冷,恨不得在自己的店裡再做一尊夢露或者鄭板橋的蠟像一般,海豚咖啡館則剛剛好。由於是週末,一樓已經有三分之二的上座率了。一名女服務生領着我們三人走向二樓。當我們走到樓梯一半時,咖啡館裡的背景音樂從我不知道名字的樂曲換到了王若琳的《親密愛人》。海豚咖啡館與別處不同。座位需要預定,從不滿員招待,一旦到了三分之二的臨界點便停止接受客人預定,而且這咖啡館居然也沒有所謂的會員制度。很難想象這樣的商家居然也能存活下來。坊間傳聞咖啡館的幕後老闆是一位已經退休的**富豪,想讓自己的晚年能有一個安靜的休憩場所;另一種說法則是一個癡迷村上春樹的北京富二代因自己滿滿的文藝情懷無處釋放,於是便浪跡到J城開了這麼一家以海豚之名命名的咖啡館。這家咖啡館突然使我想起了那部電影《濃情巧克力》,無緣無故,沒有道理。電影的女主角朱麗葉·比諾什在她主演的另一部電影《屋頂上的輕騎兵》中有爲藝術獻身的橋段,這令當時處在青春期的我印象深刻。
我們三人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咖啡館裡面窗明几淨,咖啡館外面藍天白雲。透過二樓的落地窗能看到湛藍的天空中有一條長長的飛機尾跡。女服務生很快拿過菜單來問我們想喝什麼。何堅禮貌地讓鄒老師先點。鄒老師禮讓說“小何你先點吧”。雙方客氣一番後堅哥先點了咖啡,鄒老師則要了拿鐵。輪到我時,我看看嫩綠色的菜單,選擇伯爵奶茶。女服務生伸手接過我手中的菜單後迴轉服務檯。交還菜單時我們四目還相對一下,她的歲數不大,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一張粉嘟嘟的圓臉很是可愛。之前忙着熟悉環境,居然對眼前這個笑容勝過窗外明媚陽光的女孩視而不見!罪過罪過!我看着菜單都免不了想多要幾杯,好能多見她幾次。我們在等待的時間裡聊着各自的生活。我來之前堅哥把我的情況都快剪輯成一部紀錄片了,所以鄒老師對我並不見外。他問我最近可有新的作品問世,我說還沒有,但說自己想在J城寫一部長篇小說。鄒老師十分贊成我的想法,他還說自己在何堅的推介下去看了《國王與狗》。“當然文學這方面我不是很在行,不過我給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們看過,他們都說還不錯。”鄒老師在表揚過我後又強調一句“如果有新書出版一定要送我一本”,“還要有扉頁上有簽名”的。我說那是一定的。這時我們點的飲品都上來了,然而端盤的服務生卻是一名清瘦的男生。我四下張望,整個二樓在我目力所及處都不見那個可愛的女服務生。我想問她在哪裡?卻也不好意思開口。畢竟這算是一個比較重要的社交場合,我得保持自然大方有禮數,於是我竭力收起輕浮的文藝腔來,將心思從之前爲我點單的可愛女孩那裡拉回來。之後我們三人繼續聊着一些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從我聊到了塞林格;從諾貝爾聊到奧斯卡;從希臘新**上臺聊到了美國佔領華爾街運動。最終話題迴歸到了公務員薪金和我們的房租上。鄒老師表示房租什麼的一切照舊。這當然是我們希望得到的結果。J城的房子租金比梅梅居住的城市還要高些,但我和堅哥二人AA制分攤後倒也沒有多少經濟負擔。於是我們向房東先生鄒老師誠摯地感謝。
我們在海豚咖啡館裡待了兩個多小時之後鄒老師便說要回家做飯。於是我們起身離開。直到走出咖啡館,我再沒有看到爲我們點單的那個圓臉女孩。之後何堅驅車帶我到J城中最繁華的娛樂中心———“不夜城”,
不夜城地處J城的老城區中。從它“不夜城”這油腔滑調的名字我就多少能理解出它存在的意義了。它既不理會滿懷正義的衛道士們的痛心疾首,也不關心獨守空房的妻兒們的長吁短嘆。它就這麼孤單單地守候着J城的黑夜。剛聽說“不夜城”的名字時,我都無法相信。後來才曉得這其實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名字。它原來的稱謂早就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人們都只管它叫做不夜城。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曲琵琶美人淚。這裡是諸多成功人士和文藝大咖們顯露原形的地方。我們七彎八拐地找到一處不大的停車場泊車。停車場裡停滿了豪車,這倒和簡陋的停車場形成鮮明的對比。下車步行十幾秒後堅哥突然問我晚飯吃壽司可好?我說沒有問題。於是堅哥又領着我七彎八拐地找了一間裝潢精緻的壽司店。店面雖小,但生意蠻好。我們來時店內座無虛席,正好門口座位上有一家三口剛用餐完畢正起身離開,堅哥迅速給我使了個眼色,我知其意便順勢坐下。堅哥則去排隊點餐。壽司店的中間幾座的都是情侶。最裡面的一桌坐着四個身穿校服的女孩,只見她們邊吃邊笑邊聊。我等了將近十分鐘,何堅自己將我們的壽司端了過來。當我們吃到一半時,裡桌的女學生們已經用餐完畢起身離開。她們步態清新飄逸,走過我們這桌時附近的空氣都沾染了少女們特有的香氣。這樣年歲理應是歡快的。我神經質地搖搖頭,想把這些慢鏡頭的畫面甩出自己的腦袋。何堅看到我這樣子便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故作輕鬆地敷衍了過去。
我們繼續低聲聊着天,吃着壽司。這家店手藝不錯,只是空間狹小,顯然不是聊天的好場所。一陣風捲殘雲之後,我們便轉場到了它隔壁的一家酒吧。由於我們來到酒吧也早,所以裡邊的酒客很少。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坐在吧檯的盡頭。我們先要了兩杯Tom Collins。堅哥拿出香菸,順勢遞給我一支。我則擺了擺手說自己不會抽。根據以往的人際關係經驗,當說自己“戒菸”了之後多少會引來別人無端的猜疑,倒不如說自己不會抽菸來得乾脆。何堅用食指勾過來吧檯上的圓形白瓷菸灰缸並給自己點上一支香菸。他把原本給我的那支菸放在了菸灰缸的旁邊。兩杯酒上來後,我們便聊起了如煙的往事。這裡地方足夠寬敞,再加上靡靡之音的調節,我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對堅哥做了一個“官方式”的交代。雖然不想承認,但在堅哥的關心下我還是透露了近年來逐漸緊張的財政狀況以及日漸惡化的創作生涯。
當然梅梅的事情我是隻字未提。
堅哥聽着我的敘述頻頻點頭。當我說完後,他也正好喝完了他的杯中酒。接着我也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堅哥叫了第二輪酒,然後點上了那支在他手裡原本卻有可能屬於我的香菸。
“那你將來準備怎麼辦?坐吃山空?”
這是“坐吃山空”第一次出現在我和堅哥的對話中。
“我還有些閒錢。以目前的開銷,維持一兩年不成問題。”我自信地說。
“然後呢?不準備成家立業了?”堅哥問道。
第二輪的酒上來了。
“到了三十再說。”我思來想去,也只得如此回答。
“你今年二十七了吧?”
“對的。”
“也就還有三年。”
我點點頭。
“你覺得你到了三十歲的時候會更有優勢?”
“我不知道。”我坦白說,“但是現在的我整個狀態實在不好。真到了三十歲會是副什麼樣子我也沒辦法預測。但是我能確定的只有當下。當下……嗯……我最需要的是自我調整。看書、跑步、寫作。任何機會我都會積極認真地去嘗試一下。如果有一份合適而且長久穩定的工作我也願意去做。我想……時間允許的話我還想再去學一件樂器,或者學習繪畫。國畫西洋畫,什麼都可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盡我所能……當下……當下確實是我最低谷的時期,所以目前我還是以調整狀態爲主。”
堅哥聽完後沒有說話。我從他表情上看覺得“驚訝”和“失望”各佔百分之五十。我覺得自己的辯解策略已足夠曲線救國的了,所以堅哥也沒再追問我什麼,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會幫我看看有什麼適合我的工作。對此,我深表謝意,腦子裡卻時不時在想“也許我也沒什麼天賦去寫什麼小說”——其實這樣的念頭不知道在我腦海裡翻來覆去了多少回,但經過一次次的失望情緒後我總是會輕巧地安撫自己:我不也還是寫出了《國王與狗》麼,再寫一部又有什麼難的?
兩輪酒下肚後酒吧裡的客人已經多了起來。空間再次變得擁擠。其中不少人都與何堅相熟,導致我們的聊天頻頻被打斷。於是何堅私下提議我們可以轉場。我表示同意。於是堅哥便領着我在“不夜城”裡步行大約是五六分鐘的樣子,來到一家新的酒吧門前。所謂的“新”只是相對於我而言。不夜城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的。新酒吧的名字叫“老唱片酒吧”,我覺得這名字至少比“不夜城”有趣得多。堅哥一推酒吧的大門我便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鈴鐺響聲。我走進“老唱片酒吧”,發現酒吧內部空間還挺寬敞的。酒吧裡最顯眼的地方是最裡面有一個兩層臺階的橢圓形小舞臺。小舞臺上放着架子鼓、電鋼琴和樂譜架等等音樂設備。小舞臺的兩旁對稱地擺放着兩個檯球桌。我看向左邊方向的球檯,只見檯面上球胡亂地擺放着,數根球杆橫七豎八地躺在球檯上或靠在牆壁上。另一頭的球桌則是被歸置得整整齊齊。酒吧舞臺臺階以下的中心區域自由分散着六個可以移動的木質圓形酒桌和二十四把木椅。中心散座區域的右邊是酒吧的吧檯,左邊靠牆處則佈置有四個沙發雅座(目測每個最多能坐六人)。酒吧大門處沿着我左手邊的由一排半落地窗構成的牆壁前還有四個固定的高腳桌和八個高腳椅,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酒吧外的街景。這裡的客人人數沒有之前的酒吧多,不過看上去酒客們都自得其樂。我邊走邊仔細地觀察酒吧裡的陳設。酒吧內的牆壁上掛着各式各樣的圖片。從里約基督像到大衆Type2;從金剛鸚鵡再到切·格瓦拉。不一而足。酒吧內的燈光柔和優雅,迴盪着輕巧的爵士樂鋼琴曲。何堅領着我走到酒吧吧檯前。只見吧檯裡面站着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子。他此刻正專心致志地擦拭着托盤。當他感覺到我們來到跟前時便放下手裡的工作來招待我們。堅哥衝他笑了笑並對我引薦道:“他叫樑永吉,‘梁山好漢’的‘樑’,‘永遠’的‘永’,‘大吉大利’的‘吉’,我們都管他叫‘阿吉’。他是這兒的老闆兼首席調酒師。”聽完何堅的介紹,眼前這個名叫樑永吉的小夥子笑着向微微點點頭。
“他呢,”堅哥一拍我的肩膀,“他叫‘杜宇’,‘杜甫’的‘杜’,‘宇宙’的‘宇’。他是我高中學弟,是我們那兒有名的大才子,現在更是大作家。這個月剛到這兒來。”
樑永吉聽完何堅誇張的介紹後整個人瞬間有些愣怔,然後他的眼睛往吧檯的深處瞟了一眼,但他之後又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注意力。這些可以說都是電光火石之間完成的動作,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我向來喜歡觀察人類,並且樂此不疲。所以順着樑永吉的視線我看見吧檯最深處——與我們相隔着五個高腳椅的位置上——坐着一名身穿白色襯衫的高個男子。
“杜先生你好,”年輕的調酒師友好地伸出左手,“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小店。”
“叫我‘阿杜’吧。”我迅速轉過頭來,友善地握住了調酒師的手。
“對對,正好,阿吉你放一首《他一定很愛你》。”堅哥開玩笑說道。
我們都笑了笑。
“今天就你一個人?”何堅問阿吉。
“啊,小鬼大概又跑去別的地方泡妞了吧!”阿吉的語氣頗有些無奈。
何堅“嘿嘿”一笑,朝吧檯深處的位置略帶揶揄說道:“徒弟不在,師傅頂債。”
我跟着何堅的視線再次朝吧檯深處看去。那名身穿着白色長袖襯衫高個子男人滿臉不屑地地朝堅哥豎出了一箇中指。據我目測他的身高應在一米八以上,身材健碩,擁有古銅色的膚色,臉上有些細微的絡腮鬍,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右眼下處和下巴似乎各有一道傷疤,但傷疤並無讓人感覺兇惡,反而使他更顯剛毅堅強。他下身穿着深灰色的牛仔褲,腳穿着棕色休閒皮鞋。旁邊的高腳椅上放着一件黑色的夾克衫。吧檯上放着酒杯和菸灰缸。從菸灰缸裡的菸頭數量來看,他坐在那兒應該是有一會兒了。
“我說嘛,怎麼左邊傳來陣陣殺氣,原來是老韓你在這兒。”
“我這兒不是替徒弟來頂‘風流債’了麼。”名叫“老韓”的男子嗓音低沉有力,極具成熟男人的魅力。何堅哈哈大笑起來,氣氛也愈加輕鬆。堅哥又將我介紹了一番。從堅哥的口中我得知“老韓”真名叫韓鋒,“韓信”的“韓”,“刀鋒”的“鋒”,是J城本地一家健身館的健身教練和拳擊教練。我與他寒暄一陣後,韓鋒向我舉杯致意。
這時何堅問我想要什麼酒。我說要古典雞尾酒,於是堅哥便要了兩杯古典雞尾酒。酒吧的背景音樂則換到了雷·查爾斯的《You've Got Me Crying Again》。阿吉把兩杯酒調好了放到我們面前。何堅又掏出一根香菸抽了起來,東看看、西瞅瞅,冷不丁問我會不會打檯球。我說會一點點,然後堅哥指引我朝酒吧檯球桌方向看去。這時我才驀然發現有兩個妙齡女郎站在球桌旁正在用巧粉打磨着球杆皮頭。散座區裡也有幾個的酒客被她們吸引過去目光。堅哥自然不會錯過。他仔細觀察一番後對我說:“嗯,有點意思。”我順着堅哥的意思接着觀看那兩個女郎的動作。果然,兩個女郎打得也是有板有眼。
“看樣子是有兩把刷子。”我說。
何堅點點頭。喝了一口酒後忽然對我說:“要不要過去會會她們?”
“我?”
“對啊,2V2正好。公平合理。你不會認爲我是個喜歡吃獨食的人吧!”
我搖搖頭。我深知以我的水平上不了檯面。堅哥拍拍我的肩膀,不知是在鼓勵還是安慰。之後他便將剩下酒一飲而盡。只見他轉過身來對阿吉說再來三杯酒:自己一杯“單一麥芽威士忌”,兩杯“瑪格麗塔”送到兩位女郎那邊去。然後又問我一遍真的不去?我說我就不“自討無趣”了。我的球技還遠遠不如堅哥,這種的泡妞方式不適合我。堅哥笑笑說:“那你今晚一個人打車打車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沒事。”我輕鬆地表示。
“OK。”何堅點點頭,“阿吉,阿杜的酒今晚都算我的!”
說完,何堅便離開座位開啓他今晚的冒險旅程。
阿吉問我繼續古典雞尾酒麼?我說還是來杯白開水吧。阿吉點點頭。我背靠在吧檯,面朝何堅的方向,看着他瀟灑的擊球動作以及和兩個女郎之間的眉目傳情,心想堅哥的風采不輸當年。
“他大概還不知道思語的事情吧。”我低頭喝了一口水在心中默唸。
我擡起頭繼續關注着何堅泡妞的進度條。其中一個紅衣金髮的女郎和堅哥之間互動已近零距離。顯然堅哥將二人之間的情緒培養得非常好。期間幾次堅哥還趁女郎們不注意時目視我,試圖對我做最後的鼓勵。我凝視着何堅與紅衣女郎的曖昧的互動,心中頓時冒出蒼涼之感。
“嗯,他應該是不會知道的。”
何堅當然不會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在遊戲人間的本領可比我強太多,但是我仍不斷感覺有一種力量極力在推動我的背脊,想讓我去加入到今晚堅哥的冒險旅途中。或許,真的可以試試。誰知我剛從座位上下來便有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我的身前。我本能地伸出臂膀上前扶他,結果卻被他勢大力沉地一把握住我的左手腕,隨即我和他兩人雙雙倒地。瞬間我便感覺自己的左手劇痛難忍,彷彿要被扭斷了一樣。好在有周圍路過兩三酒客立即上前攙扶,阿吉見狀也來幫忙。阿吉扶起男子後馬上問道:“韓哥,你沒事吧?”隨後也回過頭看着我,問我的情況。我後背着地,胸口一下發悶,竟使不出一點力氣,喊不出一個字來。自己只是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就像是在抓着一件不屬於我身體的物件一樣,但我嘴上仍不停地說着沒事。這與其說是在安撫現場的衆人,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做心理暗示。待我坐起緩過氣來後,定眼觀瞧跟前這個將我掀得人仰馬翻的男人——還真就是之前那個向我舉杯致意的韓鋒。此時他似乎也完全清醒過來,並連忙對我和周圍其他人說着對不起。
“實在抱歉,今天喝多了,不勝酒力。”
這時何堅也趕了過來。看到已經穿上夾克外套的韓鋒時說:“老韓,是你呀!”之後又看看我說:“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
“今晚不勝酒力,不小心撞到了你這位朋友。”韓鋒說。
“不是吧!以你的酒量還不至於吧?”
韓鋒多少顯出有些尷尬,“行了,多謝各位!這位兄弟抱歉了!下次你來我請客,當是給你賠禮了,先走一步。”說完他便一步拖一步地離開酒吧。
看着韓鋒離開的背影,過了四五秒後扭頭問何堅:“他平時酒量很好嗎?”堅哥沒有說話,但朝我點點頭。只聽得堅哥身後有人輕言細語說道:“出了什麼事兒?”原來是紅衣女郎循聲而來。我朝堅哥笑笑,暗示他今晚的使命尚未完成。我們三人又客套了一番之後何堅便帶着他今晚的女主角離開了。走時堅哥背對着我,將右手放到背後並向上伸出大拇指。而當我回過神來時,之前還在臺球桌旁觀的另一位女郎早已不見倩影。
我回轉吧檯。此時整個吧檯只剩下我和阿吉兩個人。我一邊喝着那剩下的半杯白水,一邊在想着剛纔發生的事情。手腕上的痛感久久未散。我捲起袖口,這才發現手腕上有四道深深的紅印。看樣子這淤青沒有個把月是褪不了吧。
“喝醉的人力氣都很大。”
我擡頭一看,原來是阿吉盯着我的手腕說道。我將袖口重新整理好。阿吉端上來一盤薯片,笑着說算是給我壓壓驚。我吃了兩片後問阿吉道:“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
“你是哪兒的人?”
“南方的。”
“哦。”
“來這兒多久了?”
阿吉擡頭想了想,又做了個深呼吸。“兩三年吧?記不清了。”
我再次以“哦”作答並決定不再追問。就這麼我又消磨了半個鐘頭。期間又和阿吉聊了些關於J城這兒的風土人情。吃光薯片、喝光白水之後我便起身告辭。何堅早已不見了蹤影。檯球桌那邊又換了一撥男男女女。此時老唱片酒吧內的背景音樂變成了艾拉·費茲傑拉的《I Love Paris》。我出去後又有兩三酒客在進門時與我擦身而過。
J城。華燈初上。
走出不夜城。外面的馬路比不夜城裡顯然是要冷清了許多。一陣夜風拂面而過,風中略帶淒涼的味道讓我此刻很是後悔——後悔沒有早去到檯球桌旁搭訕另一個女郎,也不至於被韓鋒一把放倒在地。現在回想,另一位女郎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差噢!而且我看着還真有些眼熟,難道說我也像韓鋒一樣喝多了?
庸俗!何其庸俗!我沿着來時路往回走。很慶幸我還能摸清街道的方向。但等過了返程中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後,記憶立馬又被夜風吹得支離破碎。一輛出租車在我身後慢行良久。我一回頭看到了昏黃的車燈,司機便快速地行到我身旁,問我需不需要車。我聽完後一陣心驚肉跳,腦子裡浮現出的是電影《神秘拼圖》裡的場景。於是我果斷地拒絕了司機的美意。我一說完,出租車便揚長而去。司機連一句罵人的話也沒有留下,甚至都沒有露出一絲不悅的表情。這更讓我起疑。呀呼!好險好險……
走了又該有四五分鐘左右。我攔下一輛疾馳中的出租車。上車後司機對我攔車的位置頗有意見,便以長輩的身份對我不遵守交規的行爲說教了一番。我歪着頭,默默地忍受着已經在身體內氾濫的酒精,心想這下終於可以安心。
我到達藍山橋後付了車錢。上樓。開樓道燈。走到四樓。開始掏褲兜找鑰匙。然而從上到下摸遍全身都沒有找到鑰匙。我開始努力回想出門時的每一個場景和每一個動作,連到如廁這樣的細節都不放過。最後我百分之九十九斷定我的鑰匙忘在了家裡。我氣惱地一屁股坐在家門前。我拿出手機想給堅哥打個電話,但是想想堅哥現在壓根兒就沒空接電話吧。這真要撥過去我想他非得與我絕交不可!唉。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現在只落得個苦笑的份兒。雙份的懊悔頓然演變成了對自己的惱怒,恨不得頓足捶胸二百擊!於是我摸出耳機(所幸手機與耳機這兩樣寶貝都還沒忘)。之後我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是“0:09”。我先聽了一會兒電臺廣播,一般這個時間段播放的節目不是介紹生理衛生的科教節目便是熬製兩性情感的心靈雞湯。無論哪一樣都不能平復我鬱悶的情緒。我切換回到手機的音樂庫。前些日子剛下載了馬友友版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現在看來我還頗有些先見之明,雖然不可能撐到天亮,但是我想也能撐到我睡着吧。我雖然到處遊蕩,但還從來沒有過露宿街頭的經歷。雖然眼下也不能算露宿街頭,但誰又知道我會不會被鄰居們當成盲流或者流氓給報警處理呢?酒精的作用加上強烈的負面情緒已經讓我自己失去了行動的意願和能力。不過好在現在夜深人靜,我想我只要安分守己不輕舉妄動應該就會平安無事了吧。唉,要是對門的鄰居能開開門留我借宿一晚該多好啊!對門鄰居又是誰呢?我怎麼從來沒見到過?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並非是一個擁有常態工作崗位的人哪……
再任性的胡思亂想也不可能擋住疲憊大軍的瘋狂進攻。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猜是在《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結束前——我便在藍山橋9幢404室的門外睡着了。不光如此,我還做了夢。夢中的她坐在窗明几淨的教室裡。從室外操場吹來的風撩開了教室的窗簾,使得室內的空氣中帶了一點室外的泥土味和青草香。她的面前立着樂譜架,兩隻手輕靈地操控着大提琴的琴絃和琴弓。我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等到她練習完畢。風也停了。窗簾又回到當初的位置。她先仰頭做了一個美妙的深呼吸。勻稱曼妙的身體隨着一呼一吸而起伏。之後她轉過來笑靨如花般地看着我說:“你又來了。”
“是的。”我說。
我又在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