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把你即興演出的曲子全都默下來嗎?”
“並不能一次就做到, 但在我不確定的時候, 我可以再試着用琴弓拉動琴絃。”
在那間和林雪涅租下時的樣貌全然不同的閣樓裡,貴族男孩用蘸水筆在空白的琴譜上畫下一個個的音符。
這是在他們的晚餐過後。當兩人在屋子裡待了近乎一整個白天, 等到天都要黑了的時候, 他們才走出這間閣樓, 去外面尋覓一頓足夠令人食慾大開的晚餐。而最重要的, 是他們要去買到一些空白的琴譜。
那是因爲,貴族男孩答應了要給林雪涅默寫出他先前即興演出的大提琴曲譜。
十二月的天裡,布拉格的紅色屋頂已經被白色的皚皚積雪給覆蓋,卻又更透露出了一種冰雪童話的美感。當林雪涅穿的靴子踩在積雪上的時候,還會發出很輕的“嘎吱”聲。而貴族男孩則因爲擔心她會滑倒, 因此十分堅持一定要對方挽着他的手臂。
這樣的感受真是有趣極了。又或者,它不僅僅只是有趣而已。
它或許會是別樣的浪漫。
但那一切的一切都及不上貴族男孩在溫暖的客廳裡爲她默寫曲譜時的側臉。他很快就寫滿半頁紙,而後停下來思考一會兒就又再接着往下寫。而當他寫到下一頁的時候, 他擡起頭來看向一直都在微笑着注視他的女孩,也對她回以一個笑意就接着往下寫。
“那你能記得我吹的那些曲調嗎?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
聽着空白的曲譜被寫下頁數而後翻頁過去的聲音,林雪涅這樣問道。正在認真默寫那些音符的貴族男孩停下筆, 說道:“能記得一點。但你一定會比我記得更清楚。如果你記不清了,你可以試着再吹一遍。很多時候, 只要回憶起那種心情,你在第一次的時候會選擇吹出那樣的曲調, 在第二次的時候你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林雪涅挑眉問道:“僅限於樂曲的即興表演嗎?”
艾伯赫特:“不。所有的事都是一樣的。”
當貴族男孩說到這裡的時候,他似乎有些想不起那段樂曲接下去是怎麼樣的了,於是他很快就抱起被他放在了桌子上的大提琴, 用金屬支架架着它,而後用琴弓拉動起琴絃。就這樣,他很快就確定了之前想不起來的那個小節,在輕輕地把大提琴放了回去之後就又在空白的曲譜上寫了起來。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回德累斯頓?明天就是星期一了。”看了一眼已經指向了羅馬數字“十”的時鐘,林雪涅又向男孩這樣問道。
艾伯赫特:“我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回德累斯頓的。但現在,我決定明天早上再回去了。”
林雪涅:“那得是多早?”
艾伯赫特:“早上六點。”
林雪涅:“那如果早上五點的時候你還不起來,我就來叫醒你!”
當林雪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貴族男孩只是望向她的眼睛,並輕聲說了一句“好”。可等到那一晚睡得並不沉的林雪涅在早上四點半就醒過來的時候,她卻是看到了一封從門縫裡塞到了她睡着的那個房間裡的信。
【很抱歉,我向您說了一個謊。我的火車並不是早上六點的,它是凌晨三點從布拉格發車的。樂譜已經寫好了,它就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女傭每週六上午會來打掃房間,如果您有什麼需要的,留一張紙條在門背後,但需要用詞簡單一些,她只看得懂很簡單的德語單詞。如果您想要給我寫信,我在德累斯頓的地址就在信封的背面。也許您會願意替我保管這把備用鑰匙?下個週末見。——艾伯赫特】
2019年的林雪涅在把自己的長笛當成是大提琴那樣按了好一會兒之後就又看起了綠眼睛的艾伯赫特留下的那封簡短的信。
這只是一封很短很短的信,可她卻是看了很多很多遍。和她“最最親愛的弗蘭茨”寫的那些往往需要她連蒙帶猜的潦草筆跡不同,綠眼睛的艾伯赫特寫給她的這封信上的能讓她把每一個字母都看清楚。並且那也是極爲精緻優雅的筆跡。但你又不能說,這樣的筆跡很“秀氣”,它理當屬於一個男人,或者說……男孩。
當林雪涅把這封短短的信看到了第六遍的時候,她的腦袋裡會不由自主地出現弗蘭茨·卡夫卡曾經寫給她的那些信裡的某個片段:
【在等待您的信的時間裡,我把您的信看了大約二十遍,我在剛收到它們的時候就看了幾遍,剛剛坐在打字機旁又看了好幾遍,有個投保人坐在我的桌子旁時我也在讀您的信,好像是剛剛收到似的。】
不等林雪涅想明白她爲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候想起弗蘭茨寫給她的這段話,樓下就傳來了一陣大提琴的悠揚樂曲。
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情歌,“i wish you love”。
【春天到來時我願那藍知更鳥
能給你帶去一首歌兒
就像深深地吻下去
一直唱到心裡】
聽到了這個琴聲的林雪涅連忙走上臥室裡的那五階樓梯,並走上屋頂外面能站人的那一小塊地方,抓着窗框向下望去。可這裡並不是遊人如織的老城區,等到夜幕降臨之後就不會有通明的燈火。僅憑藉着着路燈的燈光她根本沒法看清琴聲傳來的那個方向。
但只是在略作沉思之後,林雪涅就馬上回到了屋裡,並在把睡衣換下之後就帶着艾伯赫特默寫給她的那沓琴譜和她的長笛衝下樓去。
她循着大提琴的琴聲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
【我願你愛情甜蜜
七月到來時會有清涼的檸檬水
令你如身在枝葉繁茂的樹林】
僅是聽着由大提琴所演奏出的,比小提琴還要低沉得多,也複雜得多的琴聲,林雪涅就能夠想起這首歌的歌詞。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終於……她在街頭的轉角處看到了一個正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演奏着大提琴的,看起來頗爲落魄的老爺爺。
老爺爺的頭髮已經花白,衣着也並不光鮮,他那裝着大提琴的琴箱向着遊人經過的方向打開着,裡面放有一張刻錄了他所演奏曲目的的cd,還有一張他年輕時演出的照片。當然,裡面還放着一些面值並不大的克朗和歐元以及美金。
當看到林雪涅這樣望着他的時候,老爺爺也並不停下自己的演奏,而是對着這個直愣愣地望着他的小姑娘笑了笑,然後就繼續他的琴聲。
聽着這個這位老爺爺在琴聲中表現出的那種深厚的情感,林雪涅不禁翻起了自己的外套口袋。裡面只有一張五百捷克克朗,還有一張面值兩百的捷克克朗。她想了想,而後就把那張面值兩百的捷克克朗收了起來,把那張五百的放到了老爺爺打開的琴箱裡,然後就又退了一步,等待老爺爺把這首曲子拉完。
沒等多久,老爺爺就結束了這首曲子的演奏,轉而用並不熟練的英語問她“幾張?”
林雪涅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於是她試探性地用捷克語問道:“抱歉,您說什麼?”
“原來你會說捷克語?我是問你要幾張cd?”
“我……我要一張。”
說着這句話的林雪涅臉可紅了,顯然她給出的那五百克朗由於數額太大而讓這個老爺爺誤以爲她想要買不止一張他的cd。可是一張cd的標價就要250克朗或者是10歐了,如果她拿了這張cd,就會不好意思向老者提出她的請求了。
於是林雪涅在接過大提琴老爺爺遞給她的一張cd之後又把自己口袋裡剩下的兩百克朗也放到了對方的琴箱裡。然後才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我想請您幫個忙。”
在得到了老爺爺慈祥的點頭後,林雪涅纔拿出了被她抱在懷裡的這份樂譜,說道:“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寫給我的樂譜。他是個大提琴手,他說這份曲譜是他對一首很著名的曲子的改編。這首曲子需要用到大提琴和長笛,而我是個長笛手,我想請您幫我看看……能不能和我一起演奏一次這首曲子。”
這可真是個有趣的請求。在聽完林雪涅的敘述之後,老爺爺直言他在街頭賣藝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請求,但他可以先看看譜子。
就這樣,林雪涅陪着這個老爺爺一起坐到了冬天的布拉格街頭,而這位老爺爺則拿出了他的老花眼鏡,然後在林雪涅手機手電筒的照明下慢慢“閱讀”起了這份曲譜。纔看沒幾頁,這位老爺爺就笑了起來,並在林雪涅不解的目光中說道:
“這是你的小男朋友寫給你的吧,孩子?”說着,老爺爺就在林雪涅還沒給出回答的時候就自言自語一般笑道:“一看就知道。”
林雪涅似乎是想要開口解釋,卻是在吱吱嗚嗚了老半天之後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老爺爺則已經對於她的這一請求給予了迴應:“是首好曲子,我可以試試看。不過你得給我找個譜架來,而還得給我翻樂譜。”
“好、好的!您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說着,林雪涅急急忙忙地又跑回去,連自己的長笛都還丟在原地呢,她就抓着手機一路衝上了樓,一把抓起自己的輕便型木頭譜架就又給衝了下來。
爲了能夠讓老爺爺更好地看清楚樂譜,林雪涅又幫着老爺爺把他的攤子給挪到了路燈底下。在一番準備後,林雪涅到底還是手裡拿着長笛,並站在了老爺爺的身後,注視着樂譜,並首先開始吹奏起了這首已經流傳了近半個世紀的曲子的開頭。
林雪涅幾乎是纔開始吹奏這首曲子就讓老爺爺用十分驚訝的目光看向她。
顯然,這個已經拉琴幾十年的老爺爺沒能想到,只是突然在街上遇到了一個會吹長笛的小丫頭,小丫頭的功底就會如此深厚。並且無論是了對氣息的運用,還是她賦予音色的感染力,這些都讓老爺爺不禁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然而林雪涅只是嘴脣帶着上翹的弧度就繼續吹起了她已然記在心中的那段樂曲。
於是老爺爺的大提琴聲也跟着慢慢進入。
這樣一個長笛與大提琴的組合顯然比單單一把大提琴要更爲吸引人眼球。而林雪涅與大提琴老爺爺的年齡差也讓經過的路人頗爲側目。更不用說,兩人還共同將似曾相識的美妙旋律演繹出了全新的曲調!
就這樣,往來圍觀的路人變得越來越多。
甚至於……周圍的幾家有着很好的露天用餐取暖設備的餐廳的客人也都注意到了不遠處的路燈底下的情形。
雖然這還是戴上了老花鏡的老爺爺第一次演奏這首曲子,並且兩人之間的配合也沒法稱得上默契,甚至於他們還幾次因爲要給樂譜翻頁而出現了銜接上的小問題,但這依舊能稱得上是一次不錯的“演奏”。
當兩人的樂聲停止的時候,周圍所響起的掌聲便能證明這一點。更有很多人在欣賞這首樂曲的時候就往老爺爺的琴箱裡放上了零錢。
只是當樂聲停止,而掌聲停止的時候,作爲演奏者之一的林雪涅卻顯得有些悵然若失。
是的,在演奏的時候她當然感受到了樂曲本身所帶給她的酣暢淋漓。可那樣的感覺卻與她在那個閣樓裡和綠眼睛的男孩一起演奏時的完全不同。就連耳旁響起的大提琴的樂聲都因此而變得不同。
當樂聲終止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很想那個綠眼睛的男孩。
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