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暄走上講臺,逗趣道:“今天給大家分享的人物和我一樣,也有着令人頭疼的童年。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寫了一首私塾先生都覺得深奧的小詩——《蔽月山房》。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那一年,他還說出了自己的理想:‘人生的第一等事應是讀書做聖賢。’這句話在當時的社會裡可是大逆不道的狷狂之言。聽到這句話的老父親頓時被嚇得六魂無主。父親王華實現了一個書生在幾十年寒窗苦讀後所得到的最高榮譽——狀元及第。可是,‘如何成爲聖人’,那是父親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等到王陽明漸漸長大後,他那卓然超羣的軍事才略開始讓他展露頭角。平定江西匪患,是王陽明爲官後初試鋒芒的精彩表現。匪患聚集的地點在江西、湖南、福建、廣州四省交界之處,是朝廷最頭疼的“四不管”地區,而且這一片地區又是很容易藏匿土匪的深山老林,所以官兵的搜捕常常難以奏效。在幾十年時間裡,土匪們從一開始的偷雞摸狗、小打小鬧,到後來佔山爲王、組建聯軍,明目張膽地攻佔城鎮、洗劫鄉里,把整個江西搞得烏煙瘴氣、滿目瘡痍。爲此,朝廷增設了巡撫專門駐守在江西,並不斷增加軍卒來平定匪患。可幾年、十幾年,數十年過去了,土匪並沒有被消滅,反而做大做強了,從農具菜刀的山林遊擊發展成了裝備整齊的規模軍隊,讓朝廷苦不堪言。朝廷不斷派出官員去鎮壓,但這些官員要麼白忙一場無功而返,要麼直接告病不敢前去。朝廷無奈之下,便讓王陽明去江西接了這份苦差事,權且把死馬當作活馬醫。這差事就是燙手的山芋,不,比燙手的山芋還坑。可是,明知入坑的王陽明卻並沒有消極怠工,反而仔細地考察了當地形勢,並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剿匪屢戰屢敗的根源在於衙門裡有土匪的內應。於是,他放出剿匪的假消息,順藤摸瓜調查後,一舉抓獲了那些長期跟土匪勾結的老僕役,併成功策反了他們。有了這些雙面間諜的情報,後面的剿匪出奇地順利。王陽明藉助剿匪成功的威勢,對當地進行了整頓。“十家牌法”就是連坐制度,十家牌法規定每十家爲一牌,牌上註明各家的丁口、籍貫、職業,輪流巡查。如果一家隱匿盜賊,其餘九家連坐,誰敢和土匪再勾結,就會被其餘九家揭發。這樣一來,王陽明就切斷了山中土匪和外界聯繫的渠道,困居山中的土匪漸漸變成了甕中之鱉。當然,土匪造反的根源是吃不上飯,所以王陽明在剿匪的同時,更加註重對當地吏治的整頓,減輕賦稅、興辦教育、移風化俗,從根本上去解決問題。一年多時間下來,贛南汀漳數十年的匪患基本上就被平定了,當地百姓將王陽明尊敬爲神人。
“然而真正讓王陽明功成名就的,是寧王送來的神助攻,果真是‘自助者,天恆助之’。正德十四年(1519年),寧王朱宸濠發動叛亂。當時,王陽明行至江西吉安與南昌之間的豐城,正準備前往福建平定匪患。得到朱宸濠叛亂的消息後,王陽明就局勢做出了分析:如果寧王順長江東下,那麼南京肯定保不住。作爲留都的南京丟了,叛軍在政治上就會佔有主動,倘若江南各地的土匪再因勢響應,那麼南方的局勢就會變的非常棘手。於是,王陽明立即趕往吉安,就地發出檄文,開始募集義兵,準備征討寧王。可是,率領這幾天臨時拼湊的義軍來對戰準備了幾十年的寧王軍隊,王陽明完全沒有勝算。所以一開始,王陽明便籌劃使用疑兵之計將寧王軍隊拖延在江西,‘拖’是王陽明制勝的關鍵。王陽明拿捏準了叛軍的心態,畢竟犯上作亂的人心中通常都缺乏底氣。所以,他一方面積極備戰,一方面假裝傳檄各地至江西勤王,在南昌更到處張貼假檄文來迷惑朱宸濠。檄文聲稱朝廷派援了邊兵和京兵共八萬人,會同自己在南贛的部隊以及湖廣、兩廣的部隊,號稱十六萬,馬上就要進攻寧王的老巢南昌。爲爭取更多的時間集結軍隊,王陽明寫蠟書讓朱宸濠的僞相李士實、劉養正勸朱宸濠發兵攻打南京,同時又故意將此事泄露給了朱宸濠。因此,當李、劉二人依照戰略提請寧王進兵南京時,朱宸濠心中猶疑不定,遲遲按兵不動。寧王等了十多天後,才探知到朝廷根本沒有派出那麼多的軍隊。上了當的朱宸濠這才沿江東下,攻下九江、南康(今江西星子)兩城後,逼近安慶。正在朱宸濠率兵六萬自九江沿江而下、窺伺南京的時候,王陽明已經率領倉促組建的八萬平叛軍,直搗了寧王的老巢——南昌,迫使朱宸濠進行回援。當時有人建議王陽明去救安慶,他不肯,分析說:如果救安慶,與寧王主力相持江上,而南康和九江的敵人就會乘虛攻我後背,令我們腹背受敵;而且我們的軍隊銳氣正足,趁着南昌守備空虛,必可一舉拿下;南昌爲叛軍老巢,寧王出師未捷卻先失大營,這將嚴重挫傷叛軍本就不高的士氣,所以寧王一定會班師回救,到時我們再以逸待勞迎擊叛軍就能取勝。後來的事實果真如同王陽明所預料的一樣。朱宸濠回兵救南昌時,在鄱陽湖和王陽明的義軍展開了決戰,經過三天的激戰,王陽明用朱元璋擊敗陳友諒的辦法再一次擊潰了寧王的烏合之衆。至此,這場轟轟烈烈的寧王叛亂歷時43天后宣告結束。
“博識、精思、問疑、苦索,最終悟道。王陽明如神般的軍事稟賦,源自於他對整個戰場的清晰把控。從複雜的形勢中,看清楚問題的主症,並依症找出上佳的對策,這就是我們所仰慕的‘大智慧’。
“《左傳》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王陽明在立德方面,開創陽明心學;在立功方面,43天平定寧王叛亂;在立言方面,龍場悟道之後開館授徒,最終留下了《王陽明全集》。“三不朽”是中國傳統士大夫所追求的最高價值目標,王陽明又是歷史上少有能實現“三不朽”的人物。所以很多人便把王陽明當成了成功的偶像,試圖用成功學的思維去解釋王陽明的成就。然而,王陽明自己又是如何來評價成功的呢?
“王陽明認爲衡量成功有兩把尺子,一把叫做‘成色’,一把叫做‘斤兩’。王陽明說,聖人之所以爲聖,與‘斤兩’無關,只看成色。聖人‘成色’足,是指他的心純乎天理而無摻雜一絲一毫人慾。當然,聖人也有‘斤兩’,王陽明打個比方說,堯舜好比黃金萬鎰,孔子好比黃金九千鎰,伯夷、伊尹好比黃金四五千鎰。但他們都是足金,這是關鍵,所以後世才尊他們爲聖人。聖人之所以有斤兩不同,是因爲時勢使然。堯舜有做聖王的條件,而孔子沒有。如果孔子有堯舜那樣的條件,那他的事功就能跟堯舜一樣大。王陽明的成色論否定了功學所鼓動浮躁的斤兩之爭,他認爲自己的‘三不朽’功德乃時運所濟而成,而並非自己有什麼特殊之處。
“這就好比有一個人跑到王陽明的面前,問:‘陽明大師,我必須得成功!怎麼做才能像你一樣成功呢?’王陽明卻回答道:‘做個好人吧!我沒想成功,只是想做個好人。’這在很多現在人的眼裡,不是跟‘小目標’、‘臉盲君’、‘嫌錢多’一樣,也‘裝’的太氣人了!
“做一個好人如何會有成爲聖賢那般宏遠的意義呢?這跟個人的成功,到底有什麼樣的聯繫呢?最近的歷史學習,給了我答案。
“人擁有兩個意識,一個是我們熟知的自我意識(顯意識),另一個就是潛意識。西方人認爲:自弗洛伊德提出‘潛意識’這個概念後,人們才知道了這扇大門可以照見自己的人性,並能夠藉助這種自鑑的方式調整自己的心理,從而過上穩定的心靈生活。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中國人在兩千多年前的先秦已經掌握這樣的方式,並把它稱之爲‘內省’,而那時的中國人稱呼潛意識爲‘天理’。沒錯,就是那句‘去人慾,存天理’,讓理學招致了‘滅絕人性’的罵名。‘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有人把‘天理’當成了自然界的客觀法則去解釋,這顯然不是‘天理’的真正涵義。因爲客觀的東西,怎麼會以‘存’、‘滅’來形容呢?正是因爲對‘天理’的誤解,儒家的哲學才被打上了唯心的烙印。
“要弄清‘天理’是什麼,我們先要明白潛意識工作的規律。假如你還不知道什麼是潛意識,那我們可以用一個例子來找到它的存在。剛學自行車的時候,我們總是以爲控制好平衡,就能夠避免摔倒。可我們越試圖控制,我們手裡的車把就似乎越不聽話;反之,當我們不去刻意控制車把後,我們才真正學會了騎車。那個要強烈控制車把的意念,就是我們的顯意識;而當顯意識知道讓渡給潛意識管理這輛車時,一切都變得那麼輕鬆和順暢了。並且我們一邊騎車還能和別人一邊說笑,這時的潛意識承擔着騎車的工作,而顯意識則承擔着說笑的任務。一心二用的真正原因,人們很少會去探究,是因爲我們太習以爲常了。可這項本領卻是動物們在億萬年的進化中得到的生存絕技。有了這項絕技,兔子們才能夠一邊吃草,一邊警戒。
“一心二用雖然能夠提高我們做事情的效率,但這項能力有使用的前提:其中一件事我們得熟練到不需要顯意識來參與甄辨;另一件事雖需要顯意識參與甄別,但不必調度潛意識進行深度思索。也就是說,一心二用是我們應急的手段,一心一意才能使我們獲得認知的拓展。我們學習時,需要聚焦顯意識來完成認知和思考。但當你的顯意識認爲自己已經完成了這塊知識的理解後,你的學習纔剛剛開始。顯意識把知識交給潛意識後,你的潛意識還繼續承擔着你完全無法想象的工作量。首先,這塊知識應該放置到你知識體系裡的那個位置?然後,與你原有的知識發生衝突後如何融入?還有,以什麼樣的方式存放才能保證你在需要的時候將它激活?如何維持知識系統的認知昇華?......而我們的創新過程,就是大腦驅動顯意識和潛意識共同工作,直到結果的產生。在這個過程中,潛意識的工作量要遠遠超過顯意識的工作量,而且越智慧的人,潛意識的工作量就越重。所以,顯意識如何爲潛意識創造更好的工作條件,這纔是一個關乎智慧的根本問題。
“有助於潛意識工作的方面有兩個,休息時間的保障和認知節奏的維護。休息包括,睡覺、娛樂和冥想等。人在睡覺時,我們的潛意識依舊在工作,而且相當高效。很多創新的靈感就來自於夢境,比如著名數學家拉馬努金。所以,對於學生和腦力工作着來說,睡覺是頭等大事,懸樑刺股的方法並不值得提倡。維護潛意識的順暢認知節奏,一方面要剋制縱慾,無欲則剛的精神狀態是顯性意識能夠給潛意識提供的絕佳條件;另一方面,就是避免外部因素對我們節奏的侵擾,這就是莊子所追求的身如不繫之舟的狀態。就拿儒釋道來說,它們的核心教義都是‘先克欲,方見道’。人的七情六慾是人的生物本能,是人存在的基礎。所以,儒家把人必要的情慾行爲劃歸到禮的範疇,卻嚴格地剋制那些逾禮以外的放縱慾望。當人的顯意識沒有被這些過分的慾望給佔用時,它才能更好地與潛意識完成交流與協作。在這個交流過程中顯意識感應到了潛意識所傳來的信息,將其總結梳理後便形成了人類文明中智慧的累積。潛意識的運行極爲客觀,也會因此而產生極爲客觀的理念和判斷,這些認識被古人認爲是上天所賜予的真理,故稱呼其爲‘天理’。而顯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輝映過程,就是審美的實現。這便是‘去人慾,存天理’的真正意義。
“做一個好人,就意味這個人已經脫離了低級的趣味,而不會被慾望輕易地擺佈,這樣的人自然能夠獲得更多的智慧。有了這些智慧的加持,成功還會遠嗎?
“講到這裡,仍舊有人會跳出來說:‘我沒有成功,難道我就不是好人了嗎?’這時,我們就要真正理解什麼是真正的‘好人’。我沒有觸犯法律,沒有傷害別人,那我就應該是好人了嗎?其實不然,電影《狗鎮》裡的淳樸農民,在誘惑到來之前,他們都算不上惡人。因此,好人並不是用這些固態標準來衡量的,正是這些固態的評價標準才使‘孔教’擁有了禁錮國民的枷鎖。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好人,由自己內心世界的三維‘真、善、美’而決定的。求真爲了知善,知善方能審美。不是成功的人都是好人,但好人一定知道自己心中所求的成功到底是什麼!做一個真正的好人,就會擁有成爲聖賢的潛質,即擁有聖賢一樣的‘成色’。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爲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爲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魯迅筆下的脊樑,便是陽明眼中的聖賢。
“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於人而危矣,僞之端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內交於其父母焉,要譽於鄉黨焉,則人心矣。飢而食,渴而飲,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厥中’矣。一於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發之無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父子也無不親;發之於君臣也無不義;發之於夫婦、長幼、朋友也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放四海而皆準,亙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達道也。
“這段話正是王陽明在《重修山陰縣學記》裡對於‘心學’的詮釋。‘靈明無着,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即過不戀。’這是多少現代人所向往的心理狀態和精神境界呀!而‘心學’卻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到達這樣的境界,只需要你做到正心誠意,就能夠領會‘恕’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