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詭魂 燃文
月牙下午從衚衕口買了兩條奇大的鯉魚。鯉魚已經凍成半死,被她摔在案板上刮鱗剖腹,洗刷乾淨之後丟進大鍋中。及至一鍋的魚湯都熬白了,顧大人用抹布墊了鍋耳朵,把大鍋一路端進西廂房內的小爐子上。緊隨其後的是無心,無心雙手捧着一把碧綠的香菜末,顧大人把鍋一放好,他就湊上去鬆了手,把香菜末盡數灑在沸騰的魚湯裡。
月牙殿後,將蒸好的大米飯運了進來。大刀闊斧的盛出三大碗飯,三個人或站或坐,圍着大鍋開始吃喝。
藉着爐膛裡的一點火力,魚湯始終是咕嘟咕嘟的滾熱。顧大人吃得順脖子淌汗,腦袋上面快冒熱氣。無心靜悄悄的蹲在爐子旁邊,伸下筷子一抄鍋底,撅起了一截肥美的大魚尾巴。連湯帶水的把魚尾巴夾到碗裡,他一舌頭伸出去,舔下了一層肉。
顧大人看見了,立刻有了話說:“月牙,你往後就等着吃虧吧!媽的他專吃獨食!”
月牙津津有味的吮着一個大魚頭,咂得嘖嘖出聲:“唉,我還能跟他搶嘴?”
無心面紅耳赤的對着面前二人一笑,毫無誠意的表示羞愧,臉上還粘着一根大魚刺。
三人大規模的吃了一頓晚飯,顧大人雖是一條身強力壯的好漢,可也撐得動不得,歪在牀上直打飽嗝。無心鼓着大肚子,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在牆上畫來畫去。月牙從廚房回來了,進門之後剝了一塊水果糖含到嘴裡:“剩了一鍋底的魚湯,明天揪點面片放下去,還能煮一大鍋。”
月牙的思想比較簡單,燒飯洗衣便是她的天職。從早到晚做足了一天的家務,她累歸累,然而心安理得、心滿意足;只可惜現在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小家,將來有了家,家裡也不會再有一羣兒女,和她理想的生活總有差距。
月牙對於遠景是心如明鏡,所以不肯細緻的深想。想也白想,她擰了一把熱毛巾,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離不開無心。把無心拽過來摁下腦袋,她給他擦淨了一頭熱汗。無心垂下雙手低下頭,乍一看很乖,其實暗地裡用大肚皮不住的向前去頂月牙。月牙站不住,連退幾步之後給了他一巴掌,又氣又笑的罵道:“欠揍啊?”
無心一彎腰,一言不發的撲在了月牙胸前,軟綿綿的立不起推不開。月牙無可奈何的用臉蛋蹭了蹭他的光腦袋:“不要臉的,又跟我賴上了!”
顧大人在牀上嗤嗤的笑,笑着笑着感覺有點不是味兒:“唉,等我有了着落,也該成個家了!”
月牙甩不開無心,驚訝的扭頭望向顧大人:“你原來不是有五個小老婆嗎?”
顧大人長嘆一聲:“一百個又怎麼樣?一看我失了勢,媽的全跑沒影了!”
顧大人不願意回東廂房睡覺,認爲留在西廂房更有意思。把藏在舊棉襖裡的幾張紙符取出來,他和無心從中揀出幾張,預備着明天用來降妖除魔。無心從上房翻出一份紙筆,憑着記憶畫了滿篇古怪圖案,又向顧大人問道:“怎樣才能給出塵子送一封信?”
顧大人答道:“出塵子又沒住在深山老林裡,直接從郵局郵過去不就行了?”
無心恍然大悟,然後把畫好的一篇紙摺好遞了出去:“明天你出趟門,把它寄去青雲觀。”
顧大人展開紙看了一遍:“什麼玩意?”
無心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出塵子大概懂一點,讓他鑽研去吧!”
顧大人又道:“明晚到了帥府,你得多賣力氣多擺架勢,讓老帥知道你不容易,順帶着也多記我一點功勞!”
無心不屑的一揚頭,披着棉襖出了門。月牙撩了他一眼,以爲他是去解手。不料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來。頗爲擔憂的轉向顧大人,她開口說道:“你出去瞧瞧,天黑,他是不是掉坑裡了?”
顧大人不情願的推門往外走:“他眼神比野貓都好使,上個茅房還能掉坑裡?”
片刻之後,顧大人帶着一身寒氣回來了:“月牙,你自己去廚房看看吧,你男人把剩下的魚湯和飯拌了一鍋,正吃着呢!”
無心夜以繼日的大嚼,翌日又睡起了懶覺,直到中午才起。下牀之後他被月牙逮了住,月牙比量了他的身材,發現一夜沒留意,他竟然長高了大半寸,模樣也有所變化,不但面頰豐潤了許多,頭上也生出了一層短短的黑髮。
“呀!”月牙很驚喜的在他頭皮上摸了一把:“上邊的毛都長全啦?”
無心彎腰脫了褲子:“下邊也長全了。”
月牙當即在他腿間輕輕擰了一把,無心向後一躲,緊接着就開始向月牙訕臉。兩人滾在牀上嘻嘻哈哈,越廝鬧越親熱,越親熱越黏糊。而顧大人坐在東廂房,鵝似的抻長了脖子,還在望穿秋水的等着月牙喊他吃午飯。
冬季天短,不知不覺就暗了天色。無心剛剛換上僧袍斗篷,院外就響起了汽車喇叭。把紙符盡數揣進袖子裡,無心正了正神色,然後跟着顧大人走了出去。
汽車一路開得風馳電掣,轉眼間便到了帥府門前。老帥換了一身便裝,照例是親自出面迎接法師。無心下車走到了他的面前,並不詢問小少爺的情形,只合掌一禮:“阿彌陀佛。”
暮色蒼茫,老帥恭而敬之的回了禮:“法師,今天要請您大展神通了。”
無心輕聲說道:“不敢當,貧僧並沒有勝算。”
他越是嗆着老帥說話,老帥越覺得他是真高人、有性格。拋下顧大人進了帥府,他發現府內空氣森然,處處都有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崗。殺氣能克陰氣,無心緩步向前,因見老帥穩穩當當的跟着自己,並沒有畏縮恐慌的表現,就知道對方的膽量真比顧大人高了好幾級,也許老帥只是不知道克鬼之法,否則就親自上陣了。
老帥客氣起來是真客氣,柔聲細語的邀請法師先進樓內歇息一陣;無心沒有和老帥拉家常的打算,所以乾脆謝絕,直接請老帥引路,帶領自己前往後花園埋屍地。
老帥一手按着腰間的盒子槍,且走且問:“法師,家裡預備了黑驢蹄子黑狗血,下午還現抓了幾隻大公雞。硃砂桃木劍之類的也都有,您用不用?”
無心搖了搖頭,同時心中生出了奇異感覺——帥府太乾淨了,一路上連遊魂散魄都沒遇到,同昨日情形大不相同。若說十二姨太是一嚇就跑,他不大信;況且十二姨太的屍骨還在花園子裡,她一個新鬼,又能遊蕩出多遠?
繞過大洋樓,無心跟着老帥又穿過了一片亭臺樓閣,身後尾隨着長長一條衛隊。末了停在團團圍起的一片殘花敗柳之間,衛隊裡出來幾名士兵,不知從何處牽出了電線,開始往樹枝上面架電燈。無心低頭一瞧,見地上還露着白生生的樹木根茬,可見腳下的空地是新開闢出來的,先前埋人的時候,此地大概還是草木蔥蘢的荒涼之處。
電燈通了電,方圓幾十米內都被照了個通亮。副官長扛着鐵鍬走上前來,對着無心前方的地面一指,低聲問道:“法師,現在就開挖嗎?”
無心聽他聲音微顫,便猜出當初他是老帥命令的執行者,此刻必定心驚肉跳。不動聲色的瞟了老帥一眼,他發現老帥盯着副官長的鐵鍬,神情倒是自若得很。
對着副官長一點頭,無心隨即後退了幾步,讓出了空地。
副官長帶着幾名衛士下了鐵鍬。時值寒冬,土地都凍硬實了,一鍬剷下去,只能挖起一點浮土。副官長挖的不得力,命人找來了鐵鎬,帽子也摘了,領着頭的猛刨一氣。刨到了一定程度再換鐵鍬,副官長一鍬插下去,拔|出來時驟然向後一跳,黑土地上赫然出現了一角白色,正是挖到棉被了。
無心把雙手揣進大袖子裡,一直站在一旁閉目不語。十二姨太的鬼魂依舊沒有出現,不出現,反倒是更糟糕,因爲不好說她是蟄伏到了哪裡。正是等待之時,前方忽然響起了金石之聲,無心驟然睜開眼睛,就聽一名衛士氣喘吁吁的說道:“挖着石板了。”
無心狐疑的問道:“怎麼會有石板?”
副官長自從挖出棉被之後,就退到人後不再動手:“法師,原來這地方是個挺大的坑,坑裡還有口井。井的位置不當不正,也沒有用,我們就把井填了蓋了,上面堆土種了花木。”
無心聽到此處,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當年出塵子他太師祖爲了鎮壓嶽綺羅,費了不少勁才把她埋到了水井旁邊;你們可好,不挑不選,一埋一個準,直接把活人葬在了至陰之地,不鬧鬼才叫怪了。
這時衛士們的動作漸漸變得細緻,大土坑中顯出了一個紅緞子面的大棉被卷,用麻繩左一道右一道捆了個結實,棉被卷子的上端還露出了一把亂糟糟的長頭髮。
老帥不讓人再挖下去,只問無心道:“法師,您看我往坑裡澆一桶火油,直接點火燒了她行不行?”
無心點頭答道:“屍骨是一定要毀掉的,只是……”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對老帥實話實說:“十二姨太的魂魄忽然消失不見,恐怕單是燒了屍骨,還不算完。”
老帥一揚眉毛:“沒了?我家宅子大,您再仔細找找?”
無心望着衛士在副官長的指揮下往坑裡倒火油,隱隱的感覺不對勁。十二姨太無故消失,不對勁;如此輕易的就挖出屍骨,似乎也不對勁。十二姨太無非是借了地下的陰氣,所以修爲高出一般的鬼魂,可畢竟是個新鬼,再高又能高到哪裡去?
副官長站到坑邊,從褲兜裡摸出了一盒火柴。一股子陰氣驟然上升,無心下意識的從袖子裡揮出一張紙符,然而未等紙符出手,副官長的火柴已經扔下去了。
火苗“呼”的竄起一人多高,同時坑中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女人慘呼。老帥愣了一下,隨即高聲吼道:“不對,不對,是九姨太的動靜——小九,小九!”
此言一出,周遭的副官衛士們全變了臉色。而一坑烈火之中猛然坐起一人,作勢要往坑上爬,但兩條腿被裹在棉被裡,周身也被火焰包圍,又無人肯伸援手,她哪裡能爬上來?張牙舞爪的向上伸了雙手,她啞着嗓子嘶嚎一聲:“老帥啊……”
老帥看她已經燒成皮焦肉爛,索性拔出手槍,對着她的腦袋便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過後,坑中立刻恢復了安靜,九姨太一身的筋肉都燒抽了,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躥火苗子。而無心扯着老帥避開火焰的炙烤,又小聲問道:“老帥平時是不是偏愛九姨太?”
老帥一臉的無動於衷,單是皺起了眉毛,似乎只想隨便的鬧點小脾氣:“對,我家小九最招人疼。”
無心忽然想起自己半天都沒有喘過氣了,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嘆出來:“十二姨太方纔上了九姨太的身——府上的女眷們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