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巨石滾落,地泉上衝,激涌的水脈衝起數丈之高,如飛瀑倒卷,散作漫天飛雨。
適才還萬物凋零,草木蕭瑟的山坳,如今已遭地泉上涌,淹了大半,愈積愈深。
滾滾濁浪之上,有三道身影遙相對望,踏浪不沉。
對峙不過幾息,金臺和尚猛的一震雙肩,一副平和不變、古板無波的面容頓時如丟血色,蒼白如紙,張口一嗆,口鼻內衝出幾縷血箭,赫然已遭重創。
李存孝雙眼直勾勾盯着陳拙,緩緩一提雙手,才見那雙手殷紅髮黑,通體充血,十指粗漲如杵,大了何止一圈,手心手背隨着氣血堆積、筋絡跳動,猶在膨脹收縮,顫動連連,宛如不受控制了一樣。
李存孝眼中癲狂如舊,十指強自再握,手背上的青筋登時根根浮出外擴。
而他對面的陳拙青衫略顯凌亂,身側雙手還是自然而然的垂落,但拳眼血跡斑斑,露着森森白骨,觸目驚心。
陳拙自己卻不覺任何痛楚,似笑非笑,雙手輕輕伸展,語氣淡淡地開口道:“和尚,你那易筋經還差了點火候,自行退去吧,再進你可就要死了。”
金臺和尚平和道:“若不迎難而上,如何得悟?”
陳拙見狀便不再多說,只是看着李存孝輕聲道:“靜!”
他說靜,足下所站方寸之地驀的盪出一圈淺淺波動,過處浪花消弭,濁泥下降,濁浪頓時清明如鏡,唯有漫天飛雪染人間白頭,捲起青衣。
李存孝上身低伏,猿臂下垂,形如野獸,眼中只剩陳拙,惡意盈目。
驀然水上一空,李存孝已飛撲而出,於水面大步奔走,如履平地,嘴裡是嘶啞怪笑,臨到數丈以外,他猿臂一展,奮起一拳。
正待出手,陳拙屈指一彈,指尖輕顫,一顆滾圓血珠直直飛出,一分爲二,蒙上李存孝的雙眼,無勁無力,無聲無息。
李存孝自峙肉身橫絕當世,不畏水火,不懼刀兵,何況是兩滴血珠,眼皮一顫,血珠入眼,眼前天地瞬間鮮紅一片。
下一刻,他臉色陡變,只見眼中血色天地間,一道身形邁步而來。
“嘿!”
李存孝當即提氣爆喝,哪有片刻遲疑,起到半途的一拳登時再添三分力道,恐怖拳勢籠罩之下,本是靜如鏡面的水泊,瞬間顫跳起一顆顆水珠,風雪一滯,彷彿只圖這一招。
來了。
看着陳拙那張臉,李存孝右拳已落。
適才一番交手,他已感受到陳拙的手段,不說遠超衆人,但也當的上深不可測四字,自然毫無保留。
但拳落一瞬,李存孝瞳孔驟然急縮,蓋因陳拙已在眼前,他只一迎着陳拙的雙眼,恍惚間驚覺意識瞬間飛離了肉體。
“嘿嘿嘿,又是精神大法?總玩不膩。”他狂笑道。
但迴應他的只有一片不一樣的天地。
屍骸斷臂、白骨森森、折槍斷戟,滿目瘡痍……一股難以形容的慘烈氣息霎時撲面而來,血與火交織,吹的李存孝心神劇震。
只因這片天地間,那無數殘兵斷器之中,屹立着一道偉岸身影。
這道身影只是簡單往哪兒一站,便好似一座巍峨孤峰,無法言喻,相視一瞬,一隻拳頭已充塞在他的視野中,彷彿成了天地間的唯一。
李存孝瞳孔再擴,所有種種,彷彿皆爲幻象,眼前天地重複如常;而他面前,確有一拳砸來,出拳之人正是陳拙,神情平靜,只是一拳,攻無不中的一拳。
看到這一拳,李存孝不知爲何心頭一緊,面容突然扭曲,嘶聲爆喝道:“殺!”
他右臂上無數條扭曲的筋絡紛紛外擴於體表,拳勢再提,身前水泊頓見被撕裂出一塊扇面般的巨大豁口,直去數丈,宛如掛起一道高高水簾,聲勢駭人到了極點。
金臺和尚見二人提招再戰,還想再踏戰圈,可正欲動手,雙眼倏然瞪大,生生止步,鬢見冷哼。
就見那水面交手二人,各出一拳,已錯身而過,背對而立。
一切發生的極快,電光火石,不過一瞬而已。
相比李存孝那聲勢驚人的一拳,陳拙的拳頭反倒有些輕描淡寫,風輕雲淡,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拳,一紮一收,一放一縮,拳攥鳳眼,在李存孝的拳頭上輕輕啄了一下,便塵埃落定。
李存孝踏浪走出兩步,一頓身形,緩緩垂下雙手,整條右臂,忽有一顆顆豆大的血珠從毛孔中泌出,緊接着手指關節,手肘關節,紛紛衝出數道血箭,飆出數尺之高。
他嘴脣翕動,還想開口,但那右臂筋肉驀然像是不受控制般,蠕動一鼓,自適才陳拙拳落之處而起,筋骨敲震,然後“噗”的齊肩炸開,散作一團血霧。
非但是右臂,李存孝就好像泄了氣,也失了力一樣,魁梧身軀開始回縮,原本濃黑的墨發飛快化作焦黃,然後又變銀白,接着像是凋零的草木,紛紛脫落。
他的皮肉也沒了光澤,變得蒼老幹癟,黯然失色。
李存孝怔楞片刻,瞧着自身的異變,坦然的笑了笑,接着艱難望向天空,看向天地間的鵝毛飛雪,好奇道:“這是什麼拳?”
陳拙亦是於水面上走出數步,答非所地輕聲道:“無有來回,只有一招。”
李存孝眼神一亮,若有所思的恍然道:“原來這纔是攻守之道的極致;千般妙法,萬般奇功,都不過是爲了錘鍊出那唯一的一拳,你的拳莫非已經成了?”
他的嗓音漸無氣力,虛弱蒼老。
陳拙搖頭道:“未成,還在路上。”
李存孝點點頭,然後朗聲哈哈大笑起來,身形徐徐後仰:“哈哈哈,過癮,過癮吶……終是……敗了……本太保死亦瞑目!”
便在倒下的過程中,他整個人已像是縮揉成了一團,瘦若枯骨,精氣俱無,正是武夫之死,散功。
“譁!”
水花濺起,李存孝跌落水中,便是肉身也化作塵粉,宛如朽木爛殼,在浪花中被拍散。
陳拙回身望去,失神間,眸光輕動,忽然擡指一引,自水中攝起一塊老舊布帛,眸光一掃其上字跡,眼底閃過些許異色。
“金鐘罩……分爲十二層玄關,內外兼修……”
一眼望到頭,陳拙食指一震,布帛已無由而燃,化作飛灰,同時轉動脖頸,笑吟吟地看向金臺,問道:“和尚,可是還要再戰?”
金臺望着李存孝散去無形的屍骨,閉目宣了聲“阿彌陀佛”,旋即雙手復又合十,嘆聲回道:“施主技高一籌,於攻守之道的理念遠超吾等,貧僧自愧不如,此戰,是貧僧輸了!”
說罷,就此遠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