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傳情送鄢商慈回到怡情山莊時,已是海上遭劫四天之後。令兩人沒有想到的是,怡情山莊內竟然空無一人,冷冷清清。
“他們都去哪了?義父呢?小麥呢?”鄢商慈望着空空的走廊,臉色蒼白。
孟傳情想了想,道:“我們去海邊吧,也許他們在那裡等我們也說不定。”
果不其然,兩人在海邊看見了小麥。她一身綠衣站在岩石上,望着海面,雙目無光。陣陣微風吹來,拂動她的衣衫,帶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
“小麥!”鄢商慈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麥卻當場哭了起來,“小姐,你可回來了,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有多害怕……”
鄢商慈奇怪,問:“你怕什麼?”
小麥苦着臉道:“這偌大的莊園就我一個人,前幾天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害得我晚上都不敢睡覺。”
孟傳情也覺得奇怪,問道:“怎麼會就你一個人?鄢伯父和莊裡其他的人呢?”
小麥看了孟傳情一眼,低頭咬脣不語。鄢商慈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對勁,逼問道:“小麥,義父呢?”
小麥擡起頭,迎上了鄢商慈逼人的目光,不得不硬着頭皮道:“小姐,我告訴你,但你要有心理準備。”
小麥見鄢商慈點頭,才娓娓道來:“那天,你出事後,我就一直在莊裡等着。沒過多久,莊主獨自一人回來了,我問小姐去哪了?莊主卻沒回我,臉色陰沉地進了書房,我心中擔心小姐,便一直在書房外等着。後來,即將傍晚時,我想着莊主可能餓了,就去廚房端了些點心,回來時卻發現書房的門開着,莊主已不知去向。我看見書案上有兩封信和一張紙條。信是留給小姐和孟莊主的,而紙條是留給我的,上面寫着,讓我將府裡的錢財分給下人,遣他們回家。他還讓我來海邊等小姐,如果小姐回來,就把信交給你。我不知莊主去了何處,就按他說的話去了海邊……”
“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看見莊主遊向了海里。我大喊着莊主,問他去哪兒?他說,他要去找夫人,然後說對不起小姐你,如果你回來讓我好好照顧你。我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着他消失在海面……”
“義父!”鄢商慈聽完,一聲哀嚎。她望着寬闊的海面,慢慢失去了知覺。
鄢商慈昏迷了兩個時辰後,才漸漸醒轉過來。看着守在自己牀邊的孟傳情和小麥,她淺笑道:“讓你們擔心了,我沒事。”
“商慈,鄢伯父他會沒事的。”孟傳情安慰人的話非常俗套。
鄢商慈點了點頭,又對小麥道:“把義父的信給我看看。”
小麥拿過信,拆開了信封,將信紙遞給鄢商慈。鄢商慈看完之後竟然欣慰地笑了,“傳情,你猜信中寫了什麼?”
孟傳情猜測道:“鄢伯父是不是讓你和小麥去武林莊暫住?”
鄢商慈點了點頭,“真是什麼都難不倒你。”
孟傳情笑了笑,道:“鄢伯父將莊裡所有人都遣散回家,以他對你的疼愛,決不會讓你守着一座空莊園,所以他一定爲你安排了新住處。而武林莊定是鄢伯父的首選,因爲你與我們一家都相識,彼此相知,鄢伯父將你託付於我們也會安心。更重要的是,鄢伯父決不會平白無故地寫信給父親。”
鄢商慈聽後,欣慰地笑了,傳情可真是太聰明瞭。“傳情,你今晚就在這裡歇着,明天我和你一起回武林莊。”
當晚,小麥隨便弄了幾盤小菜,三人各懷心事,圍着桌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
鄢商慈似乎已慢慢從鄢幻遲的事件中走了出來,只是在看到桌上的魚之後,有些感傷,道:“小麥,這是義母教你做的吧?她做的魚,外焦裡嫩,我們都愛吃,尤其是義父……”夾了一塊給孟傳情,“傳情,你也嚐嚐吧!”
孟傳情夾起魚,看着鄢商慈,“商慈你不要太傷心了……”
“你哪裡看出來我傷心了?”鄢商慈卻笑了,“義父雖然是離我而去,但他說了,不是去找義母了嗎?我知道,自義母死後,他心中一直都鬱着結,再也沒有露出過真心的笑容。他一直堅守對義母的承諾,保護着我,爲了我,他失去了太多。如今,他能爲自己的心而去,也算無憾了。”
孟傳情驚訝,“商慈,你竟然想了這麼多?”
鄢商慈笑道:“我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人生要過,他可以放開懷抱了。”
聽了鄢商慈的話,孟傳情心裡一怔,放開懷抱?爲何與他不一樣?他一直渴望的,不是擁有懷抱嗎?想到自己,他沒由來的一陣神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小麥,我想喝酒。”
小麥愣了愣,出去拿了一壺酒。孟傳情接過,就着壺嘴,仰頭就往下灌。
鄢商慈不解,“傳情,你很喜歡喝酒嗎?”
“嗯,回武林莊後,我可就不能這麼恣意地喝了。”
“爲什麼?孟叔叔不讓你喝酒嗎?”鄢商慈感覺自提到回武林莊之後,孟傳情的心情就變得有些沉重,似乎心底壓着什麼東西。
孟傳情放下酒罈,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他豈止是不讓我喝酒,就是想多說句話,也是很困難的。”苦笑一聲,似是想一訴苦衷,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總之很複雜,回到武林莊你就知道了,那時,我可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鄢商慈莫名的覺得心裡一酸,將手搭在孟傳情的手上,柔聲道:“你跟我講講吧,憋在心裡是很難受的。”
孟傳情自手心裡感受到了鄢商慈的溫暖,心頭也覺得無比暖和,遂點點頭,向她講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
自記事以來,孟傳情就不曾見父親笑過,不僅僅是對他一人,而是對所有人都未展露過笑顏,這其中也包括他的母親,彷彿這個人生來就不會笑一樣。
與孟凡塵不同,孟傳情在很小的時候就愛笑。孟傳聞說他笑的時候,就好似春風一般暖人心頭,家裡的每個人都很喜歡。那時候,孟傳情還在搖籃之中,什麼也不知道,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每當笑得開懷的時候,都能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那個人有一雙奇怪的眼睛,帶着奇怪的眼神注視他。那個人,在他牙牙學語的時候,稱爲父親。直到很多年以後,孟傳情再想起來,才明白那種眼神的意義——那是憎恨的眼神。
孟傳情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敢再笑了,或許是因爲他朦朧懂事的時候,扯着孟凡塵的衣服,仰頭看着他笑的時候,孟凡塵突如其來地給了他一腳。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時,父親竟有些得意。
哭聲引來了桑引言,她抱起地上的孩子安慰着,如一個溫暖的母親護着自己的稚兒。孟傳情一直以爲,他會永遠在母親的懷裡享受着溫暖,可那並不是永遠。
桑引言對孟傳情的好,只看心情。心情好時,一看到孟傳情哇哇大哭,便會上前哄着,若是心情不悅時,看到他手裡拿的玩具,便氣憤的一把抓過摔在地上。孩子再次氣的哇哇大哭,她卻也氣的哭了起來,怒吼道:“哭什麼哭!就知道哭!哭有什麼用!”
漸漸的,孟傳情懂事了。在孟凡塵面前,再也不敢擡頭仰望了,永遠只是低着頭,聽着他的訓斥。父親說什麼,他就得做什麼,從不敢違逆半分,否則就會迎來一陣痛打。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杯子。父親他打了我一巴掌後,還罰我跪在杯子碎片上整整半日。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大哥身上,他卻只是被罰打掃。那時,我就開始想了,爲何父親對我不一樣。之後還發生了許多類似的事,我總是被父親傷的體無完膚。漸漸地,我開始害怕他了。”
後來,孟傳情學會了僞裝,在父親面前他努力表現出一副乖小孩的模樣,人後卻又隨心所欲。
這個身懷無數秘密的父親,一心想要操控自己的兒子,他一直當孟傳情已然活在自己的威嚴之下,卻不料發生了這起盜墓事件。孟傳情爲鄢商慈強出頭,所表露出的那種臨危不懼的性格,已然遭到他的懷疑。
孟傳情嘆了口氣,“我要好好想想,明天回去,我要怎樣面對他。”
小麥在這時開口道:“他真是你親爹嗎?爲什麼會這麼待你呢?你看莊主,連對義女都這麼好。”
“我也曾這麼想過。”孟傳情再次嘆了口氣,道:“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借這個機會改變這一切。人們都說違逆父母是世上最大逆不道的事,卻不知父母對兒女百般折磨又是怎樣的罪孽?”
“人在逆境中生長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倒地不起,一種是更加堅強,而我卻是第三種。我在如父親所看到的那般懦弱的同時,也變得堅強,在我學會了思考之後,我就慢慢地學會了僞裝。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撐我走過來的。”
孟傳情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似乎是有些醉了,望着對面的兩個女子,道:“我想好了,如果明天回去,一切都不能扭轉的話,我就離開這個家。商慈,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鄢商慈溫柔又深情,“傳情,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着,一生一世。”
小麥看着兩人,舉手叫道:“還有我!小姐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鄢商慈望着小麥,滿臉笑意,見孟傳情還在喝酒,就一把按住了酒壺,“傳情,別喝了,早些睡吧。今晚我守着你,讓你做個好夢。”
鄢商慈整晚都守在孟傳情牀邊,望着他皺眉的睡顏,心中暗暗發誓,“傳情,無論怎樣,我都會守護着你。”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了行李,就往武林莊趕,僅幾個時辰就到了。守門僕人瞧見三人緩緩地朝大門這邊走來,揉了揉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二公子在海上遇難的事,武林莊的人幾乎都已知曉,表小姐帶人出去尋找,至今沒有消息傳回,所有人都以爲二公子已命歸黃泉了。此時,他卻突然出現在這裡,叫人怎能不吃驚。
孟傳情將守門僕人的反應看在眼裡,他全作不知,徑直帶着鄢商慈和小麥朝莊內走去。一進院中,便與管家孟津遇個正着。
孟津微微一愣,隨即道:“二公子,你回來了。”
孟傳情不再放鬆,緊繃着臉,垂着頭低聲道:“讓孟叔擔心了。”
在孟傳情的心目中,孟津比孟凡塵還要親,因爲他起碼是真心給過自己關懷的。縱然如此,他也不能完全信任這個人。
十歲那年,孟凡塵將他禁足十天後,他哭着跑去找母親,在她的房裡遇到了孟津。當時,他氣呼呼地問桑引言,孟凡塵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爲什麼要那麼狠心的對他?
桑引言僵立了片刻,然後用一盆冷水將他從夢中潑醒。她說:“你自小就在武林莊長大,有什麼理由懷疑它不是你的家。縱使你父親對你刻薄過分了些,但父子就是父子,血緣關係是剪不斷的。你沒聽說過打是疼罵是愛嗎?他只是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罷了。”
桑引言說這話的時候,他傲氣的頭並沒有低着,沉着的眼神盯着桑引言,想要辨一辨真假。然而,他卻不小心地瞧見了孟津的表情。他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孟津一直在一旁聽着,並沒有迴避,聽完母親的話後,他的眼神微微閃爍。那是思考的眼神,孟傳情記得很清楚。
從那一刻,孟傳情才發覺,這個管家好深沉。父親對自己的喜怒全部都表達在臉上的,但孟津似乎什麼事情都知道,卻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好像並沒有人能夠猜到他在想什麼。
於是,從那年開始,孟傳情也學會了僞裝自己。
“哇……小姐,這莊園好大啊!比怡情山莊還要大上好幾倍。”小麥像是看到奇觀一樣,驚歎的聲音將孟傳情的思緒拉了回來。
“二公子,這兩位是?”孟津這才注意起鄢商慈和小麥。
“他們是武林莊的客人。”孟傳情小心翼翼地回道:“孟叔,我先進去了。”說完,徑直朝裡面走去,鄢商慈和小麥緊跟其後。
三人一路走來,穿過了好幾個長廊院落。一些丫環僕人見了先是驚訝,然後又當做沒看見似的,招呼也不打,就匆匆離開了。
看到這些,鄢商慈越發的心疼孟傳情了,問道:“傳情,他們都是這樣待你的?”在那些下人眼中,二公子是最不受寵的主子,跟他沾上關係,必定倒黴。
孟傳情停下了腳步,柔聲道:“商慈,等一下我可能會有些變化,你可別驚訝。”
鄢商慈也善解人意,點頭道:“好。”
孟傳情的腳步變得沉穩起來,還有幾步,他就要面對父親了。不知道他看見我,會是什麼表情?